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白原先还有些不自在,身体缓缓放松,拿起酒盅。一小口一饮而尽。
廖程明喝了自己这一盅,又倒了一盅,起身倒进香炉里。
吃完这顿家常饭,师叔执意让他们留宿,收拾了客厅又忙着准备卧室,看得出来是真高兴。蒋白总惦记那头狮子,往大屋看看,没有。
“师哥你找什么呢?”伏城拍着吃饱的肚皮。
“没找什么。”蒋白再看,“狮子呢?”
“在柜子里,哪有摆在外面的。”伏城大摇大摆进去,拉开柜门,“在这里呢,刘备狮是黄色,关羽是红色,黑色是张飞狮,是武狮,比赛斗狮或者踢馆挑战,平时祭祀辟邪,特别少见。张飞狮也不是谁都能舞,技术不行舞黑狮可叫人看笑话。”
“张飞狮……”蒋白摸上去,不想摸到一把硬毛。
“对,张飞狮,三圣狮之一。”伏城也摸狮子眼睫毛,“起舞张飞狮,威武人人知。张飞狮代表一个勇字,豹头环眼,除了黑色只有青边白纹,脑后还要画一枚金钱。舞法不能太跳,必须猛悍,让人望而生畏。因为黑狮代表枭雄。”
蒋白摸着张飞狮的黑牙和短须,和方才客厅里那头很像,但不是那一头。
伏城擦亮狮头宝镜。“张飞狮就是为了打架的,要是一个狮馆借着切磋的名号出张飞,那就是挑衅找茬。要是用张飞狮迎战,那多半要打起来。”
“咳……这是我的。”廖程明端着一壶茶进来,“旧了,十几年没用过,早就不软了。估计耍两下竹节就要散开,我也不敢动它。喝茶。”
蒋白自己拿了个茶杯,等廖程明给自己满上。
“你从小就爱喝茶,别人家小孩喜欢喝个饮料,你偏偏追着我们要茶喝。”廖程明知道他是潮汕人,“茶叶不是太好,北方水也硬,凑合喝吧。”
蒋白喝了一口。“挺好的,我什么茶都能喝。那个是……”他指着柜子另外一边,被黑布包住,“也是狮子?”
伏城看了一眼,不再说话。
廖程明点了下头。“是,那叫马超狮。是伏城舞过的。”
“马超狮?”蒋白问。
“马超狮又叫孝狮,通体雪白,只出一次。”廖程明说,“伏城当年给他爸爸出过了,可是只有半头,他不让烧,说等着师哥回来,非要等你回来。唉,不提这些,你现在回来了,改天我把这东西烧掉,算是给伏弘一个交代。”
廖程明准备关上柜门,不想蒋白先他一步撩开黑布,完整的雪白孝狮安安静静,两只眼紧闭。睫毛和短须丰厚柔软,狮角尖锐,狮眼下一片青蓝。
这就是……孝狮?伏城舞过的孝狮。蒋白把手掌放在狮角上,像摸一头沉睡的猛兽,没有光滑的额前镜,只摸到封镜的白布,绣着黑色奠字。摸着狮子,他听到狮子替伏城哭,哭很凶。
“师叔。”蒋白摸到奠字上,“你能不能帮我一把,从头再教我一次。”
第71章红狮撞白狮
马超狮很旧了,但远没有张飞狮破损严重,蒋白抓住白色的狮须,根根柔韧。
可这么一个简单要求却让廖程明犯了难。苦思许久,不肯点头。
“师叔?”伏城急,“师哥以前就会,学起来肯定……”
“你闭嘴。”廖程明拧紧眉毛,“你爸爸走了我封狮,早就不去狮馆了。这件事慢慢再谈吧,你们洗洗澡,先休息。”
伏城没办法了,狮行一向尊敬长辈,师叔让闭嘴就只能闭嘴。蒋白也不多说,先后洗澡洗漱准备休息。廖程明给他准备好小屋,摆设眼熟,以前伏城给他看过。
时至年底,蚊帐和凉席不见,换上厚厚的棉被和热水壶。蒋白随手一摸,被子里是实心的,不像是鹅绒被,倒像是实打实。
这也是一位坚守己固的时代守护人。
“师哥我洗好了,洗得白白的,袜子也洗了,脚也洗了。”伏城顶着白毛巾进来,像个准备破色戒的小和尚,“你摸什么呢?哦,被子啊。我告诉你,师叔家的被子都是他自己弹棉花,每年弹一次,别看这一床棉花被,比几床羽绒摞起来还暖和,风吹不透,踢被子都踢不动。”
“怪不得。”蒋白对一切抱有戒心,“摸着不一样。”
“是不一样。”伏城把圆寸擦干,“所以晚上我们一床睡吧,你都亲我了,夜里是不是该盘核桃……”
“咳!”廖程明使劲敲门,“伏城,上大屋来,睡个觉还往一起凑,你多大了?”
伏城恋恋不舍,白洗这么干净了。“那……师哥我走了啊,你……你好好睡。”
“嗯。”蒋白看了看严肃威严的廖程明,“快睡去吧,给我发微信。”
伏城离开之后,蒋白才真正安静下来,躺在床上思索,回忆自己以前有没有睡过这张床。睡不着,又起来开窗通风,一棵大树刚好够到窗口,树枝像要伸进屋里来。
是槐树吧?蒋白试图辨认,应该是,只是这么大的老槐树太少见。
回身躺好,思路一直在跑,拽着蒋白横冲直撞。不知到了几点,房门好像推开了,一个小圆寸蹲着进来,掀被角,爬进了自己的被窝。
“师哥我来啦。”伏城钻进来,“往里点,让让,往里点……外头冷,我进被窝。”
蒋白用被子裹住他,两具身体叠在一起,叼着伏城耳尖说:“感冒了怎么办?”
“老子从小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不打喷嚏,就这几步路,还能感冒?”伏城紧着拽红裤衩,“就是脚底下凉,师哥你拿脚给我捂捂。”
蒋白把笑脸藏了藏,两只脚夹住伏城的脚。“袜子呢?”
“洗了啊,洗得白白的,师哥我脚不臭,是袜子脏。”伏城誓要洗白这段黑历史,“我在大屋睡不习惯。我问师叔,师哥从小抱着我睡,凭什么长大了不行?师叔说,小时候是小时候,长大另算,还说你和我血气方刚,万一睡上头了怎么办?我说不会啊,我都计划好了,等成年那天和师哥掐着表睡。但提前有黄道吉日也行。”
“你还没成年,老想这些干什么?”蒋白把腿伸直,下半身远离伏城。
“没成年就不能想了?”伏城在师哥身上一通乱摸,“师哥你肌肉邦邦硬,捏都捏不动,你是不是绷着劲儿呢?”
蒋白深呼吸着。“没有,我就是硬,天生硬。”
“厉害。”伏城开始找姿势,准备埋头苦睡,脸扎进蒋白怀里,头往里面藏,后脊一串凸起的骨头包,“师哥,你盘核桃吗?”
蒋白闭上眼。“睡觉。”
“老子不。”伏城趴在蒋白身上脸蹭脸,“师哥?”
“你是馋猫么?”蒋白继续闭眼。
“我常年吃素,所以馋肉。”伏城闻师哥身上的沐浴液味,锁骨钉的凸起在师哥胸膛滑上滑下,“要不然……过两天挑个好日子……”
蒋白睁了眼睛,手按住伏城的腰窝,几分钟没有说话。
“睡觉。”最后他捏起伏城的后颈皮,“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嘶。疼,你轻点,知道你手劲儿大。”伏城见师哥没动静,这难道就是艾斯爱慕吗?于是乖乖趴着躺好:“师哥,我想大王,你怎么没把大王带出来?”
蒋白揉太阳穴,像和自己做斗争。“其实……我试着带它出来,它不听我的,抓不着。”
“你以前拿毛巾抡过它,它当然张牙舞爪。”伏城伸出胳膊,“以前它抓我,这里,这里,都抓伤了,伤口最深有半厘米。”
“埋了吧。”蒋白摸着伏城的肩,比自己窄一点,但就一点,“这猫没法要。”
“要,我要,我从垃圾桶捡回来的。”伏城笑着搂腰,右腿一跨像要骑上去,“你想想办法,哪天咱们把猫带出来,师哥我要嘬你手。”
蒋白听见他打哈欠,手伸进伏城嘴里,滚烫的身体逐渐老实下来。“我想想办法。你困了吧?”
“嗯,困了……等老子成年那天,掐着时间啊。”伏城又唠叨几句,一下一下嘬起师哥手指尖,两腮鼓一下瘪一下,不一会儿,头一沉睡了过去。
蒋白把下巴搭在伏城的小圆寸上,蹭了蹭,想笑。猫有发情期的。
周六一早,蒋白被张焱的电话吵醒,是爸妈委托他打来,问自己住在哪里。蒋白犹豫了一下,说住在师叔家里。
张焱问师叔是谁,蒋白说了一句他们知道师叔是谁,就挂断电话。
伏城还在睡,可能两个人抱着睡觉太热,半夜他把红内裤脱了,光着屁股大咧咧晾小核桃。蒋白不停给他盖被子,又摸他腕口的疤,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么没心没肺的一个人能用割腕吓唬别人,自己爸妈到底是怎么逼他,还是说了些什么,才让伏城走这条路?
怕是威逼利诱。又在自己出事之后搜了一遍狮馆,或许连伏城的家都搜过,不留一点痕迹,收拾得干干净净。
爸爸刚去世,又割腕自杀过一次,那时候的伏城是怎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爸妈去拿东西?蒋白不敢想,肯定是毁灭性打击。
伏城睡醒,第一件事是找内裤。“师哥,我裤衩呢……你给我脱的?”
“什么?”蒋白在旁边穿衣服,“你自己脱的好不好?”
“不可能!”伏城捂住小核桃,“老子不可能睡觉脱光,绝对是你……你是不是夜里盘我核桃了?”
蒋白把脸转过去。“没有。”
“肯定盘了。要是我看见你脱光睡觉我也盘。”伏城跳下床,“上次,我小核桃都被你盘……”
“咳!”廖程明敲敲门才进来,“我就知道你跑这屋来了!你……你怎么还把裤子脱了?穿上!”
伏城不情不愿。“我4岁多就和师哥一起睡,又不是第一次……师哥你快点,洗漱完咱们吃饭。”
蒋白看着面色复杂的廖程明,真没法解释。
早饭不是师叔做的,伏城拿着零钱带师哥出门买,豆浆、油条、豆腐脑拎回来一大堆。他算盘打得挺好,吃完饭就回家,这样晚上能和师哥二人世界,切磋盘核桃的技艺。可没料到,师叔老奸巨猾,不让走,非要他们多住一晚。
住就住,伏城也没有多着急,周日有大事,要去接爸爸。
周六晚上,蒋白单独回伏城家拿快递,是买好的衣服和黑伞。陵园转让手续已经办妥,封墓穴的人也通知到位,自己能想到的细节都想到了,只等逝者安息。
周日凌晨,他和伏城早早醒来,不一会儿邱离和青让到了,换上统一的黑色衣裤。当年拜师时4个身高不足1米的小男孩全部长大了,各有锋芒。
“师叔。”时间到了,蒋白站在最前面,“现在动身么?”
“再等等。”廖程明抽完烟,像下了决心。他早就不去狮馆了,现在起身打开柜门,单手拎出那头雪白孝狮,卷起了狮批。
“先去一趟狮馆吧。”廖程明说,“出殡那天,伏弘不舍得走,灵车前的盘子没摔碎。今天我让伏城再出一次孝狮,把狮子烧给他。他在天之灵看见这头狮子,会知道你回来了。”
这话不用师叔说,伏城、邱离和青让也是这样想的。孝狮必须烧掉,这一头专门等蒋白。
住处和伏家班离得不近,可廖程明执意走路过去,半小时路程走了一个多小时。路上,他悲喜交加,两头孝狮凑齐一对儿,伏弘这回真该放心了。
可是蒋白说要学舞狮……廖程明拿不定主意,孩子伤还没好,让他上桩岂不是害了他?
一路上,他们被行人看了又看,休息的空档,还有人过来问手上的玩意儿卖不卖。廖程明摆摆手,习惯了,狮行不比从前,特别是北方。这也不是能叫得出价格的东西,点睛之前狮子是艺术品,点睛之后狮子是活的。
好不容易到了伏家班的院门口,伏城走出汗来,开始掏钥匙。“师叔你进屋先歇歇,不着急。”
“好,好。”廖程明看着洁净的木门,横批出入平安是自己写的,“我休息几分钟咱们就走,别耽误了你爸爸的吉时。一会儿先……”
正说着,右侧来了一阵锣鼓声,声音再熟悉不过,是狮馆的鼓点。
蒋白跟着伏城向右看,两头红色的南狮朝这边走过来,后面跟着锣鼓钹队,还有不少人朝这边走着。那边看见这边的孝狮,直接停了,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但也没有视而不见。
廖程明瘸着走过去,眼里泛酸。多少年了,伏家班都没有出过狮,更没有和别家狮馆正经八百会狮。会狮是狮行最重要的礼仪,放在自己年轻的时候,两边礼仪没做好真会大打出手。不敬狮,就是不敬人。
只是没想到,红狮撞孝狮,竟然来了这么一回。
这时,对面的鼓声又起来了,区别于方才的蓬勃喜悦,只剩下庄重凝重。两头红色的南狮做低伏状,显然是要会狮。
这鼓声低,是换下了牛背皮的鼓,用了牛腹皮。廖程明略感安慰,对面守规矩,只是两边一比较,伏家班凋零惨状实在不忍心看。对面齐活,有鼓队、大头佛、旗队和队员,队员手里拿着单头棍。
可伏家班这边,就剩下4个小子了。
“邱离青让,你们到前面代我行礼。”廖程明抓起狮批,“伏城,上狮头。”
青让抓住廖程明:“我来吧,师叔你的腿不行。行礼是大事,我们是小辈不能做这个。”
“没事。”廖程明整了整衣裳,“咱们班子人少,礼节不能缺,你们……”
“我来吧。”蒋白抢先一步抓住狮批,“这头本来就是我和伏城的,我跟着他。”
伏城咬紧牙关。“师哥……”
“上狮头,你带我。”蒋白弯下腰,时隔几年,终于批回了自己的狮批,捞住了伏城的腰。
伏城憋着一口气,顶上狮头,身后的人是师哥,狮批撑起来,自己尾巴终于回来了。
“师哥你跟着我。”伏城吸吸鼻子,“今天不能哭,要笑,我爸看见了肯定高兴,老子不哭,老子笑着的。咱们……会狮去!”
蒋白低着头弯着腰,肩背拉成直线。“好,我们走。”
第72章会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