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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尽,皓月当空,清辉遍地。
刘月盈抱着那个小小的黑盒子在寝宫里发呆。晨间的盛装还在,鲜红的龙袍和璀璨的头饰早已散乱不堪。她这七天流的泪,比前三十年加在一起的还要多。
小虑,白日里我没哭,那会人太多了,到处都是人,看着头晕……我是不是很没用?想为你哭的时候都要躲起来,见不得人……
这书房是我们最后在一起的地方,你在这里凶我,让我生气……如今,你再凶我可好,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感知到你的体温,看见你的模样,闻到你干净的气息,你再怎么凶我都好……
我一定不会生气,不会对你那样无情,不要你做南郡知州,只求你回来……
阳缕,我好后悔——你怎么能用这样的方式回来呢!我还没来及找个理由把你从那召回,你怎么就自己回来了……
这就是被抛弃的滋味么?你怎么能不要我!怎么能无论死生皆不见!你明明说,让我等你五年,却自己先食言。
骗子,大骗子!
——我这一辈子,唯对你没办法啊。
因为你的指挥,南宫将军已经将南蛮残部全部剿灭了,大兴大一统了,这是你一直都想看到的,对不对?
小虑,我一直都想不通,你为何会那样崇拜我……我一点也不完美,我的生活如死水一样,我很残忍,我总是做不到光明磊落……史官对我太过于仁慈,我压根没有他们写的那么好……
小虑,看不见你,我这伶俜孤寂没有光亮的一生该怎么办……
刘月盈嘴角洇出一点猩红。
第82章80光风霁月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枯坐成影,又是一夜未合眼。天边的白光一寸寸显现出来,刘月盈颓然的从地上慢慢起来,站起来的那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全是各色金光。
她适应了许久,恍惚之间好像感觉那个人从背后将她拦腰搂起来,使坏的在耳边呼出热气。
可是等到清醒之后,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处空空荡荡。
外面的门被人轻轻叩响,她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盒子。
“陛下。”是常侍。
他手里拿着拂尘,弯下腰说:“今日是礼部和钦天监定下的祭拜吉日,诸位大臣及军队将士都已到达太极殿,奴才与禁军恭请阳大人卒盒。”
大脑里还在混乱,像一团乱麻找不到头,话从耳朵缓慢的进入脑海,半天才反应过来常侍的意思。
——要把装着阳缕的黑漆盒子给他们拿走,带到太极殿供人祭拜。
这样吗……
手臂最后收紧,将小盒子按在胸口,只有又硬又疼的感觉。干涩的眼睑又生出点潮湿,将盒子放在桌上,背过身去。
看不到,就不会痛了。
常侍的脚步声在身后打转,在桌子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捧起黑漆漆的盒子,走到门外。
门外低沉的牛角声又响起,常侍和禁军们走了。
好像无数根尖锐长针在刺扎太阳穴,整个头都在疼,倏然牵扯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阳缕她连一具身体都不愿给我,还能留下什么呢……
电光火石之间,刘月盈猛地睁大眼睛,摇摇晃晃往外跑,跨出门槛的时候打了个趔趄,立即被书房门口的翩秋扶住。
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地走到正殿。
在阳缕曾坐过的坐榻对面,摆放着一个很大、很高的落地柜,刘月盈慌慌张张打开柜门,在最下方的格子里翻找许久,翻出一个刻着桂花花瓣的黄花梨锦盒。盒子外面有一层包浆,反射出明亮的光泽。
掀开盒子,里面铺着绯紫单罗丝,逐花异色,光丽灿烂,状如天上云彩。翩秋饶是见过再多华丽的布料,也甚少见着如此上乘的好物,心里直纳闷,皇帝在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刘月盈掀开丝布,下方存放着一只手镯。
翩秋简直觉得自己是眼花看错了——这手镯的成色十分暗淡,上面有不少裂纹——应该是不小心磕碰到的,石料一看就知道并非和田玉、翡翠这类皇家平素使用的上好籽料。
皇帝在十分珍稀的盒子、丝布里放了一个一文不值的镯子?翩秋没有吭声,只见刘月盈拿着这镯子翻来覆去端详许久,手有些颤抖。
接着,她毫不犹豫褪下自己佩戴的手镯,小心翼翼将那丑陋的镯子戴上。
翩秋看着眼睛通红的刘月盈,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姑姑……”刘月盈声音很轻,很轻。
“奴才在呢。”
“这是阳缕送我的第一个物什……”
她就用这么个破烂打发您?这句话被翩秋咽下,缓缓开口说:“阳大人她出身布衣,是自己苦学成才,还被陛下赏识,实在是家门幸事。”
“不,不,她哪有家门,她是被师父捡到的孤儿。她告诉我师父捡到她时,身上除了包裹的布就只有这个手镯了——”刘月盈的声音开始哽咽:“我却把她的师父弄丢了,把她的生活过的地方弄散了……”
心里好痛啊,小虑,你当时也是这么痛吧,我如今终是体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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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议事厅。
“皇姐!”刘月华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连信都没传。她手里抓着四五张纸,一把拍在御桌之上。
刘月盈微微蹙眉训斥道:“文九都快满周岁了,你怎还改不掉这冒失的毛病?”
“事出有因,皇姐听完再说也不迟。”刘月华将那几张纸依次摊开,继续说:“吏部和尚书省派人去收拾阳缕的遗物,他们不敢怠慢,一尺一寸微毫之地都搜了,从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翻出这么几张纸,似乎和运河之后的走向有关。”
提到阳缕,刘月盈神情又有些恍惚,强打起精神听完,伸手将那些纸一页页逐字逐句的看完了。
“这是……要往如今南郡拓建的运河线路图?”刘月盈怔忡。
“正是,看样子这些规划她好早之前就写完了,那时南蛮还没打下来,她就已经……”
刘月华心里也不好受,喟然叹息着说:“她就已经按照南蛮的地形走势,做了一个完整的规划。从江南郡嘉河的支流再往南走,如此,整个大兴的水路将会贯通南北,再也不怕山遥路远了。”
“不要再说了……”刘月盈皱着眉头,心口压抑的痛楚越来越膨胀。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已经干涸的墨迹,想着许久之前阳缕该是如何在这文书上写字,她的手指曾经会触摸过哪些地方。
怎么就再也看不到她,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再也不能感受她的温度了呢……还是难以置信啊。
“既然,她一早就规划好了运河的路线,总不能让她白忙活一场。二线已毕三月,修生养息了一阵,南郡的物资与土著也足够支撑这工程了。月华,你将这些带去工部,令他们今日就着手准备罢。”
“是。那么……谁来主管?”以往运河的事都归阳缕负责。
“月华,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刘月盈眸光深深,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一个深不见底的眼神。
“是,月华懂了。”
“还有一事。”刘月盈斟酌半晌,沉着脸开口道:“既然风旗军从没有找过晏喜,那么究竟是何人,敢借着朕亲军的名义去刺杀晏喜和阳织?”
刘月华看着皇姐的表情,后背汗毛直竖。她现在眼里寒光毕露,仿佛一个蓄势待发的猛兽,要将那歹人撕碎。
“这件事确实蹊跷,臣妹已让雨旗军和风旗军同时去打探消息,整整一个月,什么也没探听到,晏喜她们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到处都寻不到。臣妹想,她们出事的地方在瀛州,离南郡如此之近,会不会……”
刘月盈的脸色铁青,长公主没有说出的意思,彼此心知肚明。
皇帝的亲军从未失手过,之前唯一一次找不到线索,还是与一个人有关。
“如果这件事与沙钰真有关系,朕一定要将她剥皮抽筋,曝野鞭尸。”后槽牙紧紧咬着,极力忍耐悲痛之后的巨大愤怒。
“臣妹觉得,朝廷可以在江湖上发通缉悬赏令,若有人能够给出沙钰的一点半点线索,就重重的赏。”
“知道了,这件事也全权交予你办。就算掘地三尺,死伤无数,也要把沙钰给我找出来!”
刘月华看到皇姐的手骤然成拳,可见心中之恨。
她始终是局外人。虽然不知沙钰与阳缕究竟有什么关系,阳缕也一直否认,不过从皇姐始终对沙钰敌意不减的态度上便能窥出一二了。
只不过,如果此事真与沙钰有关……会不会有什么转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沙钰武功盖世,精通占卜算卦,上方谷又是南蛮曾经的地盘,按理来说她应该熟悉得很,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让阳缕在那里白白送命啊?更何况,这南宫军队送回来的毕竟是……灰烬。
刘月华在心里过了几遍,嘴上却不敢说出半句来刺激皇帝,只是缄默着。再等等吧,看江湖之上的风声;如今南郡已全部收入囊中,派了许多官员和百姓前去开垦土地、教化土著,去那里再仔细查一查也不是什么难事。
长公主的衣摆消失在门后,刘月盈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御桌之上,双手紧紧抚着胸口。那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再次涌了上来,几日来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头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然后再被拭去。
被穆蝶至诊治过的身子,被阳缕精心调理了这么久的身子,从知晓她出事那日起便开始全身疼,从头到胸口,再到四肢百骸,却自虐般的谁也不说,谁也不传,独自忍受着一阵又一阵眩晕与窒息——她已经不在了,还有谁会在乎?
还有谁把她捧在手掌心上呵护?
所以啊,再疼,再痛苦,又给谁看呢?
被她从黑暗的泥沼里拉出来,最终又坠入泥沼,坠的更深更冷。
这破烂身子,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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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庆元年九月,兴军彻底剿灭南蛮残余势力,南蛮所有土地尽归大兴版图。至此,困扰大兴整整63年的北羌和南蛮全部灰飞烟灭——北羌草原的各部落纷纷俯首称臣,南蛮原有的土地全部改编为南阳郡,大兴完成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
同月,凌空帝追封前右丞相、内阁首辅,兴军军师阳缕为皇夫,在朝野哗然之际,帝执意将其葬入嘉陵,命举国上下服丧一月。
元庆元年十二月,大兴朝改称大兴王朝,帝率皇亲重臣至坛庙祭祀先祖,立长公主刘月华为皇储,昭告天下。
星霜屡变,天下一时光风霁月。
去坛庙祭祖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第83章81相思成疾
大兴到刘月盈这里不过传了三代。
刘月盈的父亲高祖、祖父太祖的陵寝都在荣城,因为凌空迁都,所以在金城四周修建了全新的祭坛。
按照宗庙昭穆之制,始祖居中,左昭右穆,二世为昭,三世为穆。凌空帝的嘉陵为金城第一座帝墓,所以建在正中央;祖庙祭坛则在金城西北方,正对荣城的二帝陵寝。
这场祭祀乃迁都之后首次,声势十分浩大,极尽繁复隆重。
日出前七刻,斋宫奏鸣太和钟,皇帝起驾至祭坛。按照规矩,只能步行,禁用车辇。待钟声止,鼓乐声起,大典正式开始。祭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升腾缥缈,烛影闪烁摇红,上为至尊天子,下乃宗亲重臣。
刘月盈沿着正中央的台阶逐级而上,其余人一左一右顺次跟在后方,井然有序。
等到皇帝行上香礼之后,宗亲重臣行三跪九叩大礼。
在这期间,刘月华隐约感觉皇帝有点不太对劲。
刘月盈在高台之上好像一直在往后看,不停的寻找着什么。
奈何距离太远且礼法森严,下面那么多宗亲大臣看着,岂能出半点差池,她不敢冒然上前。
但是,皇姐真的很不对劲,刘月华很是担心。
自从那人下葬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刘月盈流过一滴泪,每天按时上朝,阅奏折,用膳,就寝……
她太平静了,平静的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不正常。
“阳缕”这个名字和这个人,一瞬间就成为大兴朝廷里的禁忌,所有人皆讳莫如深,生怕触了皇帝的霉头,性命难保。
十个春夏秋冬,突然地少了这么一个人,连长公主都感觉不适应,更不要说与她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皇姐。
好不容易捱到众人列席而坐,巫师和僧侣们上台做法念经烟雾缭绕,刘月华趁众人不注意跨上台阶走到皇帝身边。
祭坛的顶端周围种满了常青树,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松柏,饶是十月也青翠不已,草木茂盛。祭坛正中央放着一块巨大的石碑,后面则是宗庙堂的正门。
“皇姐,祭祀最主要的环节已经结束了,我们去堂里休息会吧。”刘月华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轻声说。
刘月盈猛地摇摇头,站在高台上往下眺望,视线左摇右晃没个定点。
“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