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夏日,送上来的奏疏,已由每日一批,成了五日一批。
虽有松懈,每隔数日也会传召大臣,奏疏中所禀之事,时常拖延,但也会批示。
皇帝并未彻底沉湎声色,明苏也不急,只要开始堕落,那便会毫无底线。
这些时日间,她忙得甚少与皇后相见。可她依然觉得皇后就是阿宓。而自那夜之后,阿宓也再未入过她的梦了。
明苏越发地想念她,有一回,她想念得睡不着觉,便挨到了天亮,去了宫中见皇后。
皇后让她突然而至吓了一跳,却仍是好好地与她说话,让她一同用早膳,又吩咐玄过以后仔细留心,不能让公主连早膳都不用便四处走动。
明苏近乎贪婪地看她,心被填得满满的,她乖乖地听话,皇后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直至不得不走了,方才离开。
可一离开,心便立即空了,好似方才的那些慰藉都是假的,她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
她还是好想念阿宓,与皇后的相见,并未减弱分毫相思。她想她想得骨头都疼了。
端午那日,一群大臣相互邀约,出城游玩,五皇子最喜风雅,自然不会缺席。明苏也想散散心,便跟着去了。
回来时却遇上了大雨。大雨倾盆,伴随雷声轰鸣,一行人未带雨具,途经相国寺便入寺避雨。
达官贵人,天潢贵胄一拥而入,寺中少不得忙碌招待,又将寺中原本来烧香的布衣百姓都疏通到了后院去,以免冲撞信国殿下与五皇子殿下。
明苏很烦这架势,偏生五皇子乐在其中,干脆由得他去。
她一直坐在车中,身上并未怎么湿也就不必更衣,便在大雄宝殿中信步而行,看着一座座塑了金身的菩萨、金刚。
她突然间想到,她能梦见阿宓,会不会是阿宓的亡魂托梦给她?
若是如此,那皇后就真的不是她了。
明苏在一座金刚前呆怔了良久,而后便去寻了主持。相国寺是国寺,能任主持的,想必是大德。
主持正在一群贵人间周旋。明苏便耐着性子在一旁等着。
直至雨停天晴,众人要走了,明苏道想尝尝此地的斋菜,独自留下了。
主持站在佛像前,望着她,笑道:信国殿下可是有什么难了之事,要问佛祖?
明苏一怔,道:有。佛祖可能为孤解惑?
主持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佛祖慈悲,度天下一切能度之人。
一切能渡之人?明苏想她是否算是能度之人,念头方起,她遽然头疼,耳中嗡嗡作响,脑海里浮现出一座黑暗的牢房,还有浓烈的血腥气。
明苏深喘了口气,连忙抬头,专注地望着佛像,将闯入她脑海中的画面赶出去。
塑了金身的佛像慈眉善目,带着一股普度众生的慈悲。
明苏不大信这个,佛也好,道也罢,她都不大信,子不语怪力乱神,她自小学的便是这些,浸染已久,自然便不信。
然而此时,她却无比虔诚起来,问道:怎样的人算能度之人?
行善者,偶有一过,为恶者,偶生善念,俱是佛之信徒。天下众生,但凡但心中有佛,皆我佛可度之人。主持闭着眼睛,香烟缭乱间越发高深起来。
明苏松了口气,还好,为恶者也是可以度的。她静默片刻,将佛装进心里,方道:那便请佛度我。
主持笑道:殿下困苦于何?
明苏道:孤要知晓一人下落。
主持摇了摇头:执念太过,并非善事。
明苏便望着他,主持眼中闪过一抹畏惧,虽快且细微,却被明苏捕捉到了,她心一沉,已有了怒意,可又舍不得揭穿。
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舍不得揭穿:孤要知一人下落,你去寻出来。
主持仍显出高深莫测的模样,抬手做请状,道:请殿下写下那人的生辰八字。
那边案上有笔墨,大约是平日里替信徒解签所用。明苏便走了过去,将郑宓的生辰八字写了下来。
主持走近,拿起纸笺看了看,突然面色剧变,看了看明苏,又叹了口气,道:殿下不必找了,此人已魂归黄泉。
魂归黄泉?明苏怔愣,又想起程池生那几名心腹死前说的话来。
是啊,阿宓自然是没了,他们几个都是亲眼见的,若非如此,她持刀杀人时,他们怎会不改口。
她怎么这样糊涂了?竟还曾以为她戴了面具回来了。
明苏好似大梦初醒,随即她盯着主持,问道:若是尸身受损,可会影响魂魄完整?阿宓的尸身被焚,会不会让她的魂魄也受到伤害。
主持道:自然不会,身子不过躯壳,魂魄则是神智凝成,身子坏了,魂魄是不会有影响的。
明苏一听,倒是安心了,她飞快想道,原来躯体与魂魄是可以分离的,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她对主持道:孤要招魂。
主持大惊,连连摆手:殿下使不得,这是违逆阴阳之事,是要折寿的,可万万使不得啊。
明苏上下打量了他一通,看他身上崭新的袈裟与颈间一看便知用材上乘的佛珠,突然道:你如何知晓她魂归黄泉?是算的,还是猜的?
主持还想再胡言乱语几次,可对上了明苏的眼眸,顿时怕了,立即跪了下来:小僧该死。
明苏是有些魔怔了,可她不糊涂,旁人要糊弄她,蒙蔽她可不容易。她看了主持一会儿,拂袖而去。
出了相国寺,明苏抬头望了眼天,才下过雨,又出了太阳,地还是湿的,草木的叶子上还滚着水珠。
鼻息间所闻皆是清新的草木香气。
明苏缓缓步下相国寺前的台阶,心中想道,这和尚不行,别的和尚未必也不行。
何况和尚不行,还有道士,她必得将阿宓的魂魄招回来不可。
否则,阿宓先入了轮回怎么办,她岂不是追不上她了。
第五十一章
起先,得知不在了,明苏心灰意冷,费了数日才相信,她等的人不在了,否则,怎会一寻五年,无半点音讯。
那几日间,她仔细回想,竟发觉她隐隐之间,早已有这猜想,只是她拼命地将这念头往下压,不去想,仿佛这般便可不必面对,便坚信只要她找下去便一定能找着郑宓。
说来也怪,她确信阿宓不在以后,脑子竟很清醒。
从前,她想的事很多,盼着阿宓回来,想着这天下不能就此一步步烂下去,想着吏治不可不清,想着人生在世,她总该做些事,留个名,虽说这些年已被人视作嚣张跋扈的,可年少时所受熏陶仍浸润在她的骨子里。
然而得知死讯后,她便觉她余生只有两件事要做。
一便是要将郑家的冤屈洗了,替阿宓讨个公道,二来母妃处也得有个保障,不能让她晚年凄凉。
后者是她身为人女的本分,前者是害怕来日黄泉相遇,若是阿宓问起,她答不上来。
她以为她已死了心,如一木偶人一般,无甚欢喜与畏惧可言了。
直至她看了那话本,联想起她们之间的相似,发觉兴许皇后就是阿宓。她的心便在顷刻间活了回来。
她这才知,她不是死了心,而是她的一颗心与阿宓系在一处,她在世间,她便活着,她不在,她便同她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