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在齐娆面前落了下风,那样子好像自己怕了她似的。
可况他还不是齐娆的亲属,没有理由也跟着出去听病人的隐私。
两人隔空交流的神情细节一一落在齐娆眼底,惹得她有些不耐烦地笑了笑。
还是太年轻了一些。
不过,平时她这个儿子从来都是把这个长相太过显眼的陆斯扬藏得严严实实的,而现下既然他都把人单独落这儿了,她不好好利用利用机会,都对不起他防备自己这个母亲的心思。
段渊跟着医生出去,对陆斯扬道:“我先出去,很快回来。”
房门合上。
齐娆摆了摆裙尾上的褶皱,淡笑问:“小陆喝茶还是喝水?”
陆斯扬微微颔首:“阿姨,我喝水就好。”
齐娆提起茶壶亲手给他倒了一杯水,瞄了他的脸一会儿:“我看着小陆这几年长开来越发像陆夫人了啊。”
陆斯扬没什么反应:“是嘛?”
齐娆伸出手张开五指,欣赏了一会儿手上精心描画过的指甲,笑道:“当然,尤其是眼睛,当年我们还是有些交往的,那时候我就在想,张着这样一双漂亮桃花眼的女人佛心竟然会这么重,心地竟然也这样好。”
陆斯扬喉咙滚动,下意识地咬了嘴唇。
齐娆看在眼里,眉眼一展,继续道:“当时人人都喜欢她,那会子我才嫁到段家,没见过几次的时候,我也喜欢。你的眼睛,”齐娆噙了口茶,顿了一下,“当真是,特别像。”
陆斯扬知道她对自己和段渊之间过多过深的交往不满已久,并曾经想尽方法阻绝未果,但没想到这次是拿他妈妈下手,遂不欲多言,言简意赅:“这是自然。”
齐娆也不介意他的敷衍冷淡,仍是笑意盈盈地:“但好像,性格倒是不太像。”
陆斯扬受不了她山路十八弯的谈话方式,但毕竟是段渊的长辈,只得耐着性子应付,说一堆废话:“这点确实不像。”
齐娆是真的不着急,按着自己的节奏来:“当时我怀着段渊嫁进段家的时候,整个安城都在看我的笑话,想看看我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续夫人能坐这位置多久。”
“每回上桌打麻将打牌她们就明着暗着讽我,唯有陆夫人看不过眼虚虚实实帮着我转了话题圆了场。”
陆斯扬笑了笑:“是吗,我妈妈她性格就是这样。”
齐娆往他茶杯里续了点水,点点头:“是啊,想起来我都没跟她当面道过谢,但情我是领进心里了的。所以小陆,你今后若是有什么事阿姨照顾得上,可一定要开口。”
陆斯扬勾了勾唇角:“劳您烦心了,但暂时确实没有。”
齐娆转了转手上的石榴珠子,笑了:“孩子,路还长,往后总会有的。”
陆斯扬抿唇一笑,不吭声。
齐娆不打算让这茬过去,一副志在必得的笑容:“总会有的,你信不信阿姨这句话。”
“阿渊也会有的。”
陆斯扬这人,说他自己没事,牵涉到段渊就不行,他双手放进裤兜里:“阿姨,您到底想说什么?”
齐娆要的就是他沉不住气,继续悠悠道:“只是聊聊。刚刚说到哪儿了?噢,打麻将,后来,我有了段渊,我这个儿子吧,他喜欢你妈妈,不喜欢我,我一个做母亲的,孩子亲不亲我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齐娆眼里没放过陆斯扬脸上一丝一微的变化,从容不迫娓娓道来:“陆夫人倒是也很喜欢他。”
“你那时候还没有出生呢,你不知道,陆夫人在全安城最尊贵的太太夫人的牌桌上说段渊这孩子心性坚毅,慧根深重,定是个成材的,往后谁都挡不住他的路。”
陆斯扬垂下眼眸,他妈妈很喜欢陆渊,这他是知道的,以前学珠心算和钢琴,他一不耐烦,妈妈就搬出段渊做榜样。
齐娆喝了口茶:“她这样夸段渊,我听着也高兴得很呀,高兴着高兴着就发现还真有人想挡一挡阿渊的路。”
女人一双犀利浓艳的眼眸在陆斯扬身上扫来扫去,仿若一条吐着信子的美人蛇,意有所指:“挡路的石头实在太多了,有些我能帮他给一脚踢开了,可有些顽石,我踢开了又被他自己搬回去。”
陆斯扬哪儿还有听不懂的。
齐娆吹了吹茶面:“小陆啊,你说要是陆夫人还在,看见那些个挡着段渊路的石头居然还是她自己家里头的,她是不是也得伸手去捡拾捡拾。”
陆斯扬脸色一白,眯着眼,手撰成拳头,轻声回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齐娆轻笑一声,谈判桌上的老手,自然谙熟攻心之道,趁热打铁:“小陆,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的,段渊要走的路和抵达的高度还远远不止这里,是不是?”
“一些模棱两可、边界不清的感觉害人,一些莫名其妙的闲言碎语和惊世骇俗的传闻也很容易摧毁一个人。”
“我也不怕跟你直说,阿渊不像我,也不像他爸,不知随了谁的性子这样知恩图报,今日是他觉着人情债压身,那明日等他觉着债还清了抽身而去留你一个人陷在里面,你想清楚那份尴尬和狼狈是你承担地起的吗?”
陆斯扬看着那张妆容精致看不出年龄的脸颊,那张鲜艳的红唇吐出了今日最后一句“最后一根稻草”:“更何况,陆夫人这样良善,当日舍了自己的命也要救阿渊,肯定也不是为了让他还债的吧。”
陆斯扬的脊背不再挺直,甚至有些灰败。
“她还期望着段渊长成一个站在顶峰着着耀眼的大人,那她对段渊最后期愿一定是希望他过好自己人生,不是成为谁的守卫,她希望段渊好,若是她知道你拿她的死禁锢了段渊的一生,她会怎么想?”
“小陆,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应当不会拂了陆夫人这一片心意与初衷吧?”
第33章玉石崩裂
陆斯扬感觉心里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攫住,狠狠地痛了一下。
经年爱意累成的积石像忽然被惊天霹雳劈中一般,一股大风一吹,粉尘洋洋洒洒,消散于冷寂的空中,然后,那个位置就空了一块。
他明明知道齐娆是在说服他,也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听不要听她说什么垃圾都不要听。
但齐娆还是太厉害了。
他的母亲是隔在他和段渊之间最大的鸿沟,经年深重的歉意和愧疚,他跳不出去,段渊也跨不出来。
陆斯扬苦笑,这道题难得让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彼此,面对自己。
齐娆没有打算放过他,陆斯扬苍白的脸色和神情的颓态早已宣告他的败势,他现在是她温柔一刀下的一只待宰之羊:“当然,小陆,现在也不时兴家长使尽手段威逼利诱那一套了,阿姨不会也不屑这样做。”
她太知道要根除这段关系的病灶根本不在于她儿子,他儿子看似强势,其实在这段关系里根本说不上话,心神早被这只男狐狸给捏得死死的。
七寸在陆斯扬这儿。
齐娆笑得很宽和:“小陆,阿姨今天跟你说这些,不过是凭着你心里可能有的一点良心和或许真实存在的、对他的一点真心吧。”
陆斯扬没有答话,齐娆觉着今日一番火候够了也就不再多言,气定神闲地喝起茶来。
两人静静坐着,偌大一间病房安静得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不多时,段渊回来,见气氛不对,第一反应是看向陆斯扬。
但陆斯扬仍旧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发觉向自己投来的目光。
段渊不知该提一口气还是松一口气,目光变得黑沉,往左边一移,恰好对上齐娆那双早就等在那儿的眼睛,甚至是带着一层朦胧的慈祥的笑意的。
段渊瞬间就后悔了,他为什么要把陆斯扬单独留在这里。
齐娆是连他都要分神去对付的角色,陆斯扬怎么可能招架得住。
即便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但这个女人的本事他也是从小见识到大的。
不然也不能在格局复杂的段家里把老头子骗得晕头转向。
他特么真是中邪了才会把陆斯扬带到这个鬼地方来。
回去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倒并非因为什么别的原因,而是段渊的电话接踵而来。
老宅的,公司的,生意伙伴的,争相着填补过去那几日在国外清闲的空缺。
陆斯扬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侧,上了车,听他应付老宅、指示工作、推脱应酬。
段渊打电话也完全不避着陆斯扬,工作通话的语气果断、利落,总是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和杀伐决断,好像他不经意间轻轻一句决定就能瞬息变幻风云。
非工作通话的时候语气又是另一种漫不经心的散淡,一种礼貌的敷衍,微微透着疏离。
几个红绿灯过去,落日就像一颗流心蛋般悬挂在摩天大楼的顶层,天边被染成一大片橘紫色。
车又在二环堵了一会儿,这座城市就华灯初上了。
段渊的手机终于开始消停。
他挂了最后一个电话,俊朗的眉宇间是显而易见的疲色,人往后虚虚一靠,两条长腿就这么随意搭着,手撑在车窗沿,闭目养神。
陆斯扬张口欲言,在瞥见了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心之后,又默默地把话吞了回去。
算了,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段渊眯了好一会儿眼睛才睁开,侧头问陆斯扬:“晚餐吃什么?”
一个下午的兵荒马乱让人身心俱疲,完全没有胃口,此刻回家蒙上被子一觉睡到明日三竿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因为陆斯扬从小胃不好,段渊一直忌讳他不按时就餐,陆斯扬顿了一下,答道:“我想回家吃。”
段渊划开又开始震动的手机,低着头应道:“好,我做。”
陆斯扬愣了一下,才道:“我是说,我想回我家。”
段渊今天刚下机时差还没倒过来就直接去了医院,又忙活了一个下午,陆斯扬不再忍心搓摩他。
况且,他也确实需要好好消化一下齐娆那番话,这些段渊没必要知道,他都能自己解决。
段渊在屏幕上滑动的手指顿了一瞬,倏然地,他眉峰一笼,抬眸看过来,眼睛黑沉如深尺潭渊,目光沉静中涌动着波澜,不打算再绕圈子,直接道:“我妈跟你说了什么?”
陆斯扬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双唇微张,惊讶的样子,但也只是一瞬,转过头,不再对着他,目光笔直地望着前方川流不息的马路:“没什么。”
刚开始那些话的确是让他很是动摇,甚至怀疑自己就连在段渊身边充当一个普通朋友对他来说都是阻碍。
但其实定下心神后,就能从齐娆挖的坑里跳出来。
因为齐娆算错了一点。
如果真的有一天,段渊也觉得他是累赘,是负担,那份尴尬和狼狈他愿意承担,他要心甘情愿地认,因为他舍不得从这个舒适的温池里出去。
但这些没必要跟段渊说,尤其是在这个多事之秋。
“你别问了,烦不烦。”他嘟囔。
不知道如何回应,又怕段渊一直逼问,陆斯扬索性木着脸沉默,一副有事勿扰的神情。
段渊像是早就料到他什么也不会说,但一整个下午的焦头烂额已让他疲惫不堪。
此时没有过多的耐心来和陆斯扬玩儿猜心游戏,至于齐娆能说什么话他猜也猜得到。
段渊觉得自己拥有的东西不多,在意的也不多,但能被圈进这个“不多”里的那几样就显得格外珍贵。
陆斯扬是段渊用于将他这个独立个体和段家继承人这个概念区分开来的唯一分界线。
只有在陆斯扬身边,他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情感波动、充满欲念的“人”。
所以他从来不让陆斯扬与段家有半点交集,他不允许这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参杂在一起。
陆斯扬是他的,但也是自由的,他能给他自由,段家和齐娆不能有半点染指。
大概他以前还是太好说话了。
段渊心底不由得隐隐发了怒,怒自己为什么要带陆斯扬到那个女人跟前,又怒陆斯扬仅仅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要和自己保持距离。
就算他们之间没有他奢望的那种情感,但如果他在他心中的分量仅仅这种程度就可以动摇和放弃的地位,自己未免也太可怜。
即便是一个朋友,也不应该是那么无足轻重。
不应该被旁的不打紧的人三言两语就离间得这么彻底。
陆斯扬如果是因为这个想要疏远他或是离开他,那也是在是太过令人心寒。
他不接受这种变相的倒戈和背叛,段渊面色冷沉:“没什么你躲什么?”
第34章两败俱伤
陆斯扬心里正烦躁地消化着齐娆的话,忙着说服自己,只好闪烁其词:“我没躲啊,我躲什么了?”
“是吗?”问话爱应不应,给水水不喝,这幅德行可太熟悉了。
段渊神情冷漠得抬手松了松衣领,又一个直球凶狠地打过去:“陆斯扬,你是不是又寻思好了先避着我一段时间。”
陆斯扬这回终于真正地回过了一些神,双唇微微张开,惊异摇头。
他并没有这样想。
段渊因为陪他到国外游玩几天已经这样忙,他怎么还舍得在这个时候闹脾气给他添乱?
齐娆这点分量还不够格。
他说想先回家就是因为今天刚回国就直接跑医院,大家都累,段渊明显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处理,再给他做饭岂不是浪费时间?
“我没有。”陆斯扬也有些生气了,段渊怎么能这么想他。
他一使出这种硬巴巴的语调就显得异常高傲跋扈。
段渊惯知他的坏脾气,嗤笑一声,闭上眼,按了按略带疲色的眉心,罔顾他的否认,自说自话:“等着我什么时候撑不住了再去找你?”
这人听得懂人话吗?陆斯扬皱起眉:“不……”
但对方完全不给他插话的机会。
陆斯扬从医院到车上一路的迟疑、犹豫和冷漠都完完全全映在段渊脑里,他倏然睁开眼睛,眼神是陆斯扬从未见过的陌生和冷漠:“然后你还未必见得会理我,我就要再巴巴地找上门去。”
他能受得了陆斯扬作,受不了他躲自己。
“是不是?陆斯扬,”段渊自嘲一笑,“你还真是不讲道理。”
陆斯扬提了一口气,因为心情差语气也变得极差,并且提高了音量,听起来像是吵架:“我就是单纯想回自己家单独待一会儿不行吗?这么多天都黏在一起你不腻吗?”
段渊乌黑的双瞳一缩。
腻吗?
终于腻了,这么多年。
半晌,段渊语气放得平淡,似是有些无力:“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配合你,不用这么为难千方百计找借口来躲我。”
陆斯扬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那点温热的火被一盆冰水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