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一样,他不喜欢医院的味道,不喜欢冷冰冰的病房,不喜欢各种医疗器械。
而且骨髓这个词汇,多可怕啊听着,还要抽…
韩誉跌跌撞撞躲进卧室,自那天后有很长时间不敢在父母在家的时候出门,怕他们直接就带着他去医院了。
可那天还是来了。
他从婴儿长到四岁,没有喝过母乳,没有在父母怀里撒过娇,没有过过生日,许多别的同龄孩子都享受过的事情,他都没有机会享受。
韩誉不知道这是一件悲哀的事,但却由衷地恐惧医
院。
于是,从小渴望父母怀抱的他,那天杜若向他张开怀抱,脸上带着疲惫的微笑说——“妈妈带你去医院看看哥哥好吗?”
他惊恐地摇头,跑开了。
父母在楼下呆住。
韩父是个脾气暴躁的,咚咚咚上楼,拼命敲着他的房门,一边敲一边吼他——“韩誉开门!”
男孩在屋子里哭,小小的身子紧紧贴着门,用尽全身的力气堵住,就好像生怕他父亲会一脚踹开,闯进来揪着他去医院似的。
孩子总是单纯的,他不知道父亲有着全家上下所有地方的钥匙。
直到他撕心裂肺地哭着,被黑着脸的韩父一把抱起,面无表情地塞进车后座。
车门落锁,杜若神色复杂,不停说着话想让韩誉冷静下来。可孩子拼命挣扎,泣不成声,感觉是要送他去死一般。
韩父沉声让司机开车,司机不敢大意,拔足马力往医院去。
韩誉狠命扒着车窗,不停拿小拳头敲着玻璃,似乎给他打开了窗,他就敢毫不犹豫跳出去。
杜启观在医院门口等着,看到杜若和韩父两个人抱着韩誉,还被哭到断气的小孩给弄得狼狈不堪,不免生气。
“像什么样子啊你们!”
他杜家是海城上流圈子里有头有脸的豪门,这大街上的,被旁人看到也太丢人了。
“爸,”杜若抿唇,“韩誉他怕,要不…”他们都对韩誉从小缺乏关爱,现在一下子就带他来医院抽骨髓,也没给孩子一些心理辅导和准备,他怕是正常的。
可韩父跟杜启观都是男人,没女人心思想得细,在他们看来,韩誉已经四岁了,哭哭啼啼不像个男子汉,而且不就是抽个骨髓吗?何必弄得这么恐惧?
他原本就是为了韩阐的生命而出生的。
“进去吧。”杜启观说了三个字,很明显,是直接要让韩誉去抽骨髓了。
“爸,”杜若纠结,看看怀里已经哭得累极、气喘吁吁闹腾不动的韩誉,终究有些心疼,“改天吧,我给韩誉做做思想工作,他毕竟还小。”
到底是亲生母亲,看到韩誉苍白的小脸,忍不住心疼。
“改天?”韩父拧眉,“韩阐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能等得了几天?”
杜若闻言,低头不说话了。
她当然清楚,可…两个都是她儿子啊。
在杜若怀里哭得已经没有声音的韩誉,这会儿疲惫地睁开半眯的眼睛,看到眼前外公和父亲的表情,要多严肃有多严肃。而严肃中,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今天必须抽骨髓了。
仅仅四岁的韩誉,忽然就在那一刻懂了。
懂了很多以前从未发现的事情。
比如他的存在,只是因为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
尽管他是父母的儿子,是外公的外孙,身上流淌着属于杜家和韩家的血脉。但可笑的是,他却连一点点都比不上那个在医院里躺着等他解救的韩阐。
如果韩阐没有生病,韩誉就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是超生子,罚了钱的。他若不把骨髓给韩阐,这钱就白花了。
韩誉茫然地抬着头,将此刻外公和父亲的表情,以及眉宇间丝毫不掩饰的焦急,给深深记在心里,这辈子都不允许自己忘掉。
然后韩誉小声说——“妈妈,我想尿尿。”
他还小,没人教过他礼仪,不知道在外面应该说“上厕所”而不是“尿尿”。
他说完,一下子没有人说话,于是男孩又弱弱地补充了一句——“尿尿好了我就去看哥哥,我就听话。”
杜若一怔,垂下眼眸看着这个说话还带了奶音的儿子,忽然心下一酸。
杜启观和韩父也微微动容。
杜若和杜启观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她便抱着韩誉往男厕所走去。
到了门口,韩誉扯了扯她胸前的衣服,示意要自己下来,“男厕所,妈妈你不能进去的,”他仰着脸,指指外面,“妈妈坐在外面等我。”
杜若蹲下身,摸摸韩誉的脑袋,“好,那你去吧,当心地滑。”她说着起身,将斜挎包背背好,没有任何多想,便在厕所外面转角处的椅子上坐下等待。
这个点尚早,厕所里很清净,没有任何人。
一个小小的孩子,在厕所门口静静站了须臾,随即,那张白皙的小脸上,突然泛开一个极尽苍凉的笑容。
第094章出走
他其实长得很漂亮,家里照顾他的佣人一直都说,小少爷长大了一定是个美男子,瞧这鼻子瞧这眼睛,都继承了母亲的优点。
可他从来没听他的父母夸过他漂亮,一次也没有。
记忆中,父母只将那个医院里的哥哥挂在嘴边,韩阐长韩阐短的,注意力大概都没在自己身上停留过。
韩誉转身,直接走进了女厕所。
是的,女厕所。
他这个年纪,已经知道区分性别了,且他其实挺聪慧的,会自己穿衣服、吃饭、上厕所,所以杜若才放心他一个人进去。
韩誉径直走到女厕里边,打开最后一个蹲位的门,然后轻轻地关上。
在他的理解里,抽骨髓,等于死。
等于用自己这条命,去换韩阐的活路。
所以他不要,他也怕,他也不想死。
韩誉安静地等。
大概过了有十来分钟,外面果然响起了熟悉的高跟鞋声音。
杜若找来了。
女人一开始没在意,坐在椅子上发呆,后来觉得等的时间有些长了,又想着可能韩誉是在上大号。可之后觉得不对了,冲着男厕所里喊了两声,却没有人回答。
她慌了,拉着一个正要进男厕所清扫的阿姨,央求她进去看看自己儿子发生了什么情况。
阿姨进去没多久就出了来,很奇怪地说:“里面没人啊,你儿子是不是出去了?”
杜若整个人僵在原地,仿若被震住。
她僵硬转头,看着厕所外面长长的走廊。
韩誉…逃跑了?
杜若倒吸一口气,几乎是立刻就小跑着往医院门口去。
高跟鞋踢踢踏踏,渐渐远去。
韩誉耳朵贴着门,直到再也听不见那脚步声,才小心翼翼从女厕所里出了来。
刚出来,迎面就撞上从男厕所打扫完毕出来的清洁阿姨,阿姨吓了一跳,“小朋友,你是不是走错厕所了?”这小娃娃怎么在女厕所呢?走路还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吓死人了。
韩誉礼貌地鞠躬,“谢谢阿姨。”他莫名其妙地道谢,让阿姨愈发糊涂了。
他道谢完毕,忽然问道:“阿姨,刚刚我妈妈往哪个方向去了?”
阿姨一愣,恍然明白过来,“哎呀,刚才那是你妈妈啊?她正在找你呢,往那儿去了,你快去吧,她可急死了。”
韩誉顺着阿姨指的方向看了看,随即甜甜笑:“好的,我知道啦,谢谢阿姨。”他说完,一个转身,向着和杜若离去方向相反的路,小步离开。
“小朋友!你走错啦!”阿姨赶紧叫他。
韩誉头也不回,小步子迈得更快了。
她急死了?
呵…
韩誉这么想着,推开医院门诊部玻璃大门,飞快地
跑了出去。
杜若走的那个方向是住院部,想必是去和杜启观他们会合,把他走丢的事情给通知一下。那么,他从门诊部离开,就不会撞上,比起没有方向地乱跑,这才是有效的。
韩誉出了医院,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到底还是个孩子,望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他也露出了无助茫然的表情。
回家吗?
回家也还是会被抓来医院的。
可…除了家,他还能去哪里呢?哪里是他一个小孩,可以去的呢?
韩誉低头,沿着路边的小道儿慢慢走。思考了约莫几分钟,他抬起头,走进了一家距离医院不远的便利店。
那时正处初冬,便利店里已开了空调,暖暖的,将他冰凉的心稍微增添了些温度。韩誉身上没有钱,买不了东西,只能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拿手支着下巴,隔着窗玻璃看外面的景象。
收银员是个年轻的姑娘,看到这么个可爱的小孩子独自进来,不免奇怪,“弟弟,你爸爸妈妈呢?”
韩誉不假思索,“他们有事去忙了,让我在这里等一会儿。”
收银员姑娘没多想,好心地为他倒了杯热水。
韩誉小口抿着,抬头笑,“谢谢姐姐。”
小姑娘心都化了。
长得漂亮的孩子,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
韩誉在便利店里坐了没多久,便看到韩父和杜若急匆匆从眼前经过。
他一惊,赶紧埋下头,随即再慢慢把眼皮抬起。
他们两个走得很急,余光并没有看到隔着玻璃窗的一个小小身影。而且夫妻两个似乎在吵架,嘴巴一动一动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大概是因为他走丢的事情闹了矛盾吧。
韩誉这样猜测,并未在意。
好像他的心,开始渐渐变得坚硬。
那天他在便利店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黑沉下来,他才慢悠悠晃荡了出去。
一个小孩大晚上在外面走是很危险的事,韩誉纵然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理智,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小胳膊小腿的,万一碰上坏人,根本就斗不过。于是他换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再次进去吹着暖空调,喝一杯免费的热茶。
那是离家出走的第一天,没钱又没地方去的韩誉,饿得前胸贴后背,翌日一早困得整个人昏昏沉沉,跑进附近一家超市里,在家具区抱着个枕头睡了一觉。
超市管理人员犹犹豫豫着推他,韩誉感觉到了,但装作睡得沉,毫不动弹。
等睡得舒服了,他就伸个懒腰爬起来,在生鲜乳品区域来回转悠,一次次跑到试吃的地方拿些小面包、小水果、小香肠吃,或者喝一小杯的酸奶和牛奶。
那些工作人员见他可爱也没多说什么,给了好几次。
韩誉就这么又撑过了第二天。
他的胃病,其实就是那时候给饿出来的。后来长大了,哪怕饿极,也没有什么胃口,以前给饿狠了导致的。
小孩在外面“流浪”了五天,五天没好好吃饭。但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不洗脸不洗头不洗澡不换衣服,五天之后整个人油腻腻的,像个小乞丐,一张精致的脸蛋粗糙了不少。
五天后韩誉实在撑不下去了,颇有点自知之明地回家。
他知道,再熬下去,就算超市人员不把他驱逐,他也快要饿死了。
第095章罪人
到家的时候,父母照例没在家,也不知道为什么,韩誉长吁了一口气。
家里的佣人看到他瞬间喜极而泣,一个个叫着小少爷,恨不得抱着他亲上几口。
韩誉先去洗了个澡,下楼的时候,桌上已经摆放了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他一下子扑上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以至于没注意到,管家伯伯正在给父亲打电话。
他吃到一半,还没饱,却觉得肚子里很难受,整个人五官都拧了起来。
结果父母亲就在这时候回了来。
韩誉到底还小,第一眼看到韩父,就给吓住了。
他的表情实在可怕,两只眼睛血红血红,下巴处有着一看就很久没清理过的青黑色坚硬胡渣,面色沉得比夏天雷阵雨之前的天色还黑,似裹着腥风血雨。
杜若紧紧跟在他身后,神色憔悴,眸子都哭红肿了。
韩誉有一瞬间的怔忡。
他不禁在思考,爸爸妈妈看样子好像都很担心很难过,尤其是妈妈,眼睛肿得像桃子…是因为他吗?
因为他在医院走丢,五天没有任何消息?
因为他是他们的孩子,所以再怎么说,也会担忧到不行?
想到这儿,韩誉放下筷子,从椅子上跳下来,忍着胃部的不适,向父母走去。
他慢慢抬起头,抿唇想着该怎么面对父母。
可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几乎在韩誉措手不及间,一个巴掌便冲着他脑袋狠狠扇来!
“啪!”重重一下,夹杂着杜若一声惊哭!
“小少爷——”身边有人低呼,是一直照顾韩誉长大的柳姨。
韩誉被韩父这一个耳光打得直接懵了,小小的身子如秋叶般抖落到地上,疼到眼冒金星。
“知道回来了?”韩父冷冷道。
孩子眼前有些发黑,歪坐在地上缓缓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