好了,我管他就行,李月驰闷声说,你忙你的活碌。
母亲冲李月驰使了个眼色,转身出去了。房间里安静下来,唐蘅看着李月驰,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灰色夹克的下摆。他好好地穿着夹克和牛仔裤,因此并不显得多么瘦削。唐蘅却知道,层层衣料掩盖住的腰身比六年前更窄。六年前他曾想方设法把李月驰喂胖一点,最常用的办法是自己去食堂买一大袋吃的,藕汤排骨,牛肉粉,烧卖,包子拎回他们那间出租屋。屋里没有冰箱,不吃就坏了,所以李月驰只能通通解决掉。后来李月驰还是没有变得更壮实,但体重却重了五斤,为此他十分得意。
现在六年过去了,他已经不知道李月驰的体重,只是昨晚揽住他的时候,双臂间空落落的。
你签了什么责任书?唐蘅说,我想看看。
李月驰掏出个折了又折的纸片,丢进唐蘅怀里。
若唐蘅生命安全或经济财产受到任何损失,均由李月驰负责及赔偿。唐蘅捧着薄薄的A4纸,念完了,看见右下角李月驰三个字落款,这是李月驰的字,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是不是说,如果我出了事,你负全责?
李月驰没说话,默认了。
为什么让你负责?
你是公家的人,村里不敢担责任,李月驰瞥他一眼,你现在走,就不用我负责。
唐蘅把A4纸按照原先的折痕折回去:我不走,你负责吧。
等等。
什么?
这个你也要签。他偏着脸不看唐蘅。
行啊,唐蘅痛快道,给我支笔。
李月驰递来一支碳素笔,唐蘅俯身,在李月驰三字后面签上唐蘅两字。李月驰的字还是那么清晰利落,而他的字是垫在棉被上写的,歪歪扭扭,相形见绌。唐蘅盯着他们俩的名字,有些恍惚地想,这是真的?
李月驰抽走他手里的责任书,唐蘅喊道:你干什么?
拿去村委会复印。
然后呢?
每家发一份。李月驰不耐烦地说。
没过多久李月驰又回来了,端着一碗稀饭、两个鸡蛋走进屋里。
吃了。他命令唐蘅。
稀饭是红薯和大米熬的,味道甜滋滋,唐蘅挺喜欢。然而那两颗鸡蛋是完完全全的白水煮蛋,半份滋味也没有。唐蘅对着鸡蛋沉默片刻,问李月驰:你吃早饭了吗?
李月驰说:吃了。
吃饱了吗?
饱了。
这些太多,我吃不完。
李月驰面无表情道:那就慢点吃。
唐蘅不知道李月驰是不是故意的。六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吃白水煮蛋,总觉得有股很淡的腥味,有时候他俩去吃学校旁边的顶屋咖喱,他总把咖喱饭里的半边水煮蛋舀到李月驰盘里。
也许李月驰已经忘了,也许六年之后,谁都会忘的。
唐蘅一点一点剥下鸡蛋壳,李月驰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出去,很快又回来。
赶快吃,他把碗放下,待会我还有事。
碗里是浅浅一汪酱油,表面上浮着点点香油。
唐蘅问:什么事?
干活。
农活?
对。
我能去吗?
你去当拉拉队?李月驰扫一眼唐蘅的脚,老实躺着。
唐蘅把鸡蛋蘸了酱油,总算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我也不能总在这躺着吧,唐蘅小声说,带我出去透透气,你不是说你家承包了无花果吗?
李月驰动了动嘴唇,唐蘅又说:你让我去哪我就去哪,都听你的。
李月驰看着唐蘅,略略皱起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说:好吧。然后他又出去了,唐蘅听见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吃完鸡蛋,坐在屋里等着。
过了大概十分钟,李月驰走进来。他先是站着打量唐蘅,然后忽然俯身,一手绕过唐蘅的腿弯,一手插入他腋下,低声说:别动。
唐蘅愣了愣,尴尬道:我自己能走。
李月驰不应,直接把他抱起来,出了屋门,唐蘅才看见狭窄的过道里立着一架轮椅,有些陈旧了,但刚刚擦洗过,皮制坐垫上还带着点点水痕。
唐蘅坐在轮椅上,李月驰又不知从哪拎来一只装满水的塑料杯,递给他:你拿着。
哦唐蘅抱着李月驰的杯子,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李月驰背起装农药的喷筒,推着唐蘅向外走去。下了一夜雨,此刻晴空万里,天色瓦蓝,正是干农活的好时候。李月驰推着唐蘅,一路上经过许多稻田,有的村民已经见过唐蘅,很热情地喊声领导,甚至上来关心一番,领导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唉哟遭罪呀,小李你可把领导照顾好了!有的没见过唐蘅,也凑过来问李月驰,这是咋个回事嘛?有手有脚的,怎么推着走?
唐蘅禁不住面露羞赧,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夸张明明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却缩手缩脚地坐在轮椅里,不太聪明的样子。
总算到了李家承包的无花果林,林子在山脚下,距离农田有些远了,四下无人,只能听见远处的鸡鸣。李月驰没再说别的,套上手套,径自去给果树打药。唐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穿一双厚底胶靴,身上围着类似雨披的塑料袍子,手套长到手肘,是明黄色的。他果真像农业节目里的那些农民一样,肩背喷壶,手执喷嘴,熟练地在果树上喷洒农药。唐蘅愣愣地凝视他的动作,干脆,利索,速度很快。他见过李月驰做很多很多事,打架煮饭,读书喝酒但那些事都发生在城市里。
好像六年前李月驰从未告诉过他,在乡村里发生的一切。
李月驰回来的时候,唐蘅还在发愣。他把手套摘下来拎着,从兜里摸出两颗无花果:你吃不吃?
唐蘅接过来,攥在手心里:你家承包这片林子多久了?
我出来之后承包的。
那就是不到两年。
这东西赚钱吗?
还可以。
能赚多少?
村里合作社给钱,一个月五百。
剥皮吃就行,李月驰说,这两颗没有农药。
这个季节并不是无花果成熟的时候,两颗无花果青得泛白,个头也小,剥开了,却意外地很甜。唐蘅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待会儿,好不好?
嗯。
李月驰把他带到河边,对岸有人躬着身子干活,一头黄牛在河边饮水。
他们这一侧静悄悄的,唯有水声。
唐蘅知道也许徐主任已经急疯了,也许石江县城的温泉酒店已经乱成一锅粥,也许再过不久他们就会找过来。他不可能在村庄里躲一辈子,也许他应该和李月驰谈一些现实的问题。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唐蘅想牵他的手,犹豫一刹,只是碰了碰他的手臂,唐国木对田小沁做的事。
我说了,你信吗?
我信。
李月驰垂着眼笑了笑:你记不记得我捅他之前,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