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呢?”晏喜问我。
“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你很久没作画了。”
“彼此彼此,你也许久没吹箫了。”与她对视,相视一笑。
“朝中,大家都在猜测皇帝为何要派我去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吧?”她开口说正事了。
“没错,我也想不出。”
“这就对咯,”晏喜神情非常淡然,“这是件隐秘的陈年旧事,一般来说没人知道。”
“萧家祖上对我晏家有恩,当年祖父还没有入仕的时候,路遇一家黑店险些被谋财害命,是当今镇国将军的舅爷爷路过此地,救了我祖父一命。所以……”晏喜转头看我,我心领神会。
“如今萧家因为萧楚势大,皇帝怕你顾及当年恩情,与他结为一党?”
“对。这件事是我们两家私事,按理来说无人知晓。但是祖父入仕之后,曾与先帝私下说过,当年是有提携萧家之意。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先帝还是用了南宫。”晏喜拨了拨额前碎发,继续说:“皇帝故意刁难我,不过是为了寻个由头把我弄出京城。晏喜祖上也是位列三公的,即便家道中落,也做了这么久的首辅,哪能说换就换。”
我叹了口气,迟疑地说:“可是,皇帝近来让长公主去了好几次金城,有风声传出来,皇帝有迁都的打算了。金城离荣城也不远,她让你去那里做官恐怕有敲门砖之意,也不算坏事。”
晏喜耽我一眼,勾了勾嘴角:“还是和以前一样笨。阳织是我的妻子,你就是我的大姨子。她再怎么说也得顾及点你的感受,不能让我太丢人,对不对?我左右是不可能留在京中了,去哪里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她只不过是要把我的威胁彻底消除。”
听她这样说,竟无言以对。想起刘月盈那日早朝上看我的眼神,揣摩了许久,才发现那是无奈,和愧疚。
“对了,你看萧家现在因为镇国将军而扶摇直上,他们也蹦跶不了太久。内阁里的那个萧悦,等萧楚打完北羌回京之后,就会被解决掉。”她冷眼说着,似乎事不关己。
晏喜太通透,看得清别人容易,看得清自己却难。
“你盛卿楼里的萧湘性子太耿直,皇帝还要用他做枪炮,不会轻易动;不过蛮子在南方算是个威胁,如果将来要打南蛮,她绝不会再用萧楚了。你猜猜会用谁呢?”
“南宫将军。”想也不想的回答。
“哈哈,这只不过是我们茶余饭后的猜测而已,到时候再看,是不是这样。”她冲我一笑,仿佛将这么多年的情谊、嫌隙全抹平了。
双手背在身后,该说的事也全部交代清楚。
“阳缕,我再求你最后一件事,去和皇帝说说罢,准许我辞官。我想带着阳织游遍大兴的山川河流,不负此生。”
郑重地点点头:“也好,如果真能找到神医,治好小织的顽疾,也算了却我的一桩心事了。”
阳织变成如今模样,有我一份责任。只不过,她们真要走了,我心里惆怅得厉害。
“晏喜,我们以后……还能再一起饮酒作诗吗?”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湛蓝的天如此高远,连片云朵也见不到。
“说起来,我的骑马都是你教的。”
“那我也算丞相的半个先生了?”
“那是自然。”
彼此笑出声,一时无言。
沉默了许久,“你回吧?”她说。
我回首迈步向正厅,突然又说了一句:“好好对阳织。”
“不用你说!”她语调轻快,笑着和我打趣,转瞬之间好似放下了所有的担子,浑身轻松起来,一幅少年肆意模样。
而我,是人间惆怅客了。
第69章67迁都?不行
放不放晏喜和阳织走,刘月盈问了我的意思,她说听我的。
我知道让晏喜去金城是刘月盈最大的让步。过几年迁都,那里就是新的都城,我们还能见面。而萧家势力能不能撑到那时候都很难说,如此困局便可解。
可是晏喜与阳织都想走,那还留什么呢?于是我这样回答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岁末,刘月盈恩准了晏喜的辞官表,朝野哗然。
她们离去之前,我去送行。阳织抓着我的手说:“姐姐,我闺房里那满墙的画,你可要替我好好保管。”
“这是自然!”忙不迭的点头。
“那是我与晏喜的定情信物,现在云游四方随身带着也不方便。等将来,若是有一天我和她玩腻了,再回荣城的时候,可要带她回去看呢。”
“好,一言为定!姐姐替你守着那些画,等你们来日回京,再续前缘。”
“嗯,姐姐多保重,小织走了。”她眼角上扬,回到晏喜的怀抱里,脸上洋溢出幸福而从容的微笑。
晏喜也冲我招招手:“走了!”
车夫甩起手里的长鞭,两匹大马踏着尘土向前飞驰,小织从车窗里探头对我最后挥手,冬天的太阳扑洒在她的脸上,映出明艳的神色。
我突然想起好多好多在东山的事,纷杂的记忆破土而出,早已分不清它们究竟是不是我的。也许在冥冥之中,这些记忆曾经确属于我。
那是我与阳织的少年时光,我们在海滩上捕鱼捞虾,潜到水底去找最好看的海星,为此还被师父骂了一顿。
师父拿着四书五经给我们上私塾,午后的我有些倦意,闭上眼睛打盹,阳织偷偷拿墨水在我脸上作画。等我醒了猛地站起来惹得哄堂大笑,师父气的让我俩去站墙角。
很多时候,阳织在屋外练剑,我在屋内看书,除夕的时候放鞭炮,仲夏的时候捉昆虫。
有些人待在身边时往往是没有感觉的,你会感觉她们的陪伴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像一个坚实的后盾,敦而无声,却永远无怨无悔地抵挡在身后。
只有等他们突然离去,才发现心里少了一大块东西,泛起空虚的寒意。蓦然回首,尽是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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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迭代,必有故去之悲。然而自己的生活还得顺着生命的河流继续流淌。
天嘉八年春。
今日下朝之后,女皇传召长公主、南宫将军、礼部尚书和我商量迁都一事。
“迁都”对我来说并不意外,因为后世大兴国都确实从荣城换到了金城。而且,这也不是刘月盈心血来潮,从高祖开始就一直在筹备着,只不过没有兴师动众而已。
我意外的是,刘月盈把它提上议程的时间早了许多。
因为时间太过久远,以前烂熟于心的史记现在已变得模糊了,但这种大事却不会忘记。史载:「圣祖平北羌定南蛮,一统炎黄大陆,乃迁都金城。」
可现在北羌首领的那只精锐还未歼灭,广大的草原没有被彻底安抚,攻打南蛮更是八字没有一撇。这时候就想迁都,未免太早了点,隐患颇多。
我不是很赞成,但刘月盈大有一意孤行的感觉,刘月华、南宫她们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开始商议金城的根基建设。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我完全插不上话,心里干着急。
“等镇国将军凯旋归来,就择日迁都。”她一锤定音。
“不能这么做,”我脱口而出,抬头看着她大声说:“打北羌花了多少民力物力,百姓苦不堪言,现在南蛮还没定,这么着急迁都是为什么!”激动处,手握成拳砸向地面。
南宫将军没忍住转头看了我一眼,礼部尚书惊诧地微瞪眼睛,有点害怕。
我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行为太过放肆。低下头缓和声音说:“迁都消耗的物力十分之巨大,是现在大兴所供给不起的。不如等平定南蛮之后,利用南方富饶的物资再做迁都打算。”
话音落地,议事厅内沉默起来。刚才我的御前失仪让大家不敢轻易说话,都等着刘月盈的意思。
半晌,她终于开口:“行了,今天先议到这,诸位散了罢。”然后撑起头扶额不愿再说。
将军和尚书告退,刘月华轻轻对皇帝说:“皇姐,你也太纵容她了。”一抬头,发现刘月华冲我使了个眼色,而后也出去了。
不过,我现在满脑子都在想怎样劝她不要迁都,其余的事都是次要的,可以被忽略。
“阳缕。”我还在胡思乱想,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她在喊我的名字。“你我私下如何暂且不论,但在别人面前不能总是坏了规矩。”她的面色有些不虞,轮廓都蒙上一层冷峻。
乍听这话,心脏不可控的刺痛了一下,满脑子迁都的事也被迫停止。她还撑着头,眼神很锋利的看着我。
自从上次和她说了“等我五年”这种话,我们的关系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她真的应了我的要求,发于情、止于礼,君君臣臣,所有的温情脉脉好似一场大梦。明明应该高兴的,可等到她真的疏离、冷漠起来,那刺痛感根本无法控制。人真是贱不可言。
跪下真诚的对她说:“陛下,臣知错。”
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闪过一抹诧异,转瞬即逝,然后她缓缓开口:“你起来罢,地上凉。”
我虽然站了起来,却低着头,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该说臣告退?可是刘月盈又没让我离开。
耳畔传来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
拿阳缕怎么办呢?无法遏制那些念想,只能硬忍着,摸不到、抱不了,好不容易狠下心说她几句,那人又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过来。”刘月盈声音不大,却不容反抗。
我从站立的堂下走到她宝座侧面,然后止步。
“站那里干什么?”她突然拉住我的手一用力,我就顺着扶手跌进椅子里。刘月盈的脸近在咫尺,独有的馨香溢满鼻腔。
许久没与她这么近了。
“我,我还是别坐在这里了”,刚一张口,刘月盈的右手就抚上我的脸,轻柔的触感让我一瞬间失言。她打开书桌抽屉里的盒子,取出一颗蜜饯送到我嘴边:“张嘴。”
嗯,非常甜,入口即化,口齿留香。
“你仔细说说,为什么不同意迁都。”这突如其来的耐心,带着让人沉沦的气息。但我绝不能再堕落在她的温柔乡里!
咂咂嘴将蜜饯咽下,开口说:“北羌虽然快打下来了,但消耗的人力物力都是天文数字。这个时候迁都实在劳民伤财,会挖空大兴的根基。”
“这完全能解决。北羌草原上众多的牛羊可以往中原运来,与百姓们交换木材、石料,缓解物资匮乏;草原部落里有大量的奴隶,可以征用他们来建造金城,缓解人力匮乏。”
“那些游牧民族常年自由散漫惯了,安抚他们不是简单的事,我觉得他们未必愿意派奴隶……”
刘月盈轻蔑一笑:“不愿意就可以不派?若是还想被我大兴打的满地找牙,朕大可再派军队前去。”
“可你不还想尽快覆灭南蛮吗?南蛮兵力虽弱,奈何占据着极好的地利条件,易守难攻。南方瘴气、沼泽众多,丘陵连绵把土地切的支离破碎,气候也异常湿热,大兴军队难以适应。现在北羌还没彻底安抚就要迁都,大兴土木又是劳民伤财,什么时候南蛮才能打下来?”
饶是当年平定北羌以后,养精蓄锐许久的大兴贸然进攻都吃了大亏。南蛮虽然没有能力对外扩张,但是偏安一隅许久,自保是绰绰有余。
刘月盈盯着我轻笑,不疾不徐地说:“你怎么对南蛮如此了解呢?”
这……确实,我从没去过那。大兴从建国至今也没派过探子去南方,可以说一直对南蛮所知甚少。
刘月盈见我一时回答不上来,眼里闪过一丝寒意,然后猛地捏住我下巴:“你是不是还在和沙钰有联系?”
被她这样挟着很不舒服,深吸一口气:“我从来与她都没有什么联系,这些也不是她与我说的。”毫不畏惧的对上她锐利的眼眸,所有的沉沦再次抽离而出。
“只不过,现在确实不是迁都的好时机,至少要等平定南蛮以后。”我板着脸极其认真,把她的手重重推开,站了起来。
她的手倏然撞上椅把,发出闷响。
刘月盈把发红的手背缩回衣袖里,见我态度强硬,不知所措地抿起嘴唇。
好半天,她才低声说:“你还有南蛮的什么消息?”
我想告诉她,南蛮还有许多奇人设下的阵法,大兴冒然派兵会损失惨重。但现在明显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她整个人都心不在焉,不知所措。
“小虑,”刘月盈叹了一口气,抚上额头,“今日你先回罢,让我好好想想。”
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罢了,她既然说信我,那便让她自己想明白。
转头便离开,刘月盈在我离去之后逐渐渗出了一头的冷汗,手按着胸口急促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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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宅子里,总归是不舒坦,突然产生想喝酒的念头。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竟然有小半年滴酒未沾了,现在这瘾被勾起来,浑身痒痒的。
好歹是朝廷要员,光天化日就去酒楼放纵,怎么也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