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烬饱餐一顿,然后闭着耳朵听完了斯内克念经式的谆谆教诲,晚餐后他还和另外一个孩子一起在花园里玩了会儿。
等到回宿舍的时候,他发现又有两个人的东西被收拾掉了。
杜烬手里的苹果掉到地上,他觉得自己太天真了,或许就根本没有什么好日子。
现在,只剩下了三个孩子。
曾经满满当当的房间彻底空荡下来。
半夜,有人在敲窗户。
“咯咯。”
“咯咯。”
“咯咯。”
杜烬睁开眼,看到一张兔子脸。
杜烬:“你找我吗?”
兔子先生点点头。
杜烬只好出去见他,兔子先生委屈地抱着一个垃圾桶,然后拿出被扔进垃圾桶的玩偶,尽管它什么也没说,杜烬还是觉得自己知道他在告诉自己,他很伤心。
那个小女孩儿把玩偶扔了,杜烬并不知情。
他愧疚地告诉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扔掉,不不,我不应该把你送给我的东西再送给别人。”
兔子先生摇摇头,示意他把玩偶翻过来看看。
杜烬把玩偶转过来,并不是小红帽,是一只大灰狼。
杜烬心想:这是要送我一个新的吗?
大灰狼披着小红帽的披风,披风下面也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想知道我的秘密吗?
杜烬点点头。
兔子先生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他抓住杜烬的手,那手,像绸缎一样柔软,像雪一样冰冷。
冷得杜烬一激灵,反手握住了他。
兔子先生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绕过巡夜的保安和佣人,穿过长长的小径和走廊,就像暗夜下农庄里觅食的兔子和狐狸,在躲避追踪而至的猎犬。最后,杜烬来到了兔子先生的秘密基地。
一个地下室,位于他父亲书房的暗门之后。
这里像是许久都没有人来了,落满了灰,除了类似监狱的隔间,地上还有生锈了的手铐脚镣。
杜烬感觉阴森森的:“这是什么地方?”
兔子先生打开了昏黄的照明灯,用手势告诉他:是我看书的地方。
看书?哪里不能看书?为什么偏偏在这儿看?
兔子先生一笔一画地在某本书的扉页上写下了他的名字,他叫顾云。
杜烬认不出后面那个字念什么,于是他还是叫他兔子先生,或者偶尔叫哥哥。
他觉得他哥哥真是个不错的人,善良,容易亲近。不仅给他送玩具还和他玩。
杜烬把顾云的手放在自己怀里,告诉他:“这样就不冷了。”
顾云惊讶,他手底下的那颗心,正蓬勃健康地跳动,像颗温暖的火球,与他的截然相反。
从那以后,杜烬就常常来秘密基地找兔子先生玩耍。
他们有着某种默契,即使互相不交谈也不会觉得尴尬,在被温暖的光所包围的小小房间里,玩一种自创的无声的游戏。
宿舍里的另外一个人因为某次测试不合格,很快也消失了。
他也终于知道了那个小女孩儿的名字,她叫艾利克斯。
杜烬开始格外期待每次和兔子先生的相聚,因为他觉得孤独。
他太小了,正是需要朋友的年纪。
“你最好别和他玩。”
一句话飘进杜烬耳朵里,杜烬乍然从草地上直起腰,四处环顾,艾利克斯正站在他背后。
杜烬问道:“你说什么?”
艾利克斯告诉他:“我看到了,全都看到了,每天晚上,你都和他出去。”
他的声音杜烬第一次听到,轻柔地,仿佛像是飘过林间的烟,难以琢磨又很吸引人。
他的眼睛里有着自鸣得意的狡黠,他是居高临下的,是洋洋自得,自比一个吹响号角的胜利者。
杜烬当然知道他指的什么,不过眼下有件更令他惊讶的事情:“你居然是男孩子!”
艾利克斯脸都涨红起来,他很恼怒地辩驳:“我一直都是男孩儿!”
杜烬一直以为他是女孩儿,因为他的外表很具有欺骗性,大约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本来就是雌雄莫辨的,是模凌两可的。
造物的神秘还没来得及显露,赋予的便只有与生俱来的美。
艾利克斯好心又提醒杜烬,他实在不忍心看一个老实人傻乎乎地踩进即将摔断脖子的陷阱里去,他说道:“别再和他玩了。”
杜烬:“你说哥哥,为什么?”
没想到艾利克斯脸上浮现出某种嫌恶和恶毒:“因为他有病!”
杜烬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他在质问他,这种诽谤令他愤怒,如果是陌生人,他决不允许有人这么评判他的哥哥。
艾利克斯告诉杜烬,这是他偷听到的,斯内克当时正在和顾家某个家臣说话,偶然提到一些事情,例如他们的哥哥,有些毛病。
具体哪里有问题,斯内克言谈之间又十分避忌。
总之不太健康。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顾家要□□,顾明章溺爱他的独子众所皆知,可以说到了某种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如果不是顾云有什么问题,实在没必要再有一个养子。
杜烬于是心事重重,乃至晚上和顾云碰面也稍显闷闷不乐。
顾云一个人坐着看书,单只手撑着下颚,坐姿悠闲,他的手看起来那样纤细,整个人又是那样孱弱。杜烬趴在他腿上,想起白日里那些流言,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涩的酸的涨的发疼。
顾云似乎也察觉他心态不同往常,他的手指伸入杜烬的发间,轻轻来回抚摸,问道:你不开心?
杜烬的心里很多疑问,最近他的梦魇愈发严重,日日晚上都不能安睡,只有在顾云怀里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他问道:“哥哥,你生来就不会说话吗?”
顾云摇摇头,他只是小时候大病一场,病虽痊愈,却留有后遗症,从那以后顾明章就不太希望看到他。
或许是愧疚,或许是嫌恶。
顾明章对顾云是冷漠的,疏离的,却又事事有求必应,很少不满足他。
大约除了爱,他对这独子什么也给得。
可这独子也并未顺利长大,他在这荒芜冰冷的土壤里日渐枯萎,温柔安静如同静待死亡。
杜烬想起自己的事情,神色中有些迟钝。
他想溺爱是没有选择的,是不容置疑的爱,随施爱者的意愿而妄意作为。
顾明章倘若真的爱顾云,怎么能任由一个孩子独处于危险的森林?
杜烬告诉顾云:“我会保护你的,哥哥。不管有任何事情,我都会保护你的。”
顾云看着他,似乎被少年人的承诺撩动内心,他原以为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但感情一旦滋生就很难磨灭,或许今天以后,他很难再仅仅只是把他看作一个孩子,一个毫无相干的人。
顾云告诉他:我也会保护你的。
☆、信徒的坟墓
时间过得很快,杜烬一天天长大,一转眼,他已经十二岁。
顾家对于他和艾利克斯是慷慨的,所有能用金钱给予的便从不吝啬。
教育,食物,华服美缎,最好的和最稀有的。
原来生活留在杜烬身上的痕迹越来越浅,直至如今几乎完全消失,包括漂浮动荡饱受折磨的灵魂,仿佛也已经找到了栖息之所。
除了随夜而至的梦魇,杜烬几乎已经忘了过去的一切。
而顾云,他开始越来越少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有时候一天,有时候四五天,成日里都见不到人。
他从顾家的独子变成了顾家的长子,看似没什么变化,实际对他的境遇改变颇多。
很难说,都是转变在好的方面。
一方面,养子的存在感日益增加,顾明章的目光难免落到这两个孩子身上。
他与四年前不同,或许也是老了。
人老了,便也有些贪恋停留和感情。
于是顾明章偶尔会回顾家吃饭,杜烬,艾利克斯和顾云都必须出席。
但是顾云的位置常常是空的,他如今已是少年,似乎比他父亲还更厌恶回家。
在家里,他也肯定戴着面具,没人看过他面具下面的脸。
顾明章对杜烬和艾利克斯愈加满意,对顾云就更加冷漠。
有一次,顾云难得在家,他一坐到餐桌上,顾明章就敲着桌子,声音暴躁且不耐烦道:“把面具摘了!”
当时所有人吓了一跳,空气跟凝滞了一般,只有尴尬和无奈,大家都看着顾云。
不一而足的审视的眼光。
只有杜烬,他担心他。
只见顾云放下了刀叉,他本来都已经预备进餐了,然后优雅地解下了脖子上的餐巾,一言不发离开了自己的位置。
顾明章难以置信,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挑战他的威信,从前或许有,但那些都不是他的儿子,不是在家里。
所有人都觉得顾明章肯定会好好惩罚顾云,奇怪的是他也没有。
他的愤怒来得热烈去得更快,马上他便自我消解了这股情绪,仿佛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杜烬想,这或许也是一种无奈。
做父亲的自然明白儿子的态度,但那是日积月累水滴石穿,无可改变的。
于是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唯有忍气吞声。
直到他们当中有人肯做出改变,或者再也忍受不了为止。
在那之前,生活就会维持一种沉默的,心照不宣的现状。
所有人小心翼翼遵守着某种不可宣之于口的默契。
顾云再也没有在餐桌上出现过。
自从他和顾明章的矛盾从暗处的暗潮汹涌摆到了台面上,所谓的谣言便尘嚣直上。
人人都说顾家的长子彻底失宠是迟早的事情。
顾云不太在乎这点。
他和他父亲将近二十年没有说过话了。
他母亲死了之后,顾明章便失去了好丈夫这个人设枷锁,在私人生活上的作风趋近放荡。
每日应付女明星,小秘书都来不及。
更何况还有五光十色,容华奢靡的富贵圈子。
余下留给家庭的时间,自然少之又少。
顾云还小的时候,常常能在某处撞见顾明章和陌生女人调情。
她们往往体态丰娆,胭脂一样的红,羊脂一样的白,情人的眼,纤柔的指。
像条美女蛇似的缠着顾明章。
顾明章对她们的态度,跟对待园子里的玫瑰差不多,便是得空得趣瞅得一眼,兴致索然就要抛弃。
来来去去,不同的人,相同的下场。
顾明章有时候突发奇想,指使他的某些小女友去和他的独子相处。
大约他的小儿子性格孤僻,成日里不发一言,让人无法不担心。
但凡天底下只要是做父亲的,对待子嗣便是希望看到他强壮,勇猛,积极向上。哪怕对应的是无礼,暴力和索求无度。
顾云明显与他心目中的理想继承人相去甚远。
在他还未对他彻底失望之前,也尝试着做了一些努力,努力着改变顾云的态度。
但是那些女人一来眼界不够,二来阅历太浅,当中有几个就误会了顾明章的意思,转而去勾引顾云了。
顾云至今也还记得女人口红的甜腻腥膻,这无疑是给僵化的父子关系雪上加霜,伤口撒盐。
有时候顾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父亲,他想他父亲也是一样的想法。
他们对彼此而言都不太重要。
顾家在他心里,比肩一座冰冷的坟墓。
及至顾云成年,顾明章并没有把陆海两条航线或者家族公司交给他打理,反而派遣他去泰国处理一些杂事。
这等同于变相的流放。
外界关于顾云的揣测和恶意的评价,也是这个时候开始隐隐约约冒出头来。
像这样的显赫家族,话事的领头人的喜恶尤其重要,所有人都在揣摩,所有人都在观望。
等待着某个机会或者某个间隙,扑上去将势弱的人咬噬待尽。
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尽管顾明章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说过他的想法,但是做的却已足够明显。
他显然不太钟意顾云。
也正是因为他还没有说,便也使得顾云还能活下去,没有被环伺的豺狼野狗撕碎。
或许活得没有那么风光,没有那么体面。
等到顾云从泰国回来,他父亲已经给他领养了好几个弟弟。
最后只剩下两个。
他当然不拿那两个小东西当弟弟看。
他父亲很有些毛病。
有的方面十足的直男主义,认为情人一定要鲜嫩如二月的春芽才可。
所以顾云以为不过是哪里来的两个玩物。
没想到日子长了,顾明章倒真的忍受住了那两个东西的存在,像模像样地也有了点儿做父亲的样子。
他觉得不可思议。
他与他骨肉同生。
自然知道自己的父亲皮囊下的德行。
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父亲磨灭他的尊严和意志,叫他活着如同死了,叫他在家里说不出一句话。
对外又彰显他的宽容和仁厚。
下人们也多少能领悟到他们的主人这种不肯走下神坛作恶的下作心态。
顾云有时候会发现自己的粥里面有沙子,被子是湿的,野猫在深夜会偶尔如同幽灵一般出现。
留下尖啸的恶叫和些许的痕迹。
你很难为这些事去苛责别人,区别只在于是否用心。
还未成年的孩子,不懂得用表达来阐述自己的遭遇,他只能感受到那种无所不在的忽视和恶意。
恰恰,他又很聪明。
顾云被折磨,因而沉默。
因为沉默,而不再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