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天不知道的是,这句话的回答,永远会是。
“当然能啊!”
第100章一朝逢春绕心头
燕殊一开始,觉得李长天应当是位性情直率、易懂易看透之人。
他喜便是喜,哀便是哀,随心随性,不刻意隐藏。
但是相处一段时日后,燕殊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李长天的喜很简单,春和景明、新奇事物、佳肴美馔、酒销千愁都可以让他欢喜。
但是李长天的哀,燕殊从未看透过。
李长天在受刑后,会依旧笑嘻嘻地开玩笑,被人误解误会他也从不气恼,该解释就解释,倘若别人不信他,他也懒得多说。
相识这么久,燕殊好像从未见李长天伤心过。
可人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李长天说到底,也不过一介凡人。
他不可能不会悲伤,他不显山不显水只是因为他将哀痛藏得极深。
这样的人,倘若某日忍不住将悲恸流露在脸上,该是怎样一副痛彻心扉的光景。
越是相处,燕殊就越发现李长天不如他所想得那般易看透。
但是方才,燕殊看到李长天被他人质问后所表现的种种。
燕殊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明白为什么自己想出手相助时,李长天却对自己有片刻疏远。
明白为什么在朔方,他本不愿跟自己离开,直到自己说出那句: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明白为什么李长天时不时就要提起去朔方军营当兵之事。
明白为什么一路上,李长天总是说:“你让我帮帮你呗。”
甚至明白了为什么那日客栈道别,李长天笃定地说自己想留在白帝城。
“李长天。”燕殊看着他,缓缓开口问,“你很怕拖累别人吗?”
“啊……”猝不及防被这么问,李长天有些不好意思,他挠挠头,没有否认,“是啊。”
燕殊双眸微微睁圆,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李长天。”燕殊忖量片刻,开口道,“一个人立命天地,不可能时时一往无前,世人皆有仿徨无助之时,你又何必扼杀你的脆弱。”
李长天惊讶地看着燕殊。
“真正爱你之人,不会在你歇斯底里之时,要求你不哭不闹。”燕殊望着李长天,温润似溪,语气轻柔地说,“你只需不去思考,依赖他们就好。”
燕殊说完,一向伶俐的李长天却如同被石化一般,直愣愣地看着他,也不应声。
万里烟柳,浮云出岫,斜晖脉脉水悠悠。
云淡淡,水悠悠,一朝逢春绕心头。
这不是燕殊第一次安抚李长天,李长天一直觉得燕殊的劝诫安慰犹如和煦春风,一拂千山绿,再无万古愁。
可这次,李长天不止觉得他温尔儒雅。
他还……
还觉得燕殊真好看……
之前李长天也觉得燕殊样貌出众,气质出尘。
可现在,却有些不一样。
但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李长天又说不上来。
燕殊身着白净的中衣,三千青丝散落在肩头,因服了软骨丸,不得不依靠在床柱旁,毫无血色的脸庞如官窑白瓷,想必触手微凉。
李长天不是没见过受伤的燕殊。
他见了好几次了。
可独独就是这一瞬,怜惜和心疼一鼓作气涌上心头,毫无缘由。
“李长天?”见李长天久久无言,燕殊轻声唤他。
“啊……”李长天猛地回过神来,连忙道,“我知晓了,谢谢你,嘶……”
李长天本想对燕殊笑一笑,缓解下有些尴尬的气氛,谁知扯到了受伤的嘴角,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燕殊眉头一蹙,强撑着因软骨丸发作而无力的身子,伸手抚上李长天的脸庞,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嘴角上。
燕殊手指冰凉,抵在微微发疼的嘴角令李长天莫名感觉舒适。
然而让李长天意想不到的是,燕殊忽然神情严肃地凑近他,细细察看他的伤口。
李长天:“……”
卧槽,好近!
不过,有一说一,燕殊真担得起‘美人如玉’四个字。
这眉眼,这鼻梁,这薄唇……
咳。
“没事,小伤。”李长天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偏开头。
“勿动,我看看。”燕殊轻轻掐着李长天的下颚,扭过他的脸,并不打算让他逃走。
“不是,别……”李长天握住燕殊的手腕,有些推拒。
正此时,厢房门被打开。
李秋水走了进来。
她一抬头,就见床榻上,李长天和燕殊两人青丝散乱,衣衫不整,纠缠在一块。
李秋水:“……”
李秋水默默退出厢房,又把门给关上了。
燕殊:“……”
李长天:“……”
-
片刻之后,李长天满脸通红,打开房门,探出头。
李秋水站在门口,满目感慨、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姐,那什么……”李长天怯怯地喊了一声。
“长天啊。”李秋水笑着问,“你知道这门,从里面插上门栓后,外面就打不开了吗?”
李长天:“……卧槽,我不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啊,等等,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件事?”
李秋水只笑不答。
“姐,你误会了……”李长天单手扶额。
“嗯嗯。”李秋水也不反驳,笑眯眯地点点头。
李长天单手扶额变成了双手抱头。
“对了,软骨丸让他服下了吗?”李秋水问。
李长天抬头,回道:“服下了。”
“那就好,那姐姐先走了,你赶紧回屋吧。”李秋水挥挥衣袖。
“等等。”李长天忽然喊住她,“你有空吗?可以……可以聊聊吗?”
李秋水一愣:“现在吗?”
“嗯对,现在。”李长天答道。
“姐姐是有空闲,就是……你确定现在么?”李秋水意味深长地往屋里看了一眼。
“啊啊啊我确定!!!”李长天红着脸哀嚎。
第101章一个人该多孤独
李秋水唤退侍女和侍卫,和李长天在天阙山庄慢慢逛着。
已经夜深人静之时,月朗星稀。
李秋水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递给李长天:“长天,这是我的令牌,有了这个,你就可以不受约束,自由出入此地。”
“啊……”李长天略有惊讶地接过,“谢谢。”
“不过,长天,千万别和任何人说在此地见到北狄人之事,知晓吗?”李秋水话音刚落,两人身边就走过一队北狄侍卫。
李长天这才发现,不过短短两天,此地的戒备越来越森严,北狄士兵也越来越多了。
“好,我不会和别人说的。”李长天应道。
“嗯。”李秋水笑了笑,伸手轻轻抚了抚李长天的额头,“长天,你有何事寻姐姐?尽管说吧。”
李长天看着眼前女子,她身上沉淀着岁月的温柔,娴静又端庄。
李长天忍不住想起阿无那一声声质问,当真是句句剜心。
“长天你怎么了?”李秋水瞧见李长天的表情有些不对劲,连忙问道。
“我以前,真是个傻子吗?”李长天深吸一口气,问道。
李秋水先是一愣,随后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李长天低头。
他本不会问这些事,但是方才燕殊的安抚,让他鼓起了些勇气。
可是李长天忽然又发现,问这些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他是傻子是不争的事实,他惊扰李秋水平静的生活,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长天啊。”李秋水突然开口。
“嗯?”李长天回过神来,看向李秋水。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告诉你一些之前的事。”李秋水笑道,“现在正是个好时候呢。”
晚风轻拂,吹起李秋水的青丝,她伸手将散乱的头发撩至耳后,李秋水抬眸,眺望着白帝城,思考了一会该如何开口。
明月皎皎,星斗阑干,她缓缓道:“听常人说,家人,是春雨淅淅沥沥时的油纸伞,是冬至寒风呼啸时的厚棉被,是一些让你可以永远坚定大步前行的人。”
“嗯。”李长天赞同地点点头。
对于他来说,李秋水便是那把油纸伞,那床厚棉被。
“所以啊。”李秋水巧笑倩兮,“长天对于我来说,就是那把油纸伞和那床厚棉被呢。”
李长天蓦地瞪大双眼,满脸不可思议:“……什,什么?”
李秋水莞尔:“我啊,从小家境贫寒,七岁就被卖进了王爷府,再没见过父母和兄弟姐妹,直到与长天相遇后,才知晓何谓家人呢。”
“因为啊,没长天的话,我早就黄土葬白骨,哀怨赴黄泉了呢。”
李秋水将李长天捡回府邸后,很快就发现了李长天虽然人傻,但他知道谁对他好,也知道该如何去报答。
他会抢着帮李秋水干活,不让她受一点苦一点累。
他会在李秋水挨管事骂的时候,拦着管事,把错事全揽自己身上。
他倘若因干活利落被赏了几钱,定会全部拿去给李秋水买簪子、买胭脂、买糕点。
点点滴滴,都是早早成为丫鬟的李秋水不曾感受过的温暖。
而让李秋水完全没意料到的,就是那日远嫁北狄,李长天竟跟了上来。
因为所有人都告诉她,北狄蛮荒,而北狄人更是喝血水、啖生肉、野蛮无度的异族,一旦嫁过去,不但得过极苦极难捱的日子,还有可能会被打死。
李秋水踏上和亲马车的那一瞬,觉得自己仿佛跌入了无边地狱,被光和热抛弃,只剩孤独。
她本打算到了北狄后,就自尽的。
可是……
可是李长天却追了上来。
无论李秋水告诉他北狄有多可怕,无论李秋水怎么赶李长天,李长天都不依不饶地跟着。
他哭着说:“既然北狄那么可怕,那我就更要跟着姐姐了啊,不然姐姐一个人,该多孤独啊。”
是啊,一帆风雨路三千,骨肉家园齐抛闪。
李秋水一个人,该多孤独啊。
但是李长天跟了上来,
他是那段无望异乡之途中,未曾预料到的人。
他的坚定跟随,一下将李秋水从无边无尽的孤独里扯出,瞧见了温暖和光明。
“长天啊。”李秋水看着李长天,双瞳剪水,眼眸缀泪。
“人生在世,当真很难独活呢,姐姐,多亏遇见了长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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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你方唱罢我登场
“什……什么?”李长天因震惊肩膀微微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长天你可能不记得了。”李秋水笑了笑,继续说道,“长天救了姐姐好几次呢。”
李长天九岁就跟随李秋水去了北狄,渐渐长大的他,成为了李秋水在北狄唯一的支柱。
李秋水并不是阿史那可汗唯一的妻子,阿史那可汗还有一名北狄族的正妻和两名妾侍。
那时候的北狄,还处在割据和纷争的混乱中,整个北狄自称为王的就有三位。(诗华年便是另外一族的公主。)
阿史那可汗之所以同意与中原和亲,只是为了有一座靠山,让他能在北狄战乱中有赢的机会。
所以阿史那可汗虽然娶了李秋水,但因不喜欢李秋水的样貌和气质,几乎没有碰过她。
他甚至因为不得不对中原服软而感到无奈愤恨,连带着对李秋水产生了厌恶之情。
阿史那可汗冷落李秋水,其他人对李秋水也没什么好脸色,最后甚至连个照顾她的侍女都不给了,让李秋水一人在北狄的营帐中自生自灭,形影相吊。
北狄人虽不似他人口中那般野蛮,但是北狄游牧环境,着实是从小在中原长大的人很难适应的。
李秋水到北狄没过多久后就开始生病,咳嗽低烧不断,如同一个药罐子。
阿史那可汗越发嫌弃李秋水,觉得她体弱娇气,就是早死的命。
那段日子,是小长天一直陪着李秋水,端茶倒水、不辞辛苦地照顾她,替她熬药煎药,还在她因病痛睡不去的时候,小小声给她哼歌。
如果没有李长天,李秋水早就孤零零地死在北狄了。
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李秋水的病也不知什么缘故,迟迟不好。
后来一日,李长天不知道从哪讨来一味药,分几次给李秋水煎服后,李秋水的病竟然渐渐痊愈了。
就在李秋水不再受病痛折磨慢慢有了精神的时候,让她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一日她的帐里闯入两名北狄侍卫,二话不说,就将李长天拖出去打。
李秋水怎么拦得住,眼睁睁看着年幼的李长天被打得奄奄一息。
后来李秋水才知道,李长天那几日给自己服的药,竟然是偷的。
那药极其贵重,是阿史那可汗珍藏之物,小长天偶然听他人提到,就偷了一些出来,给李秋水治病。
在李秋水的苦苦哀求下,李长天没被打死,但是他在床榻上躺了足足三个月。
经此一事,李秋水和李长天在北狄的日子过得越发难捱。
然而半年后,一切突然有了转机。
起因是有两份信从韩涯府邸传至北狄。
一封给阿史那可汗。
一封给李秋水。
距两人收到信后,不到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阿史那可汗便力排众议,扶持了李秋水做正妻,辅佐他执政议事。
而李秋水,也没打算做个柔弱的傀儡妻子,她学会了拉弓,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将刀刃对向那些对她不尊敬的人。
又是两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