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骑快马在路地尽头放慢速度,一路直奔宫门而来。
太后甩了马缰跳下,径自向萧方走来,环顾四周:皇上,这是怎么回事?
母后,萧方端正行礼:樊尚书携百姓在宫门前请命,说京中流言四起,提到母后。
我吗?太后愕然:说什么?
说母后授意朕与西戎暗中联系,将银两送与西戎,以求得和平。
一派胡言!
在太后身后跟随着数名女子,鲜艳红衣上覆着墨色铠甲,正是烈红营的姑娘们。
不等太后发话,已有姑娘脆生生地怒斥出声。
才吃了几天饱饭,就有闲心问东管西?今天有人说娘娘通敌,你们就信了?赶明儿有碎嘴的一个个都诬陷过去,你们就一个个都信了?脖子上长的是脑袋还是肉?
娘娘做了什么,你们难道没有看见?敲登闻鼓的时候倒是有把子力气,怎么转头就忘了?
甚至有姑娘点着人群里指名道姓:陈三,你那煎饼摊被赵公子掀了,你去击鼓的时候哭成什么鬼样子,莫不是把眼睛哭瞎了,还是脑子哭掉了?
还有你,你赌博赌输了,拿自己老婆孩子顶账,要不是娘娘收容,她们今儿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你有脸,别往人后面躲!
所有人面面相觑。
京里人这么多,虽说太后管闲事帮扶过的也就那么多,可一传十十传百,倒让人有了许多的底气,感觉遭了事的时候再不是无可依靠。
连往日里茶楼里都有不少段子,讲的都是烈红营的姑娘们如何把那些泼皮无赖揍得遍地打滚,令人拍手称快。
太后抬手,让姑娘们都收声,才冷笑一声:居然都编排到我这儿了,你们想要个回答,那我就直说这事太恶心,你们谁爱干,就安到谁头上,别让我知道,否则老娘不敢保证他能留全尸!
众人噤声。
姑娘们有一点说的对,她的目光逐个扫过去:今儿听说有人通敌,就成帮结队地闹到宫门前,非要皇上出面,明儿再传个更了不得的,你们岂不是要逼宫?
太后娘娘言重了。这次接口的是樊盛玉,有了牵头的人,众人松了口气。
此事事关重大,臣只问国库中银两去处,以安民心。更何况今日闹市口出了人命,据说是巡防营兵士动的手,而且那人小儿生病,甚至无钱医治,想必皇上和太后也不愿见到子民生活至此。
出了人命萧方在一旁沉吟片刻,吩咐道:季将军,传令京兆府,彻查此事,对凶手务必严惩不贷。
他停了一下:但若是有人借流言蜚语之际,故意惹出乱子,也必不轻饶!
季云祺在后面肃立应了一声:是!
众人心头一震,有明白人慢慢反应过来。
即使在当真穷苦时,也没有人在京中这样哭诉过,如今京中繁荣亲眼可见,这人却赶在传言正盛时,冷不丁地冒头出来,当真有些古怪。
更有人在人群中寻找刚刚认识那死去汉子的人,又哪里能找得到?
可疑惑归疑惑,刚刚明明听皇上说过是朕的错。
在低低的交头接耳中,有木头碾过地面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在一队禁军的保护下,秦槐推着俞相,缓缓向这边走来。
见萧方微微颔首,太后带着姑娘们退去一边,俞相先向这边行了礼,低咳了几声,才叫了一声:秦槐。秦槐从随侍手中接过书卷,展开,朗声念道:辣椒,自波斯国来,一两,白银五千。萝卜,自爱尔兰来,一两,白银三千五百。茄子,自大不列颠来,一两,白银五千五
若是从前,这奇怪的名字不为人知,大家还不会觉得怎样,可如今家家饭桌上都摆着这些东西,听着后面的银两数,不由悚然。
秦槐念完一册,又接过另一册:茉莉新占,二两,白银三千八百。广陵香粳,二两,白银四千。越糯2号,二两,白银三千五百
这些名字便陌生了,众人正奇怪间,秦槐合上册子,朗声道:这一册中的,都是尚在尝试播种中的稻米,今年秋季便可上市。此类稻种亩产约一千五百斤。
这一下,人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真正落到农耕收成上的话,谁都明白亩产一千五百斤是何等可怕的收成,那就意味着曾经可望不可及的白米,终于可以敞开肚子吃个饱。
秦槐退到俞相身后,萧方这才上前一步,下面的人都迫切地等着这个美梦被承诺为真,一片鸦雀无声。
他这才平静道:燮州一战之后,朕心中比诸位更焦急,但以大檀眼下的收成,若想恢复生气,不知要经过多少年,要饿死多少人,朕只能铤而走险。
众人慢慢明白方才那句朕的错是在说什么了。
朕派了多方使臣去往更远的地方,重金寻找能够有更多收成的作物稻种,他轻叹一声:只可惜许多种子与大檀土壤并不合适,不得不经过几年改良,白白花了许多银钱。
下面静了静,忽然有人高声喊:皇上,这银钱没有白花,草民家中也种了土豆和茄子,日日都能吃饱饭!这钱没有白花!
他这一出声,更多人也叫起来:这钱花得值!草民在大集上买了一两萝卜种子,只花了二十个铜板!叩谢皇上!
我们家也是,种出来的白菜拿去集上,很快就卖掉了,家里终于添了新衣裳!
我家的包子铺多了好几种馅儿,卖得好,娃仔有钱去学堂了!
这里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皇上,没想到皇上如此温和纯善,念叨着这些,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今天头脑一热这样跟过来,在宫门外大吵大嚷,像是被下了蛊一样。
虽然萧方在今天之前,已经在宫中反复演练过许多次,可亲眼见到面前沸腾的人群,他的喉中仍像被什么哽住,眼眶也微微潮湿泛红。
甚至想把那位已经不知魂归何处的小皇上拖出来,指着眼前的人怒骂看你做的孽!看你做的孽!他们要的明明就那么少!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微微咬着下唇,一时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人群里忽然又有另一个声音高声问道:皇上!燮州呢!
这两个字如冰水一样,将沸腾翻滚的热浪浇灭下去。
燮州,是所有人心中过不去的坎。
那人也不再跪着,腾地站起来,声音中都是哽咽:皇上,我们明明胜了!为什么要割让燮州!我们明明胜了啊!
萧方愣了一下他们之前考虑的预演中,并没有包括燮州。
皇上。身后有人轻轻叫他。
萧方侧过身,季云祺在他的目光中上前一步,向众人拱手,只说了一句:我是季云祺。
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听说过他的名字,在这一声中屏住了呼吸。
身为燮州之战的主帅,没有人比季云祺对此更有话语权。
燮州之战季云祺的声音平静,夹了内力,远远传去:我们的确胜了,可仗打了七个月,后方的军粮物资接济不上,将士们只能饿着肚子,用血肉与敌人硬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