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渊从来没有跟他这么说过话。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段渊终于烦他了。
他知道自己脾气坏性格差,有人能忍他忍到今天也真是不容易。
这么一来,方才急着想要解释的着急神色倒是从脸上退得一干二净,渐渐恢复冷寂,陆斯扬牵了牵嘴角:“我不讲道理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眼角眉梢带了讥讽的笑意,陆斯扬一生起气来不管不顾不留后路的毛病又开始发作,话专挑伤人的说,刀专挑锋利的刺:“终于受不了了是不是?”
“那我就告诉你,还有你更受不了的你要不要听!”
陆斯扬的嘴皮子一张一合,毫不留情:“你不是想知道你妈跟我说了什么吗?”
“她让我不要缠着你,她说你现在是觉得人情债压身才对我百依百顺,等来日债还完了就会醒悟过来原来我误了你那么多年,我现在就应该滚得远远的。”
“我刚才还不信,可现在看来,她的话好像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你看,你这不就是烦我了吗?”
陆斯扬顶着对方汹涌的怒意,歇斯底里,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段渊,不用令堂求我,我自己会滚,我们以后——”
“陆斯扬!”段渊赤着眼尾喝斥,硬生生制止住他,生怕再慢一秒陆斯扬说出什么不可收回的话。
车内没有开灯,车窗外的流光又太幽暗,陆斯扬察觉不出男人眸心里被汹涌怒意藏着的一点哀求和卑祈。
陆斯扬本来就不是什么冷静理智的人,大脑还处在被刺激的亢奋高压区,他什么时候听过段渊对自己这么说话:“你吼我做什么?不用你吼,我自己会走。”
“我特么又不是你人情债的具象,你也别在我身上还债,别在我身上找那么多自我感动。”
自我感动?
段渊眸心一震,一颗心像是浸在腊月寒冬的冰池子里,他眸色沉冷而怒意汹涌地望向他,音色喑哑:“所以,陆斯扬,你也觉得,这些年我就是在你身上还债是吗?”
他这些年用过的心,深埋的情谊和拼过的命,在对方眼里,都是一命还一命的等价交易。
段渊眼神魔怔,有些疯狂地捏住陆斯扬的肩膀,吼道:“是吗?”
压力如山般凭空罩下来,周遭充斥着男人身上隐隐的戾气和怒意,给人沉重的压迫感。
陆斯扬肩上一痛,人早就失去理智,被对方激得口不择言,这会儿像是在问段渊又像是在问自己:“不然呢?还能是什么?”
“段渊,”陆斯扬清清楚楚地通知他:“用我妈妈的命来换你对我的忍受,让我觉得自己很卑劣,很……低贱,我以后不想这样了。”
段渊黑白分明的眼瞬间沉寂了下去,仿佛被车窗外夜色吞噬。
无数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情绪和翻涌的情感就此被锁住,再无见天之日。
他抬手压住狂跳不止的眉心,音色暗哑:“如果你是真心这么想的,我无话可说。”
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来爱这个人,却求得这样一个结果。
陆斯扬家的小区到了,他一秒都不多耽搁,动作利落地下了车,“啪”一声关了车门,站在车外,透过车窗,居高临下地看着段渊,精致光洁的下巴绷得极紧,冷道:“那就这样,我看我们也不宜再见面,就别联系了。”
他在心里默默把“暂时”这两个字吃掉了。
段渊被他刚刚一番心理剖白气得心如死灰,此刻也是满脸的神情冷漠:“随你。”
话音落毕,司机就利落地将方向盘一打,转了个弯,驶向灯火明亮的马路,不消一会儿就彻底融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陆斯扬站在原地,面上还糊着一层虚虚的笑,这是第一次,段渊送他回家没有看着他上楼开灯就离开。
眼眶不受控制地蓄满了滚烫的泪意,但因为不会再有人哄,陆斯扬不准备让它们流出来。
反正也总有这么一天的,在他的设想里,总有这么一天。
只不过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这一天就来临了,那今天就是那一天。
陆斯扬从记事起,就没有和段渊分开过这么久。
巨大的失落感和失重感从每一天清晨睁开眼的第一个瞬间就开始蚕食他。
段渊非常信守承诺,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都没有再找陆斯扬。
电话里、短信里、邮件里、微信里找不到这个人的一丁点痕迹。
他就像是从自己的生命里忽然抽离了一般,让陆斯扬恍惚地怀疑这个他曾经心心念念的人是不是真实存在过。
第35章入梦
这一个月格外漫长。
只有洗澡和睡觉的时候,偶尔低头瞄到右脚踝上那条段渊当日亲手系上去的晶钻链子,陆斯扬的心理防线才不至于全面溃塌。
段渊夜夜入梦。
有一天是梦到小时候段渊送他去跆拳道馆请老师一对一教他格斗术防身。
段渊那时候也不过才是高中生,背着手在场边看他练习,老神在在,一副家长的模样。
梦里的陆斯扬明明已经累到筋疲力尽,但还是抿紧双唇想用更高难度的动作博取他赞赏的目光。
第二天梦到段渊大学社团秋游的时候,陆斯扬也跟着,社团里有个漂亮又优秀的女生想追段渊。
社团里的学长学姐们处处制造机会,他就屡屡破环,段渊也不恼,看他的眼神无奈又溺宠,到最后亲自跟那位女生说了抱歉,没有怪他一分。
第三天的梦是陆斯扬高三时晚上补习下课从学校里出来,拉开熟悉的车门却发现后排多了个人。
段渊手撑着脑袋睡着了,眉心还是皱着的,那时候段渊已经是大四了。
段渊的大四和别人的大四不一样,段渊的大四……太苦了,段渊不想让他知道,那他就要假装不知道。
还有一天是梦见……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他们一起生活的日子像清凌凌的水一样流过,灌溉着他荒芜的心田和生命。
陆斯扬从天光熹微的清晨里醒过来,入睡前和醒来时,听见相似的雨声,打在树叶上,循环往复。
视线模糊,抬手一抹,沾了一手的冰泪。
眼皮有些肿痛,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等睡意袭来,又沉进梦里。
现实中遥不可及的人,那就在过往的梦里去找。
一点一点,他总能抱到想要抱的人来安慰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晨星稀光,城市另一头的某高级小区。
音影室里没有开灯,硕大的家庭影院屏幕上泛着淡淡的蓝光。
播放的是一个小男孩七岁生日的派对留念录影。
主人公是一个眉目如画的玉团子,满怀礼物,笑得很甜,礼貌向围绕着自己的哥哥姐姐小朋友们道谢。
众星捧月的小陆斯扬在人群中张望,放佛是在找什么人。
过了几秒,他穿过重重人群,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去牵上一个站在人群边缘的少年的手。
那个少年本来一直在周围的欢声笑语中低着头,神情灰暗冷漠,却在玉团子向他伸出手那一刻,眼底陡然亮了起来。
段渊坐在地毯上,曲起一条长腿,另一条随意伸直,眼角的疲惫与冷漠在昏暗灯光下显得迷离又颓唐。
他单手起开一罐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啤酒生猛灌下,空瓶子投进垃圾桶,又重新按下遥控器。
循环播放。
陈一帆生日临近,他和杜三终于找到机会把快要发霉的陆少爷从家里撬出来。
自从陆少出国一趟回来,久未露面,就连声色场地都少了他的流言与传说。
陈一帆一把飞车驰骋夜光大道,敞篷跑车天窗大开。
习习凉风自四面八方围拢,街如银川,车水马龙,是最不缺热闹与繁华的人间。
陆斯扬兴趣缺缺坐在副驾上,最近无心打理的头发有些长,任夜风吹乱。
陈一帆以为是他一金贵小少爷长途奔波太劳神动骨,还没回过神来,没修养好,啧啧嗤道:“还行不行了陆大少,您再归隐南山不出动,江湖可就没有您的传说了啊。”
他向来是个能侃能说的,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得意洋洋道:“哎醒醒神,少爷,看出来这是往哪儿的路没?”
看在这人今日做寿星,陆斯扬也算给面子:“哪儿?”
陈一帆得瑟:“泾川银塔,听说过吧?这地儿可不好进啊,还是老子七拐八晚地托了好几层关系才……”
陈一帆说着说着就感觉到身旁静悄悄地毫无声息,跟车里就他一个人似的,忽然间脊背一阵发凉。
刚好碰上红灯,他一拉竿,侧头望去,刚好瞧见陆斯扬精致的侧脸。
他抬着头,仰望着城市CBD摩天高楼上数平方米的彩屏巨幕。
流光溢彩的灯火映在他的脸上,明明也就是个侧脸,怎么他就觉得陆斯扬那家伙好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陈一帆跟着抬头往那广告屏幕一看。
他就说!
怎么这么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
上面正在播放时事热点,段渊那张英俊冷清的脸引来地面广场人群的瞻仰与瞩目。
一身挺阔西装的男人与其他国籍的专家企业家交谈时的风度翩翩和气宇轩昂,点缀了这个被金箔包裹的城市。
也该是安城女孩今夜最甜蜜的梦境。
陈一帆哑然,他不太清楚这俩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隐隐约约能猜到一点。
段渊那种人他想要看明白太难,可陆斯扬他还能不知道吗?
这家伙喜怒形于色,外厉内荏,是个很容易被人看透的。
“哎,我说你……”陈一帆刚想说什么,就看到原本面上无恙的陆斯扬忽然紧紧皱住了眉头。
陈一帆下意识看向屏幕,已经播报到下一条新闻。
主角还是名声赫赫的段总。
但新闻内容却不容乐观。
大意是近来段氏股票大幅度降跌,柳氏止损观望。
段总裁在股东大会上的提案不尽人意不能服众,更有股东投票提议,或由段家另派继承候选人主持大局。
陆斯扬拿着手机的右手紧了紧,一眼不眨地望着巨幕,仿佛只要他这样执着地盯着,段渊就会真的从那里面走出来似的。
一个漫长的红灯终于过去。
陈一帆火速逃离这个巨幕辐射范围,状似无意地问道:“咳,你们……最近有联系吗?”
联系是没有,见到还是见过的。
那天陆斯扬出来借酒消愁,看到正在应酬的段渊。
他从来没有在声色场地碰上过段渊,当然,除了亲自把他逮回家的时候。
那是在一个隐私性极好的高级会所里。
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正在给段渊介绍店里的“公主”和“少爷”,他随手扯了扯系得一丝不苟的银质领带,平日禁欲清冷、矜贵气派的世家公子此刻却浑身散发着一种颓然的邪魅。
陆斯扬心脏被狠狠攫住,又仿佛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生生凿开。
只看了一眼就快速往另一个方向走开,他不敢再看第二眼。
陆斯扬趴在在洗手间的洗漱台上吐了整整半个钟头,喉咙燎疼,胃脏抽搐,胆汁倒流,夹杂血丝。
喘着气用清水拍了拍脸,他看着镜子里那张颓败荒芜的面孔,对自己说,那是段渊的自由,他们已经彻底分道扬镳。
陆斯扬在心里千次万次说服自己、制止自己才没有冲进去砸了场子。
第36章晚安街灯
还有一回,他们相遇在一个共同朋友开的私人餐厅里。
灯光亮堂,段渊被簇拥走在中间,身高腿长,眉眼庄肃冷峻,身边的中年男人微低着头向他介绍着什么,他偶尔动一动唇或是点点头。
彼此擦肩的时候,目光没有递过来一分。
陆斯扬身后的狐朋狗友个个瞪大双眼:“我没看错吧?”
“刚刚那不是……”
陆斯扬眸心镀了层冷霜。
段渊可比他绝情多了。
他没了段渊整个世界一塌糊涂,段渊摆脱掉他地球照转,甚至还能轻松不少。
时至今日,他总算知道,自己以往能那么肆无忌惮张狂乖张,不过是因为段渊让着他宠着他罢了。
一旦对方把那份没有底线的温柔收回,他就什么不是。
一个捉襟见肘的跳梁小丑而已。
段渊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指甲刺进掌心的嫩肉里,陆斯扬强忍着没有掉泪,冷着脸问身后那些七嘴八舌的:“还走不走。”
懂眼色的立马跳出来打圆场:“走了走了,有什么好看的。”
那天晚上陆斯扬把自己灌得神志不清,却再也没有人来接他回家。
陆斯扬别过眼,平静回答陈一帆刚才的问题:“没有。”
他这样不掩饰,倒是让陈一帆有些忐忑:“那个,我昨晚去我姑家里吃饭,听他们说,段氏最近不大太平。”
陆斯扬点了根烟,没有抽,闻着过过瘾:“嗯,怎么回事知道吗?”
陈一帆见他没有排斥提到段渊的话题,也就把昨晚家里长辈的闲谈七七八八全倒出来:“段奇坐不住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