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抿嘴,差点把半口牙膏泡沫咽下去。
够呛。
段渊拿着盘子一回头就看到刚刚睡醒的青年,一身他昨晚亲自帮着换上的黑色丝质睡袍。
干净、纤尘不染,大片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锁骨在领口露了出来,与平素那副浪荡不羁的模样相比,罕见地带了点尚未完全睡醒的懵懂与滞然。
睡乱的头毛很蓬松,还有一两根翘了起来,被窗外清晨的阳光染成金色,手里拿着牙刷,眼睛眨巴着,段渊墨黑的眼眸暗了一瞬。
可爱。
好在声音还是平稳波澜不惊的:“快去洗漱完过来吃早餐。”
“哦。”陆斯扬又迈着梦游般的步伐回到了洗手间。
两人在餐桌上面对面吃早餐,段渊掏出一个木质雕花的小盒子放到他面前:“记得按时吃。”
里面是中草药特制的药丸,陆斯扬从小有胃病,他特意找专人开了药方和名贵的药材长年调理着。
给他倒了一杯豆浆,问:“昨晚怎么喝那么多?”
陆斯扬埋头大口吸面条,眼都懒得抬一下,敷衍道:“烦就喝呗。”
段渊很是看不惯他这幅满不在乎自己身体的模样,皱了皱眉:“谁又惹你?”
陆斯扬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关你什么事。”
段渊点了点头,像是习惯了他的态度见怪不怪,面色淡淡,只是温声淡道:“以后不要喝这么多酒。”
陆斯扬也没说答不答应,筷子一放,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拿起一杯豆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微微眯着,静静地看着他。
段渊见他泛着水光的唇边沾了一圈奶白,喉头一动,也停下手里的动作,问道:“怎么了?”
第4章忍耐
陆斯扬倒是很想问问他,你又不喜欢我对我这么好干什么,我看起来就那么可怜吗?
虽然没了妈,但好歹有吃有喝有房有车有大把钱花,如果是要报恩,这些年,也够了吧。
你这样,算什么呢?不过是会让我更着迷,更贪恋罢了。
在绝望的深渊、毫无希冀的沼泽里越陷越深。
我想爬出去的,我试过的,偏偏给我一点光,杀人不要命。
更无望的是,他根本拒绝不了。
只要这个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只要他一感知到这个人的气息,他就会不由自主地靠过去,想看他,想粘着他,想抱他,想亲他,想……
没出息,陆斯扬垂下眼,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海鲜粥,被烫到了:“嘶——”嫣红的唇色更艳。
段渊递过去一杯水,眉心蹙起,轻拍他的背:“你急什么。”
又端过他的碗,吹走滚滚升腾的热气,搅凉了才递到他面前。
陆斯扬咳得气不顺,烦躁把勺子‘啪’地一放,自暴自弃道:“我饱了。”
段渊皱眉:“再吃一点,你昨晚吐了很久,空腹对胃不好。”
陆斯扬觉得自己简直心理扭曲,又觉得段渊实在太可恶。
他的语气和姿态让自己又受用又讨厌,窜使他不受控制地挑战对方对自己的底线到底在哪儿。
尽管他试了这么多年也没试出来,又怕自己分寸掌控不好,有朝一日他真的厌弃了自己,到时候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可他就是非常想知道,非常非常想知道,这么知恩图报的段总,对着一个不喜欢的人,到底能忍到哪一步,能不能忍……一辈子。
陆斯扬推开碗,摆摆手,冷漠地别过脸玩手机:“不吃了。”
段渊微微蹙了眉看着他,沉默半晌,低哑沉厚的声音才响起,语气平稳冷静恍若无波古井,却硬是让陆斯扬心池漾起一圈圈涟漪:“就半碗好么?熬了很久。”
连个主语都不需要。
陆斯扬心里一顿,咬咬牙,段渊就是这么厉害,一句话他就得服软,无路可退,无处可遁,恶性循环。
他又忍不住问自己,段渊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陆斯扬被自己气到,没好气地接过瓢羹,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熬得浓稠的海鲜粥香滑可口,入口即化,陆斯扬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喝着粥,含糊道:“后天王家的帖,你去吗?”
段渊低头滑动着手机,一边接收邮件一边问:“你去吗?”
陆斯扬小声嘟囔:“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他炸毛的样子,段渊见惯不惯,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将手机盖在桌面,松了松衬衫的领口,直接道:“你去我就去。”
陆斯扬撇撇嘴:“哦。”
段渊吃完,到客厅系领带,用手腹在喉下轻轻按压了领带结,修长漂亮的骨腕翻转。
陆斯扬视线很不争气地跟着他转移,段渊见他呆呆的,很想伸手揉一揉他毛绒绒的脑袋,握成拳的右手紧了紧,忍住了,疑惑地低声一笑:“看什么?再不快点吃完你就要迟到了。”
陆斯扬心虚,把头埋进碗里。
下了楼,陆斯扬倚着那辆最新款的迪奥Hit5敞篷双驱跑车啧啧称奇:“你怎么换了这么辆车?”
段渊从裤兜里掏出钥匙一按:“喜欢么?”
陆斯扬秀气的墨眉一挑:“我说喜欢你送我吗?”
段渊拉开车门:“不送,但是可以借你开。”
想了想又补了句:“随时。”
陆斯扬勾唇讽道:“啧,段总对小情一掷千金,怎么对我这么小气?”
段渊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倒是一千一万个愿意为他摘星星摘月亮,只要一看到陆斯扬那双勾人的眼睛这样直直地看着他,他恨不得将天底下所有的宝贝都送到他怀里。
但他怎么敢,怎么敢让陆斯扬知道他的心思。
那晚他就来迟一步,便亲耳听到自己被判了死刑。
酒馆的吊灯不算太亮。
陈一帆口中含着酒:“卧槽,陆少,您真的把人扔那种地方了?怎、怎么说也是李家的小儿子啊,那小子不就跟踪了几次你吗?也还没干什么吧?这么一搞是不是也忒狠了点儿?”
杜三:“嗨,讲什么道理,讲道理的那还是我们陆少吗,他不就是对自己不对眼的追求者从来都是秋风扫落叶般地无情,不让人再出现在面前都算是仁慈的了,你怕别不是忘了大三时的那个学长……”
陆斯扬冷着脸:“那不然?这种鬼鬼祟祟心怀不轨的小人,留着等过年吗?”
陈一帆搂过他的肩:“哈,也是!谨慎点儿好,上上回那个在你门边偷放隐形摄像针孔想想就毛骨悚然,您老人家也真够招人的,男男女女扑上来,跟妖精见唐僧似的,不过说回来,哥你到底喜欢谁啊,这么多年上赶着你的一茬接一茬,也没见你真谈过谁,别拿那些lisa啊tina啊敷衍兄弟们啊。”
杜三八成是已经喝大了,玩笑道:“上回陈家那位还跟我打听你跟段渊是不是一对,哎你不会喜——”
话还没说完,杜三的衣领就被陆斯扬拽在手中,突然翻脸的小少爷眯起眼睛恶狠狠道:“你说什么?”
“咳咳咳……”杜三被勒得揣不过气来。
陈一帆也被吓楞了几秒,赶紧上来用力掰开失态的陆斯扬:“卧槽,祖宗,冷静啊冷静,老杜他开玩笑的,自己人!快松手快松手!”
被无意戳破心事的陆斯扬像魔怔般,松开了人,眼神空洞,里面没有悲欢没有情绪,口中重重复复念着:“我疯了吗喜欢他?绝无可能,我不喜欢他,段渊算什么?我凭什么喜欢他?我又不是傻逼……”
已经被看出来了吗?有这么明显吗?
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他知道。
段渊不过是怜悯他,想把母亲的恩情报在他身上,这么多年来倾尽心力遵守着他在急诊室对陆母应下的承诺。
被自己喜欢的人怜悯是什么感受,没有人比陆斯扬懂得更深刻。
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喜欢他,自作多情,挟恩相报,那才是真的可怜,一点自尊都不剩。
陈一帆给杜三顺完了气又回过头来安抚陆斯扬:“对对对,你不喜欢他不喜欢他,都是那群狗崽子瞎几把乱传,我早就觉着你俩也不搭,段渊那货也不是个什么好人,看着就是个水深的。”
好不容易保住了小命的杜三也赶紧表态:“是是是,以后我再听见谁乱传你俩,我第一个跟他没完。”
一门之隔的段渊沉默着,点了根烟,嘴角泛起一个自嘲的苦笑。
其实陆斯扬心里还是怪他的吧?
陆夫人是因为给他庆生才出事故的,又在最紧要的关头为他挡住了最致命的冲击。
陆斯扬是不是每次看到自己都会想起十岁那年最黑暗的那一天?
不喜欢、算什么、绝无可能这些字眼源源不断传进段渊的耳中,更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的心里,再撒上一把盐,沉进无边无际的苦海中。
陆斯扬像只小狐狸,犀利又聪明。
他所有想对他的好都得包裹上一层理由恰当的外衣,藏得好好的,不让他察觉。
否则他就是下一个李京,连呆在他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羊羊一定觉得李京很变态吧,可是,怎么办,他比李京疯狂一千倍、一万倍。
李京只是跟踪他,想见见他而已,而他,想把他绑起来,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每天他只能看着自己,和自己说话,被他抱着,在自己怀里撒娇、被他干到哭,声音沙哑……
段渊抬手揉揉眉心,不敢深想下去。
丝毫不知情的陆斯扬懒洋洋地躺在副驾上,左翻翻右看看,敲敲车窗,问:“你怎么也突然买这种款式?也不像你的风格啊。”
段渊这么低调的人怎么会买这么骚包的跑车。
段渊发动引擎,目视前方,打方向盘的动作有种干净利落的帅气:“嗯,你不是喜欢吗,我买了这一款,你就可以不用纠结地去买A5,两款换着开。”
陆斯扬难得地高兴了一点:“有道理。”
等红绿灯的时候,陆斯扬的手机一个劲儿的震动,段渊也不催他接,是陆正祥。
声音透着蒙上灰尘的颓靡:“你在哪里?”
陆斯扬把手机拉远离耳朵,脸不红心不跳悠悠撒着谎:“在人姑娘的床上。”
那边完全不接他这种惯用的招:“就半个钟,九点之前你没有出现陆氏会议室门口,你会发现你的卡一张也刷不出来!”
陆斯扬嘴角一掀,冲听了个全程的段渊眨了眨眼:“段总,下半年就靠您养着了。”
段渊目视前方开着车,点了点头。
外人皆道陆家小少爷是纨绔二世祖,烧钱不眨眼,段渊知道他不是。
虽然陆斯扬今年才大四,但陆正祥丧妻后常年酗酒,前几年病危,陆斯扬不得不撑了一段时间门面。
他行事的套路浮夸又张扬,外人被蒙了眼,可实际上心思狠厉手段漂亮。
陆斯扬继续对陆正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您说我去干嘛呢,去也是摆设,当花瓶给你们养眼呢?那可得收出场费啊老陆同志。”
无论陆斯扬怎么激他,陆正祥从来不接这种跑火车的话,直接问:“段渊在你旁边?”
“嗯哼。”陆斯扬看了一眼正在认真看路况的段渊,认真的侧脸在清晨阳光的勾勒下很让人沉迷。
陆正祥不说话,听筒里传来他稍显沉重的喘气,过了好一会儿,隔着窗外车水马龙喧嚣嘈杂,那边传来一声讽刺的轻笑:“你跟他倒是挺好的。”
陆斯扬原本还扬起的嘴角倏然平了下来,他早知道痛失爱妻的陆正祥恨自己,更恨段渊。
“啪”一声把电话挂断。
第5章挟恩而骄
他没办法听陆正祥以一个受害人的身份提这件事。
即便爱妻成魔的陆正祥早就为了这件事与世代交好的段家决裂,甚至与他这个儿子决裂。
这么多年了,陆斯扬像一个赎罪的罪犯一样不反驳不辩解,对方扔到他脸上的证据和叱骂他一样样悉数全收。
是他害死了妈妈,他可以认,也应该认,陆正祥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如果他想永远以这个罪名怨恨自己来让心里好过一些,那他就永远受着。
但他舍不得段渊也背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妈妈当年救下段渊是为了让他在往后的生命里快乐地活着,不是永远背负着一份当年幼小的他也无法预估和敌抗的意外带来的伤害和愧疚。
段渊是那场意外受益者,幸存者,但他没有错。
如果这个世界上连他陆斯扬都不能意识到这一点,都不承认这一点,那段渊将要背负负荷的沉重与愧怍去面对那些痛心和怨恨的目光。
他更不承认的是,他和段渊之间最讳莫如深的这件事,无疑是在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们之间这么多年深厚的到段渊联系不过是基于这一点子愧疚。
明晃晃嘲笑他自作多情,卑劣地挟恩而骄,道德绑架,利用他的怜悯、同情和愧疚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