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番外–情非得已(6)
慕白是被肚里的饥饿感逼醒的。
醒来时他躺在马车中,身上盖着祝云帆的外衫,身下垫着软垫,睡得很舒适,祝云帆却不在车中,马车也并未走动。
他肚子又咕噜噜叫了起来,明明早上吃得不少,也许是四处奔波,近日总是饿得很快。
见马车桌上有糕点,慕白便心道一句殿下得罪了,日后赔给你,将糕点吃得干干净净,才起身掀开门帘。
王大王二就守在外头,一见他起来就过来扶:“少爷,您醒啦,咱们已经到张家村了。”
慕白见自己坐的依然是祝云帆的马车,还有数十匹骏马,一齐停在这草棚内,是祝云帆侍从的马,就问:“世子殿下呢?”
王二答道:“世子殿下正在村内分发用具。”
这原本是慕白的工作,而祝云帆自己也是有正事的。
慕白连忙让王大撑伞,往村内走去。
祝云帆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已指挥侍从和府丁分发完毕用具,正带着人在水田中四处疏通,他的皮靴沾满黄泥,却依然走得很快,和粗麻布衣的百姓们混在一处,像个乡间的泥腿子一样扛着铁锹,做起事来利落熟练。
慕白从未见过他纨绔背后的另外一面,远远看着,竟仿佛初次认识这个人一般。
下地干活,他都没做过,祝云帆竟然做得来,还做得挺好。
他带的人训练有素,很快教会百姓使用工具,疏通了这片田地,看水慢慢地排了下去,露出土地来,他才返身回村,看到晒谷的平地上有人正远远望着这边。
明明离得远,在雨中只是模模糊糊一个人影,他便知道那是慕白,正如慕白也能在一群斗笠蓑衣中认出他一样。
祝云帆心中雀跃,往那边跑去。
跑到不远处,才听慕白喊道:“路滑,你慢些。”
祝云帆便听话地慢下来,走到他身边,笑道:“你醒了。这边事情做完,该吃午饭了。”
慕白忧心耽误他那边的正事:“你不是要去台州么?”
“我安排了一队人过去,”他看了一眼慕白:“来时我看进张家村要爬山,想想还是送你回去,若时间还早,我再去台州。”
从张家村直接过去要近得多,他这样来回跑,危险又辛苦,明显是担心雨势太大,若慕白此行发生险情会救援不及,只能一路守着。
这直白的关怀,慕白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也要捂热了。
何况他本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他心中悸动,低声道:“多谢你。”
祝云帆满足一笑,搔了搔耳朵。
一行人去村长家吃饭,驻守张家村的府丁轮换一次,慕白叮嘱他们时刻注意灾情,一有山洪水灾便来报信。
众人饭后休息片刻,便返程回流州城。
回程时山路更加难走,祝云帆十分紧张,好在出张家村那座大山时并未碰上险情,他才放下心来。
回程时车马没有背负用具,脚程更快,一路走到流州城郊,前方一处洼地却因连日积水变成了河流,产生了小洪水,将原本的路淹没了。
他们来时本有临时搭的简易的桥,可半日大雨之后,那桥也被冲垮,众人只能沿着水流往上走到地势较高,水流较浅处渡河。
祝云帆带着慕白下了马车,穿上蓑衣斗笠骑马渡河。
府丁拉着马车先过,确认无危险暗流后,侍从们才护送祝云帆和慕白过去。
平安渡河,众人走出不远,祝云帆松了口气,刚要安慰慕白一句,侍卫长忽然大喝一声:“不好了殿下!山洪!”
这河流上游临近一座小山包,离他们方才渡河之处不过数丈,山腰忽然泥石滑落,铺天盖地涌来!
祝云帆猛地一把将不擅骑马的慕白从旁边的马上拦腰抱来,众人策马狂奔。
“往这边跑!”祝云帆顶着狂奔迎面而来的疾风暴雨,大声吼着:“往侧边跑!”
他一边猛甩鞭子驱马,一边紧紧抱着慕白防止他掉落。事态紧急,他也无心给慕白调整姿势,只知道先脱离危险。
慕白被蛮力箍得肋骨发痛,被突然抱来没来得及坐好,一路侧着身被狂奔的马猛颠,差点背过气去。
众人往山洪奔涌方向的侧边跑,奔出老远,离开了山洪波及范围,才敢稍微慢下来。
完全脱险,祝云帆喝令停马清点人数,他的侍从们都是精锐,又骑着好马,毫发无损,而府丁们幸而走在前面,也没事,人一个不少。
他抱着慕白松了口气,道:“幸好侍卫长发现得早。”
侍卫长道:“是殿下反应快。”
他说着,忽然注意到祝云帆怀中的慕白不对劲:“慕大人脸色怎么这么差?”
慕白背靠在祝云帆怀里,又戴着斗笠,祝云帆一路看不到他的脸,闻言才将他转过来。
慕白嘴唇惨白,身子发抖,微微躬着,下意识捂着腹部。
他的神情姿势让祝云帆刹那间有了不详的猜测,血液都停止流动,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脸色一片惨白:“……你肚子痛?”
慕白勉强看着他,却已说不出话。
祝云帆手足无措语无伦次,下意识先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去探。
侍卫长也吓了半死,见祝云帆方寸大乱,连忙道:“殿下莫慌,赶紧抱慕大人去车上休息。”
祝云帆这才清醒了些,想到刚刚跑过马,气血翻涌,此时把脉也把不准,连忙抱着慕白下马,回到马车中。
他将慕白蓑衣斗笠脱下,把人放在软垫上。
侍卫长命车队继续出发,马车轻轻颠簸着往前走。祝云帆在车中翻箱倒柜找出几瓶药丸,一股脑倒出来往慕白嘴里塞,双手都发着抖,还胡乱哄着:“乖,快吃下去,快吃下去。”
慕白本就不适,颠簸之后口干舌燥,那药丸又有浓烈的气味,他被塞得干呕了起来,咽了一半的药如数吐在了祝云帆手里。
祝云帆连忙又找出水袋喂他喝了水,才半哄半灌地让他把药丸全咽下去。
慕白吃了药,也不知是些什么紧急续命的灵丹妙药,身上不一会儿就有了暖意,舒服多了,肚子里却仍然一抽一抽往下坠。
他见祝云帆满面焦急,勉强开口安慰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方才马颠得太狠,马鞍撞到小腹,疼一会儿就好了。”
他还疑惑道:“为什么这痛像有东西往下坠。”
祝云帆闻言,眼泪唰地就掉下来了,颤抖地握着他的手,像溺水之人抓着浮木,哽咽道:“对不起。”
慕白略微不解,气息虚弱道:“你救我一命,为何还要道歉?”
祝云帆眼泪汹涌地流着,很快满脸都是水迹,他声音嘶哑:“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他颤抖着伏下身,轻轻吻慕白的额头。
滚烫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慕白的脸颊和嘴唇,烫得他心头发颤。
慕白仍想安慰他,可是药性上来,他支撑不住,很快陷入了昏睡。
这一睡就是小半日。
半夜他在祝云帆怀里醒来,贴着年轻男子温暖的皮肉,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
他一动,祝云帆就睁开了眼,神情憔悴,满眼都是血丝。
慕白被他这副尊容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
祝云帆声音暗哑:“没事。”
他摸了摸慕白的面颊:“下午郎中来看过,说你要好好休养,观察两天,才能把准脉。现在还难受吗?”
慕白道:“已经好多了。”
他感觉了一下,补充道:“肚里没动静了,不怎么疼了。”
祝云帆手一抖,落下来轻轻放在他的肩头。
他眼眶慢慢红了,吸吸鼻子,示意慕白看窗外:“雨停了。”
慕白一看,窗外夜色浓浓,弯月如铁钩,挂在雨后洁净深蓝的天空中。
他高兴道:“总算停了。何时停的?”
祝云帆声音低迷:“就在下午我们回城后,便停了,一直到现在也没下。看月色,明日应当是大晴天。”
慕白道:“那便好。”
他看了会儿月亮,不由感叹:“南方的雨下起来真是没完没了,从六月中大暑后几日开始,现在都七月初了。”
祝云帆静静地看着他,双目充血发红,神情悲痛。
这样子实在不像没事,慕白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难过什么?”
他想了想:“难道你的月季淋死了?我今早出门时看它还好呀。不过我最近疏于照顾它……”
他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唉……也许我不该讨它回来的,应当让它在山庄里开着。”
祝云帆眼中忽然有了泪光,他猛地抱住了慕白:“不怪你,我以后会学着好好养花。”
慕白便以为那花真的死了,心中不免也有些惋惜,拍拍祝云帆的背:“你不是养得不错么?我今早看它那儿搭了个小草棚,花圃里也插了竹管排水,是你做的罢?”
祝云帆浑身颤抖,紧紧抱着他。
慕白埋在他胸膛,觉得温暖舒适,有些不想离开。只是祝云帆一抽一抽,似乎又在哭。
他抚摸着男人宽厚的背:“也许它只是看着被雨浇倒了,过几日又精神了呢?”
祝云帆嘶哑道:“是吗?”
他憋着哭,声音又暗又哑,伤心极了。
慕白不知他怎么就这么难过,只得说些好话来哄:“你是第一次养花么?这没什么,碰上大雨,不是你养得不好。”
他一想到祝云帆在那山庄中日日摘花来赠他,他把花讨来种在家里之后,祝云帆又夜夜来照看,确实颇为用心。
说起来,倒也确实像他俩的什么定情信物。
慕白自以为看破他的敏感心思,心中觉得祝云帆又幼稚,又有些可爱,抱着他一下一下拍着背。
祝云帆抽噎着,卑微地问:“阿白,我们还会有花吗?”
他用了我们这个词,这句话怎么听都像一句情话。
不知是他哭得太伤心,还是慕白已累得头昏眼花,计较不动从前的种种过往与是非,只想安静地享受这温暖氛围,他鬼迷心窍地回应了这情话:“会的。我们再去那个庄子里讨一株。”
第19章番外–情非得已(7)
祝云帆抱着他哭了很久,慕白也静静地陪着,陪着他娇气尊贵的世子殿下度过初次养花失败这个惨痛的挫折。
良久,祝云帆终于平静下来,小声道:“阿白,你嫁给我,好不好。”
他谨慎地补充:“不是做妾的那种嫁。”
慕白被他这两句撞得脑子一懵,晕晕乎乎难以置信,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祝云帆向来高高在上,不肯低头,说话也要拐弯抹角引别人求他,不爱打直球,这样语气珍重而认真,简直不像是他。
慕白好半天才愣愣开口:“我……”
祝云帆看着他,那双平日凌厉的凤眼中含着温和的柔情:“你只管答不答应,别的都不想。”
慕白不知该不该说好,却也说不出不好二字。
若是放在一天前,他不会这么犹豫,也许立刻就回绝了。
可这短短一天,他已经重新认识了这个表面纨绔不可一世的殿下,与他共历生死一瞬,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山洪来时千钧一发,眨眼之间就会将人淹没,若不是在乎他牵挂他,祝云帆怎么能立刻做出反应,耽搁那片刻将他抱着一起走呢?
可是他对祝云帆有这么深的爱意么?
人们对美人总是会有好感,祝云帆固然俊美,有许多优点,可他性格嚣张跋扈也是不争的事实。
慕白没有想过和这样一个人共度余生。
祝云帆本就不是他欣赏的个性类型,若没有足够的爱意,恐怕受不了几十年蹉跎。
他在斟酌,又觉得若是感情真的水到渠成,应当是不需要斟酌的。
他许久不答,祝云帆眼中又有些水光闪烁,勉强一笑,道:“你暂时不回答这个也可以。”
他表面退而求其次:“我以后再来这里看花,能不能和你挤一张床?”
慕白看他故态复萌,又玩文字游戏,直接戳穿他道:“那与嫁给你有什么区别?”
他说完,忽而惊觉此刻二人抱在一起耳鬓厮磨,夜半私语,与寻常夫妻又有什么区别?
他竟一点也不觉得有任何不适。
祝云帆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苦笑:“被你发现了。”
他伸手覆住慕白的眼睛:“你再好好想想,先睡罢。”
慕白这一整日睡了那么久,应当早睡不着了,可是不知怎么的,身体似乎异常疲倦,被祝云帆的大手蒙住眼,竟然很快又陷入了黑甜的睡眠。
第二日早晨,朦胧间祝云帆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与他道别。
慕白意识模糊,咕咕哝哝问:“这就走了?”
祝云帆在他脸颊和鼻尖也落上吻,慕白没有半点反抗,听到他说有事要办,很快回来,便失落地嗯了一声,手还抓着他的衣摆不放。
祝云帆把嘴唇贴在他的唇上:“我很快回来。兴许你起得晚,睁眼就看到我了。”
慕白又嗯了一声,唇上的温热久久覆着他,他在这温柔的陪伴中再次睡去,不知祝云帆最后是何时离开的。
醒来时才辰时一刻,祝云帆不在房中。
他懵懵地在床上坐了半刻,想起清晨半睡半醒拉着祝云帆不撒手,被他亲吻着哄睡,有些脸红。
他待心上人还是很好的,可能嫁给他也不错。
一旦往这条路上想,思绪简直如滔滔江水往东奔涌,止都止不住,等慕白自己穿好衣服,心里已经一面倒地偏向了嫁给祝云帆这个选项。
他不禁暗骂自己耳根太软,一听男人说些甜言蜜语就动摇。
可是祝云帆也不是一般男人。
慕白拍拍自己的脑袋,停止胡思乱想,叫下人进来伺候洗漱。
王二端了温水来给他洗漱,梳头,小心问道:“少爷,您今天觉得身子如何?”
慕白道:“还可以。”
王二心有余悸道:“昨天您可把我们吓坏了,世子殿下抱着您回来,您昏迷不醒面无血色的,李叔刘叔都吓得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