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渊利落一拉变速杆,在十字路口等红灯,见陆斯扬脸色不对,猜也能猜到是陆正祥又提了自己。
他一点都不冤,这件事,他得认,是他欠陆家的,这也是他和陆斯扬之间最难拿出来说明白掰清楚的事情。
陆斯扬从来没有说过怪他,但真的,从来都没有吗?陆夫人是多么漂亮温柔的一位好母亲呀,一点点……都没有吗?
他没问过,按着小祖宗的脾性,那次事故后不排斥他这个人,自己都要拜天拜地谢佛祖了,哪里敢再妄想其他。
陆斯扬抬起头,段渊一双眼睛幽深而沉默,眉宇间的清冷之气不容错认,没有说话却又像说了许多话。
陆斯扬抿了抿唇:“你看什么?”
段渊喉头动了动,踩一把油门,把那句涌到嘴边的“对不起”压下去。
他和陆斯扬之间最不能说的就是对不起。
于是随口问道:“陆总说什么?”
陆斯扬想起陆正祥急着要自己到公司的语气:“他问我什么时候能让他松口气。”
眼尾轻扬,露出点漫不经心的笑容,像是在回答段渊,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恶狠狠地:“松口气?他休想。”
陆正祥自从陆夫人去世以后心灰意冷溃不成军,很长一段时间借酒消愁,对权势的野心大不如从前,对陆斯扬也冷淡了许多。
冷淡,是说得轻了,说上一句责怨和恨意,都不为过。
陆斯扬知道,老家伙就等着他独当一面呢,一旦他完全接手了陆氏,老陆那就是真的可以无所顾忌地放逐自我。
他偏不让。
当人的心底没有一点儿牵挂和欲念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段渊将人送到陆氏门口,陆斯扬的私人助理小陈早已在门口等候。
小陈段渊亲自给他招的,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女孩,人很机灵,业务能力和执行能力都很强。
陆斯扬朝他随意挥挥手就要进去,段渊又轻轻拽了一下他的手腕把人拉了回来:“羊羊,衣领。”
陆斯扬皱着眉站在他面前,咬牙切齿:“我说过的,别这样叫我。”尤其是有外人的时候,和他浪荡不羁日天日地的少爷人设一点也不搭。
“羊羊”这个称呼还要追溯到他们八岁的六一儿童节。
陆母带两只小朋友到郊区的牧场玩,在都市里长大的陆斯扬第一次见到了真的绵羊,非常喜欢,逢人就学羊叫。
小陆斯扬白白一团,精雕玉琢,眉目如画,性子又软,笑起来跟颗糖没差别,段渊被他“咩咩咩”叫得萌到心肝儿颤。
小段渊眼睛一眯,端着哥哥的架子:“这么喜欢羊?以后我叫你羊羊好不好?”
反正“扬扬”也是“羊羊”。
陆斯扬还特别乐意,他是真挺喜欢这种白白一团的草食动物的:“好的呀阿渊哥哥。”
那时候,他还肯叫他一声哥哥,现在只会呼来喝去直呼其名了。
段渊满意地摸摸他蓬松柔软的头发,板着一张正经的小脸继续给这只傻乎乎的羊洗脑:“但是只能我这么叫你,别人叫不许应。”
陆斯扬式乖巧:“好的呀。”
段渊恍若没有听到陆斯扬的反抗,将人拉进一点,神态自若地给他系上白衬衫的最上边的两颗纽扣,目光清正坦然,眼神专注,动作亲昵却不带一丝暧昧。
大堂人来人往的,陆斯扬有点儿燥:“土不土!”
“不土,好看。”段渊将他的衣领细细折好:“中午我有事情不能过来找你吃饭。”
陆斯扬口是心非:“哦,太好了。”
段渊也不介意,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晚上呢?想做什么?”
陆斯扬墨眉一挑:“不好意思,晚上有约。”
段渊点点头:“什么约?我当你司机。”
陆斯扬低头划了划手机:“田易从国外回来了,陈一帆非让我去捧个场。”
“好,下班我来接你。”段渊又把那辆A5跑车的钥匙放到他手里,“车先放你这。”
陆斯扬眼前一亮,心情好了点儿:“那我等你。”
小陈一阵鸡皮疙瘩,对两位老板随地撒狗粮严重影响工作效率的行为很是不满,完全不明白两个一天有大半时间都腻在一起的人有什么好千丁宁万嘱咐的,只得露出个端庄的职场丽人的微笑:“段总,陆总,董事长已经在会议厅了。”
段渊双手放回裤兜里,扬了扬下巴:“去吧,气你爸的时候悠着点。”
“艹”,陆斯扬气乐了,一张漂亮的脸笑起来眉飞色舞,很是生动:“他也把我气得不行你怎么不叫他悠着点。”
陆斯扬上了直达电梯,又开始单手转着那把A5车钥匙,也不管公司职员的各路眼光,步履生风地踏进了坐满了十几个股东的会议室,心情颇好,意气风发吹了声口哨:“大家早啊,久等了各位,哟,严懂、张懂,这表情怎么这么严肃?公司股盘终于崩了?”
陈懂、张懂:“……”陆氏怕是要亡。
陆正祥面色生厌:“你给我有点样子。”
“好嘞”陆斯扬自己拖了一张凳子,侧头吩咐助理:“小陈,麻烦给我来杯拿铁,双份糖吧。”
“好的。”小陈虽然是陆氏的职员,但段渊面试她的第一个要求就是:陆斯扬大于陆氏,永远以陆斯扬为先。
此为职场生涯的第一准则。
会议很无聊,陆斯扬随意扫了几眼报表,看得出来老陆虽然志气不再,精神松懈,但能力还是在的,没什么大问题,于是他特别放心地明
目张胆玩手机,全程忽略老陆投过来警告的眼神。
送走了一拨公司元老,陆正祥一个三层金属镶面文件夹直直朝着陆斯扬的头劈下来,幸好他反应机警,身手敏捷,不然铁定破相。
陆正祥勃然大怒:“陆斯扬,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斯扬依依不舍地将视线从屏幕上收回来收好手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老陆,身体不好咱就悠着点,这么大动作骨头折了进医谁照顾你啊?我没空的,几百家夜场等着你儿子驾临。”
陆正祥拧着红脖子:“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自己说你今天丢不丢脸?”
陆斯扬又笑了,眼角下的浅褐色泪痣熠熠生辉:“得了吧,我还没说您身上的酒气隔着十米都能嗅到呢,这味儿,您也真不怕熏着各位股东大爷。”
陆正祥明明也还不到六十,眼里却没有一点生气,整个人覆着一层灰,更加显得人老态。
他知道自己没有力气跟这个年轻人斗了,抹了一把沧桑的脸,声调忽然低了下来:“你这么气我到底有什么好处,我老了,陆氏迟早要……”
陆斯扬上一秒还笑得张扬的脸蓦地冷了下来,一脸漠然地打断他:“别,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你要是敢把陆氏交给我,我就敢败得你身无分文,说到做到。”
陆斯扬心里远没有他面上这么嚣张有底气,他知道老陆想放弃了,不在乎了,没有奔头了,他简直可以想象离职后的老家伙凄惨的退休生活,抱着他妈的照片和骨灰买醉,意志越来越消沉,身体越来越差。
说实话,他并不算个称职的好父亲,陆夫人去世后,他没管过陆斯扬这个儿子,陆家这么有钱,但说句实话陆斯扬小时候没少饿着冻着怕是不太有人敢信,
陆正祥恨他,但这个过早衰老的中年男人太可怜了,陆斯扬还是舍不得就让他就这么黯然离场。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你折腾没了你妈,那也把我一起折腾没了你一个人自由自在倒是更好……”陆正祥讥讽一笑,双目失去了色彩,以前那么乖巧、那么可人的一个小孩,现在只觉得他冥顽不灵,朽木不可雕,颓然道:“你滚吧,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陆斯扬知道老陆已然是对他失望透顶,他的人品、才学没有一点继承到他念念不忘的元妻,心中忽而漫上一股铺天盖地的委屈和悲凉,勉力勾出了点挑衅的笑容:“老陆,这就不行了啊?也幸得我妈这运气瞧见你这副烂样子,你说她是看我这样更伤心还是看见你这样更伤心呢?”
陆正祥双目狰狞与他对峙,这次,是像看真正的敌人一样看着他。
第6章
傍晚,段渊打电话过来,说临时有份加急件要签不能过来接他,让陆斯扬自己先过去,他很快就到。
“别,”陆斯扬坐在办公室里翘着腿,手上的钢笔转得贼溜,语气财大气粗,一掷千金买笑似的:“等着,开你家A5去接你。”
说完自己都觉好笑,鼻腔里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通过电话线传到段渊耳朵里,像只懒而狡黠的橘猫用爪子在他心里轻轻挠了一下。
过了几秒,段渊也低声一笑,醇厚低沉的声音自胸腔里发出显得格外有磁性:“嗯,等你。”
陆斯扬觉得烧耳朵,“啪”地一声把电话挂了。
段氏总部大厦高楼直、入云霄,陆斯扬乘专属电梯直达总裁办公室顶层,身后跟着小陈,前方有徐特助开路,一路畅通无阻。
陆少爷来的路上试车很顺手,心情还不错,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能缠着段渊给他封路跑上一段。
如果不是此刻碰上段奇的话,他心情可能会更好,不高的男人身后还跟着几个西装革履的高管。
段奇,段渊同父异母的大哥。
段渊母亲是段老爷子的续弦,元配因病过世,留下一子一女,段渊母子是在他三岁才被接回段家的。
段奇给人的感觉与段渊完全不同,段渊身上总有一股逼人的英气使他显得清贵轩昂,即便他本人十分内敛低调,神龙不见首尾。
但段奇整个张脸就长得十分……傻、B——颜狗陆斯扬的原话。
一张在声色犬马中纵、欲过度的脸此刻笑眯眯地,分外滑腻:“我刚一看背影还问大家,公司什么时候来了个长得这么……,没想到是我们扬扬。”
“嗯。”陆斯扬连个礼貌性的笑容都欠奉,敷衍地应了一声,抬步就想走。
段奇侧身朝各位高层歉然一笑,一副“自家小孩”没教好的神情,熟稔的口吻:“扬扬真是越长大越淘气了,怎么?只认得阿渊不认识我了?小时候那会儿你还追在我后边讨糖吃呢!”
说着一双不干不净的手就要攀上陆斯扬的手臂揽过他的肩。
陆斯扬当着众人面毫不客气地迅猛一闪,躲避的速度仿佛是在避什么脏东西,锋利眼尾一扬,讥笑:“是吗,可能小时候眼没长开,喜欢追着狗讨糖吃。”
段奇面色一顿,想不到陆斯扬竟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压下眼中的贪欲和妒火,道貌岸然一笑:“你看看,这脾气,没人教你讲礼貌大哥不跟你计较这个,有空你也帮大哥劝劝阿渊,跟柳家的好事老爷子可是下了最后通牒的,下次他再这么顶撞长辈,那可就不是划走他一个项目这么简单的事了。”
威胁我?
陆斯扬邪肆一勾嘴角,那笑容比窗外的青空烈日来得还要璀璨夺目,看得段奇也不禁愣了一瞬。
“不劝,他开心就行。”
段奇噎住,对方不按套路的回答和无所谓的套路让他的算计无路施展。
说实话,没能将陆斯扬或者说陆斯扬背后的陆家收括囊中一直是段奇的心头大恨。
陆斯扬这个人……太带劲了,生下来就是个妖、精吧。
那滋味肯定比池子里疯狂扭、腰的小嫩ya子还野,段奇目光直直的,下意识地舔了舔肥厚的下唇。
这样一个人竟然能跟他那个寡言低调心机深沉的弟弟好得跟连体婴似的,令人费解。
陆斯扬虽然嚣张跋扈还不学无术,花天酒地吃喝玩乐无所不精,看起来就是个没脑子的败家子草包一个,但威逼利诱、挑拨离间对他完全没有用,刀枪不进软硬不吃。
好像从来没有人能插、进他与段渊的结界空间。
段奇还就非不信了这个邪,跟着段渊能有什么乐子,像陆斯扬这样的尤物,只有他们这种人能给他无上的快乐。他们才是一路人。
他胸有成竹嘴一咧,眼底溢着伺机而动的精光,舔着脸循循诱导:“扬扬,你也该长大了,阿渊时候到了就是到了,他能逃多久?你也不想想,他要不是看你可怜没了妈能伺候你这么多年?老爷子可是要他堂堂正正走正道的,跟你这点儿细腥碎臭的,他忍不了多久,你还不如……”
段奇也不知那句话惹到了这个祖宗,脚背忽然被狠狠踩上了,自己那只正意图向对方伸出去的手也被隔着衣袖捏着骨头,一股裂痛钻进骨缝。
“草!”段奇看着眼前这张令人神魂颠倒的脸,就忘了这个人可是从小斗殴打架臭名昭著的。
”疼疼疼疼疼疼……“
段奇身后几个高管一下慌了神,怎、怎么回事?这好好说着话怎么就动上手了?
一群中年男子全体默契地后退了几步,即便有想上前阻拦的,也被站在前面的徐特助和小陈自动形成的人形围栏挡住了。
“这、这、这……”
“你、你们怎么能……”
徐助和小陈两人对视一眼,面上一副热心劝架的着急摸样,实地按兵不动,两手划水,光打雷不下雨,安抚一群老头子不要大惊小怪,小陆总有分寸的,不会误伤,放宽心放宽心。
双双腾出一方让陆斯扬单方面吊打段奇的舞台,任由小少爷自由发挥。
陆斯扬想起段渊曾经为解决他下的绊子三更半夜还在工作,以及小时候他给段渊惹过的明里暗里的大小麻烦,一股怒火毫无来由地从心底窜起,眉目蓦地一凛,整个人都冷了下来,音色尖锐:“段奇,别瞎几把乱喊我,我嫌恶心。”
无论是扬扬还是羊羊,在妈妈离开之后,这世上就只有一个人能叫。
连陆正祥都不能。
说着手上的里又重了几分:“你特么听没听到?”
“疼疼疼疼…听到了听到了…”段奇本来就长得不高,在小时候被段渊拉去学过空手道的陆斯扬手里像只鸡崽。
段渊或许看在段老爷子的面上,顾及他几分,但他陆斯扬,完全无所顾忌,反正段家也没一个人喜欢他的。
段渊迟早要结婚不可能永远留在他身边这事儿他不知道吗?
他心里的镜子比谁都明!用得着你这个丑八怪在这儿一个字一个字来揭我的疤?
“段奇。”陆斯扬不耐,微微上翘的桃花眼此刻想把锐利的小勾子吊着对方的一呼一吸,艳红嘴角微微翘起来,“你说你绕了一大圈儿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有意思吗?”
段奇手脚无力,隐隐觉得不妙:“你在说什么?”
“怎么?还要我把话挑明?你不是都试过了吗?”
段奇脸色微变。
陆斯扬偏头“啧”了一声,唇边道笑容变得尧有深意,仿佛在看一个小丑,缓缓贴近他低声讥道:“我和阿渊哥哥争项目不和的传言、他是因为我才不愿意结婚的猜测,还有有关我母亲死因的传闻、……从哪儿散出去的你不会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