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这么一件衣服,小时候的冬深喜欢看她穿,但不是这一件,她记错了。
但冬深也不辩驳,顺着她道:“是,有的。”
龙曼丽笑眯眯的,把牛奶杯向他的方向推了推:“冬深最喜欢喝牛奶了,对不对?我特意让厨房热了送来,你快喝。”
她总是忘记一些事情,冬深习惯了,只是忘记他不再喝牛奶倒是第一次。
冬深不知道要不要提醒。杯体被龙曼丽推得贴着他的手背,有些热意散发出来。冬深最终只说:“我等等喝。”
龙曼丽也没放在心上,谈起自己最近在读的诗。冬深对诗没有兴趣,但他知道这是她的全部生活,所以听得很认真。
她讲完,也许知道自己太过于乏味,又略带迟疑地说:“冬深,你不喜欢听要告诉我。”
“没有不喜欢听。”冬深说,“我觉得很好,你这样很好。”
龙曼丽像个小女孩一样笑起来,高兴得很单纯。
读的诗讲完了,她没有别的事情能够再和冬深分享,又皱起眉,略有些神经质的样子。冬深握住她的手,说:“妈妈,告诉你一个秘密。”
龙曼丽好像很感兴趣,冬深拍拍她的手背,用很缱绻的音色小声说:“妈妈,我昨天去打枪了。人形靶。”他松开龙曼丽的手,在面前的空气里比划了一个圈,“头就在这,圆的。”
“我拿着枪一直打,靶子慢慢变得不像靶子了,像一个人。我以为他站在那,我抬抬手就能把他杀了。”冬深好像很神秘似的,“你猜猜是谁?”
龙曼丽直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不会用枪,技术很烂,怎么也打不中。有人帮我在他眉心胸口各开了一枪,靶子倒了,我才意识到倒下的是靶子,他还没死。”冬深遗憾地说,“我太失望了。”
龙曼丽眼睛里蓄起了眼泪,背过身去快速地用手背抹掉了。
冬深还在说:“我问那个帮我的人,怎么才能一击毙命?他告诉我,要选好武器,等待时机。妈妈,什么是好时机?我本来不想等了,他给了我一把枪,我就这样——”
他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枪,对准太阳打了一下,又放下了,头也垂了下来。
“你和我,就都解脱了。”
龙曼丽猛地抓住他的手,眼泪来不及擦掉,几秒钟就流了满脸,不发一言,只是很用力地摇头。
“你别哭,妈妈。”冬深用手指给她擦眼泪,但擦不掉,就干脆用衣袖去擦,力道轻柔,话却很尖刻,“昨天晚上之前我还是这么想的,本来我的人生也没什么价值。”
“不……”龙曼丽含含混混地发出音节,显然被他最后一句话刺伤了,“不,别这么说,冬深……”
“是这样的。”冬深却坚持,“尤其是对你来说。”
他显然在陈述事实,龙曼丽无法反驳,只能伤心地哭。
没什么好反驳的。冬深刚出生的时候龙曼丽恨过他,冬深与龙曼姿越长越像的那几年,龙曼丽虐打过他。也许龙曼丽也爱冬深,但冬深对她的人生来说,确实承担不起“价值”二字。
“我害你过了不好的人生,你不喜欢我,我也不恨你。”冬深擦不干她的眼泪,索性不擦了,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更何况,你那么讨厌我,还努力爱我。妈妈,我做不了别的,也只能爱你。”
冬深的存在永远地毁灭了龙曼丽的人生,她不需要他。冬渐鸿禁锢他,限制他去工作,让他失去社会价值。他追求实现价值,但一直求而不得,后来他遇到许洛,许洛说,画他是一件有价值的事。这句话比什么都能打动冬深,他渴求自己被需要,渴求能够做有价值的事,因为就连冬渐鸿对冬深兴起的肮脏性/欲,需求的也只是他长相后面的另一个人。
但冬深发现这也是谎言,许洛需求的是体面,浪漫,性/欲。他的需求与冬深毫无关联。
真相是冬深从未被需要,冬深是漂浮的蓝色星球上一件可有可无的垃圾。
周律给他一把枪,他想,这真是雪中送炭。他变得快乐,因为他可以学习周律的演示,寻找合适的时机,或者在忍无可忍的时刻连开两枪,一枪打在那个人的眉心,一枪击穿他的心脏。罪人像被周律打倒的靶子那样倒下去。
他的人生也许就此终结。冬深拿到周律的枪时幻想了监狱高耸的铁网,也许会在那里劳作,做手工,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得到了一份工作。马克思把价值归结于劳动,他想,也许会在自由略微缺失的状态下实现价值,那也还不错。
他用他缺乏意义的人生换取解脱,龙曼丽也会因此得救。
他是真的有这么爱龙曼丽的,他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妈妈,听我说完,好不好,不要哭。”冬深说。
“我忽然发现,以前我只想让别人需要我,却从来没有自发想要过什么。”冬深说,“现在有了。他暗示要帮我,我不想那样。”
龙曼丽果然不再流泪,只是眼睛仍然很红,定定地注视着他。
冬深变得有些羞涩:“我觉得不好,我一点也不想让他帮我做什么事。要是有一天我会杀掉冬渐鸿,我希望在那之前能活得高兴一点。”
他明明白白说出“杀掉冬溅鸿”这五个字,龙曼丽全身一颤,但她控制住自己的眼泪,用尽全身力气地轻声询问自己的儿子,你要怎么样才高兴。
冬深却不说了,只是拿出手机,给母亲从下往上地翻看长度大概只有两页半的通讯录,介绍每一个龙曼丽陌生或熟悉的名字:“许洛,前男友”,“王若寅,朋友”,“微拉,花匠”,“JU230029512,外卖机器人生产编码”……
Title大多简略,冬深也确实没有什么复杂的人际关系,不然也不至于把外卖机器人的生产编码存在通讯录里。
龙曼丽好像明白了他在做什么,沉默地等待一个名字的出现。
通讯录很快翻到了最前面。冬深拇指在名字上停顿,甚至不小心点开联系人名片,又手忙脚乱地退出,缓了缓才介绍道:“周律,我……想要的人。”
龙曼丽沉默了好久才问:“为什么名字前有三个大写的A?”
“我在帮他。”
龙曼丽不知道他帮什么。
冬深笑了一下:“帮他变成第一名。”
通讯录第一名有什么好当的。龙曼丽再次沉默了一下,也笑了。
“冬深真聪明。”
“是吧。”冬深点点头,“我也觉得。”
在老宅待到晚饭前,冬深不想碰见冬渐鸿,亲了亲龙曼丽的手背,叮嘱她好好吃药,然后驱车离开了。
蓝色的保时捷抛过一次锚,冬深每次再开心里总有些不安稳,好容易开回城南,路过洛意的时候他停车进去,再出来时手里拎了一个很夸张的箱子。
简从津远远看到冬深又在他的门前等,只不过这次手里没有牵狗。
他们好像不约而同忘了昨晚响亮的心跳,简从津自然地开门,放冬深进来。
“怎么这么喜欢给人看门?”简从津脱掉外套,嘴巴仍然坏得冬深受不了,“冬天怪冷的,我让Nina给你在门口弄个窝,你看怎么样。”
冬深憋了半天:“还没到冬天,先不用了。”
简从津开始解领带:“还是要的,刮风下雨——”
“能不能别瞎说了。”冬深推了他一下,“而且冬天那么冷,你以为一个窝就够了吗?”
简从津从喉咙里滚了两声低笑。
冬深又开始心律不齐,缓了两口气才充满暗示地说:“曼市总是天气坏,你要是有心就想个不那么偷懒的办法。”
给他造窝还算偷懒。简从津也不反驳,顺着说:“给你一把钥匙,还算不算偷懒。”
冬深双颊飞上不太显眼的红,又很快消退了。
“行,行啊。”话也说得结结巴巴,“随便你。”
第20章
冬深赖着不走,简从津也不赶他,正儿八经的西装扯开领口旋开袖扣,露出劲瘦的手腕和性/感的锁骨,然后走到楼上去。
冬深拿到钥匙,出入自由了,站在楼下想了半天,回到M33栋用行李箱装了些衣物和日常用品,又拉到简从津那里,叮叮咚咚地刷卡开门。
结果就他离开的这一会儿功夫,客厅里多了几个人。
冬深开门进去的时候其中一个正扯着简从津的领口,脸色涨得通红:“那是你亲舅舅!你怎么敢——”
大概冬深开门的动静太突兀,几个人停下动作,纷纷转头看他。
简从津还被人拽着领子,面无表情的样子让冬深心里猛地一突。他忽然想起在润岛的时候打给简从津,他的语气极度冷淡,刺得冬深发冷——大概与现在的表情是相匹配的。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无意探听。白舟原本站在一边,正欲开口,冬深忽然上前一步。
冬深庆幸自己今天衣着还算正式,学着Nina和白舟那样叫他:“老板,东西拿来了。”
什么东西,内裤睡衣,精华面膜,冬深说完也不觉得尴尬,表情肃穆,好像箱子里装的不是这些鸡零狗碎,而是整打美金。
“简——”简沐丰反应过来,还欲再逼问简从津,却忽然被简从津叱住了。
简从津眼神寒得像一个液氮桶,背对着冬深,语气阴恻恻地吓人:“闭嘴。”
简沐丰骤然收声。
冬深只以为这人要骂简从津贱人之类的,也没太在意。
简从津平静地拂掉衣领上那只手,转过身,众目睽睽之下看着冬深:“拿齐了?”
冬深晕晕乎乎的,一边觉得他这样好像很帅,一边心想他怎么这么能装,嘴上说:“齐了。”
简从津嗯了一声,道:“拿到楼上去。”又说,“白舟,你去帮帮他。”
白舟冲冬深一点头,比简从津还能装。掌心向上,比了个请,嘴里也说:“请。”
他们回避了,简从津正了正衣领,在沙发坐下,单手撑着下颌。
“说的对,简连丰是我舅舅。”简从津被一群人俯视着,姿态倒像他才是站着的那位,“不过你来找我之前有没有想过,你也是?”
简连丰现在与简从津外公一样人事不省躺在重症监护室,简霄也不知所踪。简沐丰让他言下之意骇得倒退一步。
四下皆静,他环顾一周,挑了位女士提问:“小姨,多年不见,怎么,今天来我这里送压岁钱?”
简琳怡没作声。简从津说这话是有些渊源的。早年周原仲还未去世,简栩婷夫妇邀请了往日最亲近的简琳怡来到新市,想要通过她缓和简栩婷与简家近些年僵硬的关系。谁想简琳怡人是来了,带了可观的现钞,当着十岁简从津的面推在桌上。
“算是补上这些年从津的压岁钱。”她冷漠又嘲讽地看着简栩婷,“往后别再见了。”
“没给的那些年也不必补了。”此时简从津也不再单单看着简琳怡,忽然又笑了一下,好像忍俊不禁似的,“诸位,这是做什么?过年还有些日子,倒在我这里聚起会了。”
简琳怡忍不住地开了口:“简从津,你这个——”
简从津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想见的不见的,现在也该见够了。要是还看不够,不如晚上我叫人摆桌,在我这里吃个便饭。”简从津收了笑,语气也冰冷,“就看各位敢不敢坐。”
他很嚣张,也懒得遮掩,毫无做小辈的自觉。舅姨是站,他是坐,坐姿也懒散,像头不怎么耐烦的豹子,或者野狼。
没人接茬,他就半阖上眼,敷衍地挥手:“Nina,送客。”
Nina笑了笑,摆出一个与白舟一脉相承的“请”。
“对了。”简从津背对着众人,忽然又开口,“二舅大概不知道大舅是怎么病的。”
他厚颜无耻地将简连丰的状态形容为“病了”,好像简连丰是自然而然躺进重症监护室的。
“还不是你——”简沐丰气急败坏,不相信他竟还敢提。
“大舅不小心翻了翻了我东岭的那处房子。”简从津语气轻松,“我不怎么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他半转过头,脸色的一半隐匿在阴影里。
“更别说碰我。”
简沐丰脸色变得很难看。
“别紧张。”简从津安抚道,“要很长时间见不到了。我给舅舅拜个早年,祝舅舅身体康健,万事胜意。”
三月份,这是拜的哪门子年。
简沐丰脸色煞白,手指着简从津不停地抖,让简琳怡扶出去了。
再说冬深随着白舟一道上了楼,把箱子拖到之前休息过的客卧,塞进柜子,不打算当着白舟的面整理。
白舟想了想,道:“你刚刚反应很快。”
冬深随口道:“周律做什么工作,怎么还有人来家里寻仇。”
白舟差点吐血,心说要真是寻仇寻到家里,他只能以死谢罪了。
嘴上嗯嗯啊啊的,没说什么有用的。
冬深也不太在意,打开卧室的投影,问白舟要不要看电影。
白舟本来没打算看,但是冬深放的片子是他一直想看却没机会看的,一个没注意,就坐到了冬深旁边。
简从津弄走简家人,不怎么高兴地上楼,暗暗扣掉了白舟上半年的全部奖金。
结果推开冬深的门,发现半年的钱大概不够扣,索性扣个整年。
白舟尴尬地站起来。
“再把那些人弄我这来你就干脆点辞职吧。”简从津冷着脸,“出去。”
他们跟踪我是你默认的好不好。白舟有苦难言,径直出门了。
冬深按了暂停键。
简从津问:“箱子里是什么?”
“衣服啊。”冬深伸了个拦腰,露出一截凹陷的小腹,又很快被衣摆挡住了,“你上次说让我带的。”
简从津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收回视线,道:“拿齐了?”
冬深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你怎么回事。”
简从津也轻轻笑了一下:“箱子呢?”
“衣柜里。”冬深说着站起来,拉开衣柜,箱子放倒打开,将东西弄到床上整理,“睡衣,睡衣,牙刷,浴袍,面膜,面膜,面膜,精华,面膜——”
太多面膜了。简从津有点受不了地说:“你怎么那么娘炮?”
冬深对他的用词很震惊:“你才是怎么这么说话?好没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