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刘月盈带着颤音,“月华,我感觉她来了。”
“她——”长公主愣了愣,是阳缕?
“你能感觉到吗,小虑的气息,我感觉她就在身边……”
不说倒也罢了,一开口,凝滞如死水的桃花眼里再次泛起涟漪,眼眶隐隐发红。
这里怎么可能会有阳缕的气息?刘月华也往下仔细巡视了一圈,皆是熟悉的面孔:旁支的几个小王爷王妃,左丞相,三省六部的,两个将军,远处更是数不清的大臣……皇姐怕不是思念过度,产生了幻觉。
刘月华斟酌半天,才开口道:“皇姐您难道忘了,三个月前,先皇夫已经被风光大……”
“闭嘴!”刘月盈剜了她一眼,满脸羞恼:“你若是感受不到便滚下去,不要在这里碍着朕。”
刘月华看着皇帝逐渐失去血色的脸,想起她近来睡眠越发的浅,一个晚上要被惊醒好多次,硬起心来说:“可是皇姐,阳缕她真的已经不在了啊,再怎么找都无济于事!这只不过是祭祀之时的错觉,求您清醒一点好不好,振作起来,别再想她了——因为再想也看不到了啊!”
再想也看不到了?——似乎是的。
可是如何才能不想、不思念呢?在如此漫长的时间当中,睁眼是你,闭眼是你。
你在我生活的几乎每一处地方都留下了痕迹。那些被他们收拾的,扔掉的,怎么可能抹去得干干净净呢?
你喜爱的,我的那瓶香薰;你讨厌的,那个剂量太大的草药;你留下的设计图纸,成堆的文书奏折,许久不曾响过的洞箫,巡游时穿的正装,上朝时着的朝服,还有……我与你做的那一对玉佩。
呵。你不要我了,也不要我送你的玉佩——“向阳花木易为春”,没了你,我还要什么春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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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其实过的很快。
除了寝宫里的贴身侍女,和那夜半三更被泪水沾湿的枕巾,没人知道刘月盈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
大家只当皇帝痛失了喜爱的臣子而已。
大臣在天子面前,一茬接一茬的像韭菜一样,离了谁朝堂会因此而停摆?
皇帝的伤心不过做做样子。而且很快,皇帝也没那么伤心了,就像之前那样,总是冷着脸,话也少,只不过现在连脾气都懒得发。
科举考试因为连年的征战而被迫停止,在元庆二年的春天才重新启动。那些举子们跃跃欲试着,想要在春闱上大展身手,许多人做着被皇帝看中然后入朝为官的春秋大梦;还有的人听闻皇帝封个了先皇夫,坊间传闻凌空帝又要选秀了,不少俊男为此大打出手,争的头破血流。
其实皇帝把春闱科举交由摄政王管了。
许多许多事情,皇帝都逐渐交给摄政王了。
朝廷现在没什么大事了,大兴王朝一统炎黄之后,四处歌舞升平,一时间百姓几乎家家有余粮,不过是琐碎之事多些而已。
刘月华摄政之后越来越忙,风三也在风旗军里东奔西走的,于是小文九经常被抱进宫,陪陪她的皇姨。
快要三岁的文九已经能说些句子,会甜甜的喊着:“要皇姨,抱抱!”然后露出一个大笑脸。
在文九朦胧的印象里,她的皇姨是个有威仪大美人,却从来不笑。她想方设法,使出浑身解数来逗她开心,始终效果甚微。她的皇姨有时候会去御花园的凉亭休息,一坐就是一下午,也不传什么舞坊乐师,只是看着天上的云彩发呆,或是攥着一个绶带残破的玉佩翻来覆去的看。
还有,皇姨的手也特别凉。
阳缕的忌日就这么到了,元庆二年的夏末,那天刘月华特地推掉许多事情,从外面赶进宫来陪皇帝。
刘月盈又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从早到晚,滴水未进。等到太阳逐渐落山,凉风起来的时候,宫门将将打开。
她仿佛知道摄政王在门口候了许久,一点也不意外,只淡淡看了一眼刘月华,沉默着抬步向皇宫最高的地方走去。刘月华急忙跟在她身后。
夏末的晚上已经开始凉了,很少能听到蝉虫的鸣叫,原本茂盛而翠绿的树叶也耷拉起来,娇艳的鲜花逐渐干瘪,垂下头看,石板路上有不少残红。
金城皇宫里最高的地方和荣城一样,是钟楼。只不过这里更加开阔,能够看到淮江在远处分流,嘉河回旋激荡的劈进江南土地,山随平野尽——然后瑶台镜冷冷清清的洒下些光辉,让它们均戴上白孝。
刘月盈在这高高的钟楼上吹了一整夜的风。
“寻了这么久,找到沙钰的线索了吗?”她突然开口问。
“没有,尽是些无用的消息。”刘月华回答。
“知道了。”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没有,全因话语太轻太慢,一出口就被吹散了。
“她要与我死生皆不见,如何才能做得到……做不到。我知道把她封为皇夫葬入嘉陵是自私的,她若泉下有知,会不会更加痛我恨我……”她的头发丝随风乱飞,整个人也消瘦,仿佛要被这夏末的凉风裹挟而去。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刘月华担忧的走到她身边:“皇姐,回去罢,天亮了。”
刘月盈没有动,她感觉四肢已经失去知觉,耳边在嗡嗡响。
“皇姐——月华明白你有许多身不由己,如果能够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再对她做出那些事?”
那些事,再对她做那些事么……刘月盈胸口越来越闷,却是无言以对。
与其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还不如说是,不敢回答。
悔则悔矣,然无可奈何。在其位谋其政,乃一生之根基,骨骼之所在,血液之所流,肉体之所托。
阳缕……这辈子原是我辜负了你,因此我今日之苦,今日之悲,今日之贪嗔痴求不得,皆是因果报应,怨不得你。
若有来生……
呵,何谈来生呢,你要与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死生皆不见……
手无力的撑在阁楼围栏上,整个身子却滑了下去。
“皇姐!”刘月华一把托住刘月盈,冲着后面大喊:“快,快来人!传御医,皇姐呕了好大一口血!”长公主的声音在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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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月盈陷入了昏迷,连着高烧三天,从此一病不起。
朝廷几乎所有的事全都落到刘月华身上,她到这时才知道皇帝是有多忙多累。朝廷风云诡谲,各方权衡利弊、千人千面,这沉甸甸的担子突如其来落到她的肩上,只能硬着头皮扛。她再也不是被皇姐羽翼牢牢护住、遮挡起明枪暗箭的小姑娘了。
刘月盈高烧那几天,一向干净白皙的脸被烧的通红,嘴里还在呢喃着什么。宫人们不敢听,刘月华把耳朵凑到跟前才听见,她每一句都在念着“小虑”。
阳缕啊,真是该死的女人,竟把皇姐折磨成这样。
【简单介绍了昭穆制度,有兴趣的可以百度下。刘月盈的爹不要怪我啊,还留了一个人陪你;不像朱元璋,就自己一个人在南京,明朝剩下的十三位皇帝全在北京,好惨。下章不虐刘月盈了。】
第84章82上方之谷
天气一日更比一日凉,不知今夕是何夕。刘月华前些日子还经常带折子来叨扰她,被斥责了一顿就很少来了。
缠绵病榻的时间太久,脑袋未免有些昏沉,咳嗽也断断续续的。再一次咳出血来之后,刘月盈面无表情的把手帕塞进床缝里侧,传来翩秋。
“扶我起来。”屋子里闷得让人心慌,她想到外面的躺椅上透气。
昨天落了些雪,刘月盈这畏寒的身子便经受不住,立即套上了夹袄狐裘,拿上暖手的汤婆子。刚坐下缓了一口气,外面一阵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皇姐——运河建成了!”
连眉头都懒得皱,刘月华便进入庭院,脸上难得带着喜色。她大步走到躺椅边,乖巧的蹲下,却难掩激动。
“大运河全部建成了,咱们大兴的水路终于贯穿南北!来年春天涨水的时候,成千上万的船只可以从金城出发,驶向四面八方,北至羌城,南到潇湘,五湖四海的商运往来密切,江南水乡的稻米遍布全国——皇姐,这是我们繁盛的大兴,是你一手建立起的大兴啊!”
刘月华满心以为皇帝听闻此事会欢喜非常,于是门下省的折子刚报上来就立即来与她说。若是皇姐听到这个消息,也算是在沉沉暮霭之中找到一抹光亮了吧。
谁知话音刚落,就见刘月盈带着病容的脸更加憔悴,双唇紧紧抿在一起。她费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让人帮忙。
稳住脚步,半天,刘月盈只憋出一个音节:“呵——”,眉眼之间似乎结了霜。
“大运河彻底建成了?”薄唇轻启,语气淡漠:“大兴运河,北通到南岸,一线与二线,全是她一手起草的,费了多年心力,可她,却见不到建成的这一天……而这一切,是我的原因。”我的原因。
如果当初不那么要强,耐下性子和她解释,喊风三前来对峙而不是把她赶出皇宫,这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一样了?
世上最苦的就是没有后悔药。又是一行清泪脱离眼眶:“这个世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呵……”摇了摇头,阖上眼睛,浑身的力气仿佛在此刻被抽离而出,临近油尽灯枯。
刘月华忙去搀扶那羸弱的身躯,下一瞬——
“皇姐!你的手怎么又如此凉了?!”刘月华大惊,顾不得规矩又轻触了刘月盈的脑门,那里还是一片冰冷,嘴唇也白得厉害。
“翩秋你日日服侍皇姐,这种事怎么还察觉不出?”刘月华恨恨,“皇姐痊愈的寒疾怕是又犯,快去把之前穆神医开的方子拿去煮药!”
可又有什么用呢,少了一味药引子,在这逐渐寒冷的天气,春风难度明月光。
这是元庆二年的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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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洪流之中脱不开身,待到次年正月凌空帝驾崩,历史所书写的一切就都回到了正轨之上,分毫不差。
果真如此吗?似乎……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我们把时间往回拨弄一点。
那是元庆元年的荷月,大兴将士们刚刚深入南方的峡谷地带。在那里,陡峭的山崖随处可见,几座最高的峭壁如刀削,偶会有小块碎石滚下,土地也因为连绵阴雨而泥泞难行,进军不是很顺利。
说来也算一件趣事,我这辈子还没经历过军队的苦行,即使作为军师也免不了终日风吹日晒、难以沐浴;环境虽恶劣,但这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以忍受的。因为,我终于逃离了那个让人痛苦到不能呼吸的金丝囚笼——只要想到这一生许多后悔的事情,桂花就落满了荣城的后山。
这是我与过去告别而后割裂的方式。
感受着自由的风,潇洒的雨,空气里尽是潮湿的气味,竟然还挺好闻——我好像明白为何师父愿意归隐山林了。
行军路上,我喜欢雨过天晴后土路两旁不知名的野花,枯木散发出的淡淡的腐朽气味,还有它上面长出的蘑菇、木耳。再往前走,水气减少,密林也逐渐消失,远处全是光秃秃的山崖。
大军最终驻扎在了祁平滩,连片山谷中唯一一块完整的小平原,离南蛮残部只有几十里的路程。
天可怜见的,我看的最少的书就是兵法,毕竟从没想过到风餐露宿的军营里来,亲眼看着刀剑相向、血肉横飞的场面,这里所有的场景都让我忍受有余而适应不足。
待在军营里研究了好几天的兵书,顺便听了听大能们讨论奇绝之阵的破解方法,还是觉得对这残部了解不够多。沙锦的小舅子当时带走的巫师可是声名赫赫,除了沙钰便属他最厉害。他在那悬崖峭壁上布满了伤人的邪阵,若是做人海战术此战必能大胜,但消耗损伤太多,对这个小小残部实在没必要。
斟酌了好几天,决定带一众部队深入腹地实地勘察一番。我向来讲究实干,什么事还是亲眼所见、亲身接触才能让人心安,建运河是这样,带兵打仗也是如此。
这些万丈峡谷的底部错综复杂,往往一个岔口能有四五条路,像一个巨型迷宫。那些偏门的小路因为隐蔽性高,肯定被设满了阵法,这时候走大路才是最安全的。
我和南宫将军打好招呼,带着一个连的人前去探路。两旁山崖在眼前身后一齐逶迤,马蹄踏出飞扬的尘土。猛地,我感觉某处谷地有些眼熟。
应该是错觉吧?这里许多地方都长的一模一样,分辨不甚清楚。
在这谷地绕了一整圈,发现它的地理位置十分微妙,在许多陡峭的悬崖上方往下看,这里都属于视线盲区,还有一些藏身的山洞,可放置数万军队。
还在想着排兵布阵,身旁副将突然开口:“大人您看,这里有个石碑。”
那石碑半截已断,上半部分覆盖在黄沙之中,只能看出个轮廓。士兵把它从沙土里扒出来,抹掉上面的灰尘,“上方谷”三个字映入眼帘。
上方谷?
瞳孔骤缩惊出满背冷汗,拉马缰绳不由紧了紧,那马被我勒的两只前蹄腾空,一声嘶鸣回荡在空旷的谷地之中。
难怪心里一直不踏实,总觉得忘记了什么——满心满眼都是她刘月盈的凌空盛世,竟把“自己”的结局忘了。上方谷是什么地方,我还是有印象的。那不是我,而是以前她那倒霉皇夫的葬身之处。
“大人?”副将见我脸色不好,我只是摇头,心下立即开始思考这破局的方法。
死么,不,一点也不想死——才刚刚割舍两世的执念,想要为自己而活一遭。这辈子,从头到尾也没成为她的皇夫,将来若在汗青上留笔,我只是个被废的右丞相,而不是她凌空帝的后宫正室。
这是历史,被我改变的历史。所以,我完全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你们列队在此等着,我再去探一探这谷地。”上方谷被众多陡峭的悬崖围绕着密不透风,果真无解了吗?纵马在谷地内仔细打量,不放过每一个地方。
跑了许久,感觉到马的喷鼻,估计是累坏了。下马,把它迁到一个山洞里稍作休息。
拧开行军壶灌了一大口水,没有降雨的日子里这里终日艳阳高照,只需片刻便会让人大汗淋漓,我从没经历过这些,以前的生活还是太娇贵了。
汗水顺着头发丝往下流,打在脸上,鼻尖呼出的都是带着砂尘的热气。揉了揉眼睛,有点嫌弃这样邋遢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