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城把骨灰盒捧高,侧过头,右脸贴了贴。妈妈离开得早,自己爸爸当爹又当妈,还拉扯着一个班子。
老爸不是很温柔的人,最起码伏城这么觉得,他很少抱自己、哄自己,总按照男儿气派那一套来教育,可是又很坚强,笑对一切。
自己这么爱笑,怕是随了老爸。伏城抱着爸爸的骨灰盒往前走,可前面是什么,他很迷茫。只知道师哥会安排好。
“来了?”封墓穴的人问。
“来了。”蒋白替伏城说,捏住伏城长大的肩膀。
廖程明不禁问:“现在还算吉时吗?我兄弟的时辰好不好?”
“好,您家儿子办事利落,都办好了。”那人往旁边看了看,“卧碑也刻好了,您订做的,特意要求用刻金,不用描金。往后风吹日晒,碑上的金字不会掉,几年不用修补。”
“狮子买了么?”蒋白问。
“买了,都给您办好了。”
“买了几只?”蒋白追问,“我要两对儿。”
“是两对儿啊。”那人蹲在,从包里拿出20厘米高的石狮子,“镇墓兽一般用两只,您要两对儿也可以。其他的,都给您带着呢。”
确实是两对儿,廖程明依次捏了捏徒弟们的肩膀,收徒喝茶回帖时,每个人都像小豆丁,说话漏风的漏风,练马步哭鼻子的哭鼻子,现在这两对儿南狮长成,参天大树拔地而起。
“那您们看看,还有什么要和逝者说的,如果没有,我这边就准备了。”那人说。
蒋白握住伏城的手。“还有什么要说的?”
伏城摇了摇头。“准备吧,我爸已经走了几年,是该入土为安了。”
封穴人听完之后便懂,下葬时多数家属都是哭着来,封穴之前又是百般不舍,这孩子没什么反应,大概是心里早过了难受劲儿。
墓穴是一块占地面积1.5平米的深坑,早早用水泥做好防水。位置选得好,刚好在半山腰,朝向也好,正前方就是定陵。如今这么好的位置不多了,这一片早被预订出去,再往山上选都是25万以上。只是封穴人没想到,来送葬的竟然是4个看上去还不大的孩子,和一个中年人。
穴底铺上青白玉板,再用铜钱摆北斗七星。他从那孩子手里小心接过骨灰,另外一个男孩一直打着伞,黑伞挡住光线。骨灰盒的朝向也有讲究,刚好面向山窝,底下有一条活水河流,叫青玉带。
“现在请家属放置逝者生前的东西。”封穴人站起来。
一条中指长、中指粗细的百足虫钻出土壤,爬了出来。
“您们看,这是好兆头啊,福泽后代。”封穴人接过一个小包,打开依次看看,“没想到你们几个孩子把事办得这么妥当。”
东西都是邱离带来的,伏城仔细一看,全是爸爸放在狮馆的摆件,手表、跌打药酒、一串旧钥匙,还有伏家班以前的名帖。封穴人把它们摆在骨灰盒周围:“这都是底下的人要用的。”
“还有这个。”蒋白突然说。
一张照片递过去,是伏城和爸爸的合影。只不过伏城被蒋白剪掉了。
“师哥你剪我干什么?”伏城问,“要放就放有我的,我爸看见了高兴。”
蒋白搓了搓他的小圆寸。“活着的人的东西不能放,只能封你爸爸和死去的人的东西。”
“您可真懂。”封穴人夸赞,“活着的人再怎么思念,也不能把沾了自己的随身物品放进去。墓一旦封上就是一道门,隔着阴阳两间,里面是阴的,怎么能把您也算进去?”
“你最起码还得好好活90年。”蒋白拎着伏城的后颈皮说,“好好给我活着。”
“师傅,您看这个……也放进去吧。”廖程明捧着旗,“这是班旗,已经破旧了,是我兄弟生前最惦记的东西。现在有新的替换,这个我们不用了。”
“这个您就放吧。”蒋白说,“我们有新的。”
“确定?”封穴人问。
“确定。”蒋白看向伏城,“我们有新旗。”
封穴人双手接过,把旗子平坦放入墓穴,拎起了工作桶。“这是水泥混胶,封上后,干透几小时,下午我再来做墓穴周边的防水条。您们再看看,如果没问题,咱们就开始了。”
廖程明看向蒋白。“小白,你来看吧。”
蒋白仔细检查,确定朝向和摆件没有遗漏。“可以了。”
“下面,请逝者后辈亲手洒铜钱。”封穴者说,“请洒在棺背处。”
铜钱?伏城慌得没法。“怎么还有这个步骤?师哥,师哥,师哥我没准备……”
“我准备了。”蒋白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袋子,全是金灿灿的5毛硬币,“新取的,这一把你来洒。”
伏城双手捧起,一大捧压得手腕沉。原来师哥真的都替自己安排好了,和小时候一样,师弟的事他全能做主。
邱离和青让站在后面,等着帮忙抬碑。
一把硬币洒下去,填满了棺背和后壁的缝隙。从一只割过伤、纹了身的手洒下去,叮叮当当。
“吉时到,封。”封穴人说。
水泥将墓口光滑的边缘涂满,卧碑由另外两个少年帮忙抬过来,悬在正上方。
红布盖、骨灰盒,照片、班旗、钥匙串,连带亲手洒的那一大捧金色硬币,全部被阴影笼罩。逝者惦记的,喜爱的,保佑后代的,都在这里了。
“落。”封穴人说。邱离和青让弯下腰。
“等等!”伏城扒住师哥,“我再看一眼!让我看一眼!”
“不看了。”蒋白盖住伏城的眼睛,“让师父安心走,你再看,他舍不得了。”
“我再看一眼。”伏城说。
邱离和青让等着蒋白的话。封穴人计算时间,错过吉时就不好了。
“封。”蒋白重重地说。
卧碑下落,轻轻盖住了墓穴,伏家班上一任班头正式入土为安。
“我再看一眼,再看我爸一眼。”伏城将脸下埋,深深埋在师哥手里。明明知道看不到了,可还是想再狠狠看看。
墓封上了,封穴人用橡胶大锤调整水平和垂直,再将两对儿小石狮放在墓边,等待下午固定。周围逐渐安静,伏城慢慢抬起头,看到了父亲的碑。
慈父伏弘之墓
儿伏城
徒蒋白邱离青让
友廖程明
两对儿石狮子齐齐看向定陵的方向,镇守住伏家班第三任班头的墓碑。第四任班头正长成,有些东西注定会传承。
第74章追根究底
“东南西北,四方镇守。”那一年,伏弘亲手帮4个小徒弟调整武术刀的位置,“来,再练一遍。”
话语宛如耳边,伏城眨眨眼,眼前的爸爸笑着消失了。
“到了下午,我把石狮子粘在卧碑周边这4个位置上。”封穴人说。
“谢谢您。”伏城站着不会动了,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香炉和鲜花买了么?”蒋白又开始从书包里掏东西。
那人拉开他的编制口袋。“买了,您要的青玉香炉,买着了。黄白菊花各两束,也买着了。点心按照您吩咐,买了老字号。只是陵园严禁明火,纸钱不能烧,就没拿上。香倒是拿了一小捆。”
“谢谢您。”蒋白往他的口袋里塞了一条烟,“麻烦您下午做密封的时候做平整些,香烧尽了我们再走,不给您找麻烦。”
封穴人按照不成文的行规收了烟。“您放心,这是我们的工作,送最后一段路。”
“拜托您了。”蒋白又说。伏城仍旧傻站,他从书包里拿出另一个塑料袋,给了师弟:“这是伏家班院里的土,你亲手洒墓边一圈。”
伏城硬邦邦地接了,还没缓过来,刚才还在怀里抱着的父亲就这样下了葬。
“洒吧。”廖程明拍拍伏城,“洒过之后再给你爸爸上柱香。有什么想和你爸说的,现在就说吧。”
“嗯。”伏城点头,边洒土边想怎么说。要说的话太多,从师哥的爸妈去狮馆、家里收拾东西开始,这些年他想说的委屈太多了。可现在这些话在心里搅成一锅粥,黏住了他的嘴。
一捧土洒尽,伏城接过师哥点燃的三炷香,看卧碑。“爸。”
声音哽了一些。
“我师哥回来了。”伏城一鞠躬。
廖程明背过身,闭着眼睛。
“真回来了,你就放心吧。”伏城二鞠躬,“我也长大了,以后珍惜生命,不干傻事。”
香炉里被师哥塞满土,伏城把三炷香插进去,三鞠躬。封穴人拿出点心和一次性纸盘,依次摆放在墓前,每一样点心放三份。
“逝者已去,家属节哀。”他劝道,“陵园不让见烟,你们等香燃尽再离开。那边有接水的地方,可以把碑擦一擦。香炉也摆在选好的位置上吧,我下午会来加固。你们人多,想得齐全,有的一大家子人谁也不操心,真到了封穴的时辰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匆匆忙忙就封上了。”
青让看了看蒋白,哪里轮得到他们操心,都是师哥一个人办的。
“那我就走了,墓穴有问题可以通过陵园服务中心联系我。”封穴人说。
“辛苦您了。”蒋白朝他点了点头,算作感谢。
等人离开之后,邱离和青让上前鞠躬敬香,伏城蹲下摸墓碑,蒋白从接水处提来一小桶水,廖程明把碑石外圈擦净。
“伏弘啊,到了新地方你那脾气收敛些,和左邻右舍打好关系。这地方好,钱也够你花,孩子们都挺好的,长大了,别操心,该休息就休息。你这墓旁边还有两棵松树,算是你的,过两年树长起来,替你遮风避雨。”廖程明拧了一把抹布,对四面八方的卧碑鞠躬又鞠躬,“我兄弟脾气倔,您们多担待。”
伏城静静地蹲着,忽然来了一阵风,他赶紧把双手掬成圈,护着香上的火光。像爸爸护着家里的狮子。南狮的血液流在他身体里,从南方来到北方,从武术之乡佛山到这里,传承一代代接力,守护之心未变。
香烧尽,伏城把花洒在墓碑上,摸了摸碑上的名字。是时候了,伏家班是时候了。
“走吧。”廖程明把伏城拉起来,“3天之后是圆坟,你爸爸还没有孙辈,你来。”
“嗯。”伏城再把点心盘子正一正,“爸,我们先走了,3天之后我再来。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缓之又缓得起来,师兄弟们再深深一鞠躬,才朝外走。
一只陵园猫蹭着蒋白的裤腿过去,蒋白把包里最后一样东西拿出来,一整袋小鱼干碎碎,洒在不碍事的树下,给陵园里的野猫吃。在这里工作的人大多信鬼神讲福报,不会管这些走兽。
“吃吧,吃了我家的东西,替我们好好看着墓。”蒋白把鱼干洒尽。不远处,一窝新出生的橘猫正跃跃欲试。
再往外走就是停车场,伏城脚步减慢,想回头再看一眼。
“别回头。”蒋白握住伏城的后脑,摆正他的头,轻轻推着他,“从这里出去不能回头,你往前看,我带你走。”
伏城深呼吸几口,拉住师哥的手。
回到市区时间还早,大家都想多陪陪师叔,蒋白也不反对。伏城爸爸离世对廖程明的打击力度不亚于对伏城,否则他不会封狮,再也不去狮馆。怕是以后也不会再去了。
但蒋白没有直接带他们回去,而是找了一家肯德基,按照规矩在外面吃饱才进屋。一回到家,廖程明拿出老酒来,邱离和青让怕师叔喝多,坐在旁边看着他倒酒。
“来,你们几个都陪师叔喝点。”廖程明喝得快,邱离一眼没看住,半瓶没了,“小白,师叔没什么好东西欢迎你回来,给你拿个玩意儿,小孩子玩意儿……”晃晃悠悠从睡房出来,把东西往蒋白手里一塞,“这文玩核桃是你以前最喜欢的,我盘得好,不舍得让你动,你还总偷着动。送你了!青让,你陪我喝几盅……”
青让比较老实,去拿酒盅,等师叔给自己满上。
蒋白抓住两颗光亮的文玩核桃,手不自觉地盘了几下。师叔这是喝醉了,趁这个空档他带伏城去小屋,关上了门。
“怎么了?”伏城问。
蒋白按住他手腕的疤,从左端摸到右端。第二道真深真宽,可想而知当时那一刀怎么划下去,没什么留恋。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蒋白将疤盖住,“我爸妈是怎么送你去诊所的?”
伏城傻了,没想师哥还紧咬这事不放。
“我给你的50万,是不是让你拿去给你爸爸治病?”蒋白问。
伏城靠着墙,不肯承认不想面对。
“你要是不想说,我不逼你。”蒋白嘴上这样说,可手攥得更紧了。
伏城一下笑了,师哥还是师哥,从小就这样,嘴上说不追究不生气,笑着让他们说实话,最后没有一次云淡风轻。今天自己要是不说实话,估计这只手能被捏成血液不通。
“你不想说也没事。”蒋白淡淡地笑。
“我再不说这只手就废了。”伏城头靠着墙,“嗯,是他们送我去的。”
蒋白笑容立刻没了。“为什么?”又追问了一句,“为什么是你……”
伏城摇头,半天没说话。为什么是自己呢?他也不知道。可能是师哥对自己的感情被发现了,也有可能是师哥偷着给自己钱被发现了。
“其实……其实送我去治病是好事。”伏城低着头,“你走之后,我只觉得心里难受,每天夜里睡不着,根本不懂是怎么了。我开窍晚,没往那方面想,以为师兄弟都这样呢……结果到了诊所,那些医生乌泱泱围上来一通分析,又给我看宣传片,又碰上点滴之交,我一个激灵,原来老子是喜欢你。”
蒋白被气无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