琨玉被秋天的霜打成碎渣,谷雨落下的水在昨日滴尽,我们之间再无任何感情可言。
我看她,像在看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心里的钝痛一下下鞭笞着灵魂,毫不停歇地让我意识到,她刘月盈不是冰棺里的那个轮廓,不是大兴的千古一帝,不是我曾朝思暮想的古人,也不是我所仰慕崇拜的神祗。
她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带着温度与热量,会喜怒哀乐的站在我面前。
沤珠槿艳是短暂的幻景,却因我的执念而生出漫长的错觉。洗尽铅华之后,残破不堪看,一地尘埃而已矣。
“微臣请辞官,这样做,对你我都……”
“够了!”刘月盈收敛了脸上全部的脆弱和柔软,那眸子猛的一缩,“朕知道了。”她的语气骤然冷却,是我熟悉的冰冷。
这样才对,这样的冷血才是她一视同仁的真面目。
刘月盈微微勾起嘴角,嗜血的笑容几乎将我吞没,美丽的嘴唇吐出残忍的话语:“北羌已退,南蛮残部不足为惧,朕已命南宫将军择日率兵,阳爱卿作为军师随大军一同南下好了。”
我缓缓跪下,低头叩首:“微臣,遵旨。”
“对了,如若南蛮残部被攻破,你替朕管管他们。”她移步半靠上软塌,不咸不淡:“朕提前允你个南郡知州的官,到时残部若灭,你也不必返京述职。”我伏在地上,目所能及的视线只能看到她鲜红龙袍的边缘。
“微臣叩谢隆恩。”咬着唇说出这几个字,指甲深深嵌进手掌心。
“行了。阳大人,跪安吧。”这语气平淡得就像说今天天气真好一般。
最是无情者,最是伤心人。
我不知是如何从宫里出来的,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带着恍惚与虚影。离别了吧,这就是解脱了吧?与她彻底地、完全地撕裂开来,将我两辈子的人生所执着的东西硬生生挖出,摔碎,再也不沾染半分幻觉。
胸口连带着鼻腔一起长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摆脱这无边无尽的苦海,与我所悲、所恨的人再也不见。只是心里清楚,我抛弃的这份东西让我这个人的灵魂不再完整,已经没有资格再去说什么喜欢、爱了。
悲余生之无欢兮,愁倥偬于山陆。
“北羌南蛮是圣祖击退的,大兴版图的大一统是圣祖开辟的,各地的藩王是圣祖镇压的,成片的粮仓是圣祖建立的,贯穿南北的运河是圣祖开凿的,现行的货币是圣祖重铸的。”——这是我许多年前说的话,时间久的现在看来都有些好笑。原来,这里面沉甸甸的也有我的许多功劳。
五月初,大军启程,我以军师的身份跟随南宫将军。
自从那日一别,真的再也没见到刘月盈。圣驾没来,她没亲自为大军践行。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
五月的晚上,夜风还带着凉意,田间的奇花异草被深深遮盖,隐匿于黑暗之中。
穆蝶至在屋里给晏喜换药,阳织打下手。
另一间房子里,沙钰独自安静地打坐。
室内无风,蜡烛的火焰却突然抖动三下,这场景似曾相识。
沙钰缓缓睁开眼睛,眼底又冒出一丝红光,在烛火的映射下莫名妖冶。她面无表情的伸出手,掐指一算,眉头迅速紧皱在一起,下一瞬就移到屋外抬头看着天空。
天上星辰又一次闪出奇异的光芒。
“帝星势强,臣星微弱,乾坤归位,大事不妙!”沙钰瞳孔骤缩,一声招呼也没打,纵身向南方飞去。
======================
阳缕大人的死讯是传了羽檄报到京城的。
那天是大兴朝63年的一个夏末,荷花过了最繁盛的时候,将枯半枯的样子,蝉声也懒了起来。
收拾南蛮残部进行的很顺利,南宫将军带兵把那些不成气候的人逼得节节败退。只不过因为地形险要,进军速度有些慢而已。
皇帝那天正在上朝,和大臣商议如何处理这些攻下来的土地。南蛮即将全部收入囊中,大兴要实现真正的炎黄大一统了,大兴朝也要改称大兴王朝,这一切都需要准备。
本来朝堂风平浪静,因着皇帝心情不错,一切都舒缓安逸,大臣们也不向往常一样神经紧绷。
突然平地惊雷,南下部队八百里加急,“报——”从金銮殿外老远传了过来。群臣皆是一惊。
羽檄是加急信件中级别最高的,不经过常侍们的层层上报,那士兵直接从关外骑马进宫,跑进金銮殿。他气喘吁吁地跪在金銮殿中间,双手捧着加急信件。皇帝难得的好心情被影响,似乎有些不悦。她皱了皱眉,还是抬手让常侍呈上去。
“直接念。”皇帝撑着头对常侍说。常侍颔首,揭开急报,面色陡变,转头对女皇说:“陛下,这……”
“念!”女皇撑着头目视前方,有些不耐烦。
“是。”常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南郡急报:八月廿三,南宫长子中计为蛮人所虏;廿五,阳军师出奇兵救得将军长子,后孤军直入西南上方谷,蛮人巫师设法驱散乌云,火乃肆虐二日不止,军师葬身火海。”
大殿瞬间安静出奇。群臣寒蝉仗马,无一丝声音,隐约听见殿外那蝉疲乏的“知了,知了”之声。
不知安静了多久,皇帝端坐起来,双目茫然的移到常侍身上:“你说什么?谁葬身火海?”
常侍跪下伏在地上一字一句道:“陛下,是阳缕阳大人。”
【借鉴了《三国演义》中上方谷之战的名头。】
第81章79花颜觉残
刘月盈几乎要从龙椅上滑下去,用手肘死死支着扶手,维持着那开始飘摇的躯体。
报信的士兵缓了好一阵,终于开口说:“陛下,南宫将军的长子中了南蛮残部的埋伏,五万军队被困在谷地出不去,五万大军啊,将军愁的一夜白头。军师说她有法子能救,但是太过铤而走险,将军死活不同意。谁能想到,二十二日黄昏军师偷偷带着一百人顺小路奇袭南蛮残部的大本营,结果军师回程路过上方谷的时候……那些蛮子放火烧山,火烧了两天两夜不止……那个巫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谷地上方的乌云始终凝聚不成,一滴雨都没落下来。等到火尽将军派人去搜上方谷,每一寸土地都搜了,到处都……都是灰烬啊!”
士兵说着就哽咽起来,他又抹了抹眼睛,忍着继续道:“后来,我们裂缝之地找到了大人的随身之物,就是这个——”士兵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那玉被烟熏得乌黑,只有一个角在发亮,隐约能看出它曾经通体雪白,毫无瑕疵。玉佩正面是盘旋的蛟和祥云,反面不知刻着什么字。
“玉佩周围能寻见战马和……军师大人的痕迹。我受命急报,赶着五天回来,跑死了三匹马,大人和遗物都已上路,大概还有七日就能到京城了……”那士兵伏在地上继续啜泣,呜咽而隐忍的哭声绕着大殿乱转。
大殿里阒寂久久。
能上朝的大臣都是天子近臣,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多少也听说过皇帝和阳大人的一些私事。有的人暗自叹息,有的人频频摇头,有的人眼睛发红。
难熬的沉默停驻在金銮殿之上。刘月盈紧紧咬着牙不敢松开半分,灵魂好像与身体脱离开来,脑海里全是混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不知过了多久,巨大的沉寂被左相许维打破。
他扑通一声跪下,万分痛心的说:“阳大人战死使我大兴朝痛失一位能臣,一位谏臣,请陛下节哀。”
有他带头,金銮殿的群臣跪了一片:“陛下节哀。”
“请陛下节哀。”
头脑霎时间空白一片,又过了许久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慢慢起身,声音无悲无喜:“退朝。”
常侍扶着皇帝的时候,才发现她没有表现的那样淡然。刘月盈整个身子都在轻轻的抖,脸上血色褪尽,整张脸变得苍白。她被常侍扶上龙撵,阖起眼睛,四周的流苏遮盖下来,看不清神色。
到寝宫的时候,刘月盈是被常侍搀下来的,虚浮的脚步站都站不稳。
一众侍女常侍被皇帝尽数轰出去,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殿门紧闭。
长公主赶来的时候是正午。皇帝的午膳迟迟不传,小厨房做了一些开胃菜也被拒之门外。殿内一开始还有瓷器碎裂的声音,后来逐渐没了动静,什么声响也没有了。
宫人们有些惶恐的在殿外不知所措,刘月华壮着胆子进入内殿,地上一片狼藉。她急忙找刘月盈,发现皇帝一个人蜷缩在坐榻之上。
朝凤宫的所有陈设与迁都之前完全一致,因为皇帝喜旧,家具物什都原样搬了过来。这个坐榻,是阳缕第一次进朝凤宫时坐的地方。她曾在这里和皇帝喝酒,然后相拥而眠。
刘月华小心翼翼的靠近,轻轻喊了一声:“皇姐?”
皇帝眼眶红肿,眉头紧锁,闭着眼睛没反应,她黑色长发如瀑布般散开,头上各种雍容华贵的发饰散了一地。月华屈身上前,用手搭在皇帝额头上,烫的出奇。“皇姐!”长公主将蜷缩一团的皇帝拦腰抱住,用劲喊她。
“……你来干什么,出去。”皇帝微微撑起眼皮,语气冷淡。
“皇姐,我很担心你。大家都担心您的龙体。”
“闭嘴,出去。”
“您好歹吃点东西,让太医进来瞧瞧。”
“不需要,你若再言就滚。”
长公主看着死倔的皇帝心里直叹气。
“皇姐,我知道你心里头不好受——谁又能好受的起来呢。只是你别自己憋着,好不好?月华在这呢,月华陪着你。”刘月华小心翼翼地拍着皇帝后背:“与月华说说,求您了。”
一行清泪从阖上的眼睛里淌出,刘月盈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哑:“谁能想到她去南蛮竟会……朕从未想过让她死,自始至终都没有这种念头……我只是,只是想磨磨她的脾气,让她冷静之后看清自己……”压抑的哭声揪的人心疼。
“她那日跑来质问,该是心里气极了,我本就不喜解释,就算解释了她在气头上如何听得进去……”刘月盈痛苦的锤了一下坐榻,“都怪我,怪我不与她说清楚,还把她赶去南蛮,是我杀了她,都是我……”
“不是的皇姐,你别这么想,阳缕是为了南宫将军的儿子,为了我们大兴五万军队的性命,她死得其所。”
“放肆!”皇帝激动的撑着身子坐起来,喘了两口气:“什么死得其所,她是朕的人,她的性命难道不比那些蝼蚁重要吗?!”刘月盈愤怒的拍着坐榻,激烈的咳嗽起来。
“皇姐别激动,我错了,月华说错了,对不起。”长公主慌乱的顺着皇帝的气,暗恼自己说错话。
刘月盈手抚胸口缓了一会儿,带着哽咽声呢喃:“如果知道把她赶到南蛮之前,那是最后一面,我不该对她那么冷淡,她一定恨我无情无义……”刘月华抱着皇帝的手臂骤然收紧。
“明日正赶上休沐,这两天你别来烦朕,让其他大臣也都别来,听到没有?”
“是。”
“现在你可以出去了。”刘月盈又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可您现在在发烧,让太医进来看一眼吧。”
“滚蛋!”皇帝随手抓了一个金簪狠狠砸到地上。
本想将阳缕留下的那枚玉佩交予皇姐,然而她现在情绪如此失控,见了玉佩还不知道会怎样,另寻时间罢。刘月华叹着气出去了。
==
七日之后,存着阳缕的黑盒子准时返京,皇帝亲自去城门等候,长公主伴驾。
刘月盈这几日几乎什么也没吃,身体肉眼可见的虚弱下来。
时辰太早,朝阳还没显现,霞光已先把天空染成血红色。
若干年前,阳缕也曾等待过刘月盈的仪仗。那天她在皇宫里看着太阳一寸寸从地平线上升起,白玉制的雕栏玉砌染上嫣红,威严的高台楼阁逐渐变得明晰,那时她心里所想、目所能及的,全都是刘月盈。
在等待大军归程之时,风三悄悄拉了长公主一把,两人背过身去低声说:“公主,皇帝今日精神见着实在差极,是怎么了?”
风三这个榆木疙瘩,皇姐与阳缕都这么明显了,他还看不出来。
“本宫也不甚了解,这几日皇姐不许任何人进寝宫。”刘月华顿了顿,“昨日本宫去文渊阁偷翻了起居注,皇姐龙体抱恙好些天了。”
“怪不得我前几日入宫述职也被拦下了。”首领垂眸。
“可是什么重要消息?”
“都是例行的一些事。说起来,皇帝在阳丞相前往南方之后,曾问我有没有派人去找过前内阁的晏大人,这两件事可有什么关联?”风三问出心里藏了许久的疑惑,刘月华怔了下,人群突然有了动静,巨大的招魂幡在远方开始显露。
两人停止窃窃私语,长公主赶紧回到刘月盈身边,只见她后背挺的笔直。
何止,刘月盈整个人都绷的很直,像一张拉满的弓,似乎什么东西轻轻一挑就会断掉。
今日的女皇盛装打扮,穿着比上朝还要华丽,头顶龙冠宝石闪闪发亮,在刚升起的太阳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可浓妆仍遮不住倦色,眼底青黑,眼睛周围肿胀。长公主很担心的站到她身侧,扶住她的手臂。
连片的招魂幡越来越大,下方士兵的矩阵也越来越清晰。矩阵中央,八个将士抬着一个很长的石板,那宽大的石板上方只放着一个小小的黑盒子。
走得近了,军队奏的哀乐都听得一清二楚。矩阵缓慢但有节奏的向前移动,堪堪在距城门口三丈的地方停下。此时天光大亮。
刘月盈盯着那个小小的黑漆盒子,怎么看都觉得不可思议。是在做梦吗?这噩梦也太长、太真实了。
见女皇半天都没反应,长公主抬手示意,军队的哀乐戛然而止。领队的副将走到御驾前,单膝跪地禀告:“陛下,末将受命送阳大人归京。”
半晌,女皇轻轻开口:“知道了。”
“阳大人带兵离军那日,留下了一张字条,后来收拾东西时在她书桌上发现的。”那副将掏出一张对折的纸,双手捧上。
皱巴巴的纸上,只有十四个字,墨迹早已干涸:
“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死生皆不见。”小虑竟对我恨到如此地步,死生都不要再见我……?
刘月盈死死抠着长公主的手臂,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如若不是被人又扶又搀,这战栗如筛的身躯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将军起来罢,先回宫。”刘月华感觉女皇快要撑不下去,赶紧开口,然后和女官一起把她扶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