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家班这边人少,可对面的鼓点却是按照孝狮规格来的,不再澎湃喧天,反而单调凝重。双数声不见,只留单数。
毕竟对面的队伍是马超狮,孝义两全。
孝狮眼下选用了青蓝色,悲戚如泪,伏城操纵横杆,狮眼半合似睡非睡。步调也沉稳缓慢,极尽哀恸。上一次扛起狮头只有自己,这次全弥补上,身后有人。蒋白抓住狮批两边,身体自然而然垂下,他还记得。
两边狮馆开始会狮,狮子庄重向前。
“师哥,你跟我走。”伏城带着蒋白,轻轻说,“会狮有九忌。”
蒋白肩部放松,充当一头南狮的后半部,伏城出左脚他的左腿自然跟上。“你说。”
“一忌眨眼,二忌脚踢,三忌追屁股,四忌狮摆尾。五忌跳跃,六忌狮捋须,七忌高举,八忌兜后绕圈,九忌伏身抬狮头,你记住这些。”伏城缓缓前进,“走吧。”
蒋白点点头,又想到现在自己的动作和表情伏城看不到,嗯了一声。伏城往前时他走,伏城停下时他也停下,看过高昂舞狮尾,这些好像不难。
伏家班会狮的狮子只有一头。没有引路大头佛,也不热闹。
对面阵仗大,却气势弱,一来,这条路算别家狮馆为主,这是北京,自己是客入,二来,他们看清孝狮背后的“伏”字,知道这不是野狮子,是贴了名贴了姓、规格正规的孝狮,为奠而来,向死为舞。所有礼仪之中,会狮为大,死者为大。
占了孝狮的上风,则以为耻。
鼓点打出沧桑之感,廖程明瘸步向前,走在狮头右侧,对面抬起手开始行礼,他抱拳回一拜,差点乱了身体重心,晃悠几下。
可对面的狮队没有停下的意思,邱离和青让也没有过来搀扶的意思,因为廖程明是狮队的大师傅,这是他天经地义的责任,带狮会狮。
左步向前踏,双手捞月胸前汇集,再右步向前踩,会狮礼。
一敬苍天清明九转乾坤。
二敬天地诸方四通神明。
三敬南狮各路四方好汉。
身边孝狮低低随行,行至红狮面前,两边同一时间摆低架狮,后撤远离,恭恭敬敬退后去,表示双方敬意。
红白南狮退至相隔20米左右停下来。廖程明和对面狮馆的负责人相互抱拳站起,那人年龄不大,30岁左右的样子,所以膝盖微屈,始终低廖程明半头。
狮行规矩多,会狮必然是狮子先行,要是狮队人多,拿刀枪棍棒的武队则排在狮子身后,然后才是大师傅。师父在狮头边上,跟着锣鼓钹队,最后面,才是盛大的旗队和队员。
可红狮显然给孝狮敬意,远远退后敬拜三次。
伏城第一次用孝狮会狮,不知这是不是苍天有灵,让即将烧给老爸的马超狮带领伏家班和同行相见,也是捎句话给老爸,传武不灭,雄狮不死。
师叔起来了,孝狮三拜狮。
伏城扛起狮头先向左方前拜,狮头深深低下去,眼睛仍旧不开,再退后,不差一丝一毫的功夫,朝右前方敬拜,步步向前。穿透狮口,能看到对面的旗,猎猎生风。而他身后,邱离和青让,抻起了伏家班的破旧班旗。
旗子破了,可字绣上去就是几十年。
最后,伏城伸出右腿作握手礼,对面也伸出了右腿朝他作握手礼,红白狮头顶在一起,伏城从狮口中伸出手去,接住对面递上来的名帖。
拿进狮头一看,广州,佛山,一狮堂。是佛山的!是太爷爷家乡的人!伏城高兴得忘乎所以,想抬起头来看看对面的旗子,被廖程明一巴掌摁下来,于是狮头老老实实垂着。
“别抬头。”蒋白说,即便自己没想起来舞狮路数,都能从伏城方才兴奋的身体反应猜出他在抬狮头,“你不是说有九忌么?乖一点。”
“师哥,师哥,你看啊。”伏城单手扶狮头,右手往后递,“名帖是佛山来的,一狮堂的堂主,我太爷爷就是佛山人,佛山现在竟然有这么大的狮队!”
蒋白在伏城腰上掐了一把。“你先别说话。”
“咳。”廖程明提醒伏城一声,“北京,伏家班。”说着从兜里取出一封红色信封,里面是伏家班正式的名帖。
伏城郑重其事地接过去,再由狮口递出来,两头狮子头顶头。即便不出狮,师叔也会随身装着名帖,怕的就是今天这状况。真遇上狮行同人,拿不出名帖,说不出名堂。
名帖是师叔亲手写的正楷,以前是北京伏家武馆狮队伏家班班头伏弘,现在是北京伏家武馆狮队伏家班班头伏城。
互换名帖才算会狮完毕。伏家班没有鼓队,按规矩也应该礼让客狮先起鼓,伏城是主狮,等他们鼓声响了才起狮。
“后生仔,要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好好过生活。”对面狮馆的老人说,“北方舞南狮,几岁练起?”
“我从小练的,我太爷爷、爷爷、爸爸,都练舞狮。”伏城顶起狮头笑,又因为舞的是孝狮,笑容里多了些悲凉,“是我爸教的,我太爷爷也是佛山人……你们队伍好大啊。”
“也是佛山来的?”老人点了点头,“有机会你回佛山,找一狮堂,明年的战狮甲敢不敢去?”
伏城看了一眼师叔,腰上突然一紧,是师哥的手。“敢,等我真进了半决赛,能去佛山了,再拿着名帖找您!”
廖程明笑而不语,蒋白回来了,伏小子的心也野了。
因着是孝狮,两边狮馆不过多交谈,会狮后便散了。廖程明走进院,敞开屋门和窗,插上了伏家班的醒狮旗。
高高大大,堂堂正正,立在屋正中。邱离和青让站在门外双手背后松弛下垂,等孝狮进来。
孝狮要在草席跪等,由逝者家属通知才能引进屋。今天仓促,没有草席,廖程明出面把伏城和蒋白带进来,仿佛昨日重现。只不过这头狮终于齐全,不再拖行着瘪掉一半的狮批。
“你爸爸的牌位没带来,对着班旗拜吧。他看得见。”廖程明说。
于是伏城跪下来,双膝冰凉,身后也是一声轻落,师哥扶稳了他。
蒋白想不起来伏弘这个人,只知道廖程明家里的照片中有他,看上去不算陌生。但伏城这样一跪,似乎连着他的身体,也把他的高度降下去。
是难过,是悲怆,是少年燃烧了一切的绝望。他摸到的伏城是上一次的那个,自己一个人跪在这里,拖着狮批泣不成声。一股本能驱使蒋白弯下腰去,将背挺直。他跟着伏城跪行,伸手轻轻抚摸伏城颤抖的背。
“不哭了。”他劝。15岁的蒋白在昏迷时候大概也想这么说,否则不会用尽全力想要回来。
“不哭了。”他替以前的自己说。
伏城吸吸鼻子。“老子没哭。”然后又抹抹眼泪,“师哥你别和师叔说我又哭了,老子能得很,当小班头了,不能哭。”
蒋白点了点头,从后面圈住了伏城的腰。
孝狮对着班旗三拜,廖程明拿出一瓶老酒,朝狮头前洒了一溜。蒋白跟着伏城卸下狮批,突然问:“为什么叫马超狮?”
伏城看着尖角上的白色麻布条:“传说,三国时马腾被曹操杀了,他儿子马超率领二十万兵马白甲戴孝,最后曹操败走逃亡。起舞马超狮,孝义人人知。舞法不教人,只口耳相传,一出孝狮就是有人去世。”
口耳相传,大概这些都是伏城爸爸说给他听的。蒋白恍惚回忆,廖程明点起三炷香,给了他。
“你来。”廖程明说,“你是伏弘的大徒弟,应该由你来。”
蒋白接过香,恭恭敬敬鞠躬点燃。蒙尘的马超狮终于迎来它悲壮的英雄归宿,随火化成一堆灰烬。青烟直上,吞了人间哀愁。
这一切办完,廖程明摘了班旗下来,叠好给了伏城。“这个,和你爸爸一起下葬吧。班旗破了,以前都是你爸爸亲手缝。以后你要用新旗,从新开始,把伏家班撑起来。”
伏城接过去,重重地嗯了一下。
去殡仪馆的路很漫长,伏城内心抗拒,不愿意去。这些年他不敢想,始终自欺欺人,只要自己不去,老爸就没离开。可这回是真要面对了。
邱离、青让和师叔在后面那辆出租车里,蒋白陪他,看出伏城的紧张:“没事,我都安排好了。”
“我不紧张,我爸出殡那天是我捧着遗像,亲眼看着我爸进火化炉。又是我亲手捧着骨灰出来,今天他下葬,这是好事,你回来……他肯定高兴。”伏城不再张牙舞爪,一颗心安定下来。
到了殡仪馆,蒋白安排好的车已经到了,一辆7人座的SUV直接送到陵园。邱离、青让和廖程明留在外面等,算着入土的吉时。
“师叔,我们光等着也不行啊,要不要进去帮忙?”邱离问,主要是怕伏城哭。
廖程明摇摇头。“蒋白说他安排好了那就是安排好了,别去添乱。刚才一狮堂的人提起醒狮大赛,你们有什么想法?”
“我们也想试试。”青让说,“伏城他……”
“他一定是想去,可时机对不上。”廖程明看着手表,“怎么回事,他们还不出来?”
邱离望向殡仪馆的大门。“要不……我们还是进去看看吧,领师父的骨灰,是不是只用伏城的身份证和殡仪馆的证明?还需要什么啊?”
“需要的东西多着呢。”廖程明说,“也不知道你们师哥准备足没有,他还是个孩子呢……”
说着,殡仪馆的正门走出两个高个儿的少年,两人紧紧贴着。一个抱着骨灰盒,大叶紫檀用红布裹得严严实实,另一个揽着旁边的肩膀,左手打一把巨大的黑伞,遮住阳光。
伏城双手微颤,眼白泛红。
“走吧。”蒋白揽着伏城,“别回头看,往前看。”
廖程明远远看见眼角一湿,伏弘,又见面了。
第73章入土为安
手抓着红布,伏城的紧张感消散,原以为自己会难过,没想到竟然心静踏实。多亏有师哥,自己都不知道要用红布,什么都没准备。
廖程明迎着光,小跑着过来。“唉,给我吧。”
“我抱着吧。”伏城躲着阳光,“我笨死了,也不知道提前准备伞,还好师哥带了一把。”
“你从小就不记事,什么都靠你师哥。”廖程明伸手,“还是我抱着吧。”
“师叔你行吗?”伏城不放心。
“行,怎么不行了?”廖程明接过来,蒋白赶紧跟着他打伞,不让骨灰盒见光。
“再抱一程吧,再抱你最后一次。”廖程明摸起红布,“走吧,伏弘,以前你130斤我还骂你沉,现在倒是轻了。我们给你搬个家,让你舒舒服服的。”
邱离和青让站在后面,这也是他们的师父。
伏城搓了搓鼻头,跟着师哥往车上走。
“你坐副驾驶。”蒋白对伏城说,打伞护送廖程明上了车,再在车边安排,“邱离青让,你们一左一右陪着师叔坐后面。”
“知道。”邱离和青让分别开了车门。
蒋白又指了指车顶玻璃。“车顶窗的挡板关上,不能见光。”
青让赶紧把挡板关上。
“师哥,我能帮上什么忙吗?”伏城转过来问,“我想想……完了,我没带零钱!完了完了,司机师傅,您能不能找个银行停一下?我忘了给我爸取钱了。”
“我给你带着了。”蒋白拿出书包里的零钱,“全是硬币,你拿好。离开殡仪馆的时候多洒,然后到路口正中和过桥的时候再洒。车不能半路停,要一路平稳地送过去。”
廖程明欣慰地拍了拍骨灰盒。伏弘,你都看见了吧?这回你该放心了。
蒋白检查好车门才上去,先给司机师傅塞了一条烟。“麻烦您,开稳一点。”
“您节哀啊。”司机直接接了,没有回绝。办白事,家属给烟不能推。等车上的人都坐稳了,司机踩下油门,缓缓离开殡仪馆停车场。
到第一个拐弯处,伏城抓起一大把硬币,朝路边远远抛去。“过路费”叮叮咣咣掉到路牙边,小鬼退散,消障捡财,安安生生让逝者通过。
这一路不近,出殡那天,伏城自己抱着遗像坐灵车后排,旁边就是老爸的棺。他不害怕,死人一点都不可怕,睡得好安详。师叔在前排副驾,就是这样,过一个路口撒一把硬币,抹一路眼泪。
现在这钱由自己来洒,口袋沉得伏城大腿发酸,可见师哥取了不少。
墓地选在了十三陵附近,车越往十三陵开越能看到卖花圈的小店。伏城心里一凉,自己真是糊涂了,竟然不知道该买点什么。两手空空,忙忙叨叨来了。
可他往后看,师哥朝他点头,于是伏城又放下心,往车外洒了最后一把。
最后一个大拐弯,到了。
陵园入口早有工作人员等候,蒋白下车问了几句,再上车。“问好了,咱们的车可以开到半山腰,那里也有停车场。师傅麻烦您,从前面两个麒麟雕像中间开过去,走主路。”
司机好奇地看了副驾一眼,还知道上山要过麒麟门,年龄不大,懂得真多。
车往山上开,伏城已经平静许多。陵园占地面积很大,这么多人都安葬在这里,老爸也不孤单。等车停好他跳下来,刚要替师叔撑伞,廖程明却把骨灰盒给了他。
“下葬这一路就不能是我抱着了,你是他儿子,你来。我去拿班旗。”廖程明说。
伏城赶紧接到怀里。
蒋白带着两个师弟下车。“青让,你帮伏城打伞。邱离,我让你带的东西你带了没有?”
“带了带了,都在我书包里。”邱离说。
“那咱们走吧。”蒋白拎起书包,让工作人员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