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奶奶一看他的模样,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当下也不追问,把两人带到自己的房间。
时颜背上就背着两个小包,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孟云进了房之后更是粘着时颜半步也不肯分开,陌生的地方让他感到害怕。
关上房门,时奶奶用干毛巾为时颜擦头发,柔声问:“颜颜,别怕啊,奶在呢,发生了什么事,跟奶说,别憋在心里。”
时颜木着脸,慢慢解开身上的衬衣,露出微微鼓起的腹部。
孩子快四个月了,已经开始显怀。
时奶奶看到,一瞬间便明白了怎么回事,难以置信的捂住嘴,随后抱住时颜心痛道:“你终究还是和你爸爸一样。我苦命的孩子,别怕啊,有奶奶,奶奶在,别怕,奶奶保护你,我可怜的孙儿哟。”说话间紧紧抱住失神的时颜无声痛哭。
郑老头吃过午饭才优哉游哉哼着京剧穿过走廊去找疗养院的老伙计下棋,心里盘算着等会下完棋去时奶奶那里讨杯茶喝唠唠嗑。
老嫂子人矜持得很,现在都还只能给牵牵手。
都七老八十了,除了自己过世的老伴,郑老头还没见过这么纯情的人。
从走廊出来迎面碰到几个打伞去要去海边防浪堤的老人,笑着打了声招呼,正准备走,没想到其中一人停下来问:“老郑啊,你老伴儿今天要走,你不去送送?”
“啊?谁要走?”郑老头停下来,惊讶问。
那人奇怪看他,“还能是谁。你口口声声叫的老伴儿呗。听护士长说早上一早找到她风风火火要立刻辞职,连这个月的工资都不要,马上就要坐船离开呢。你不知道?”
“我,我知道个屁!”郑老头急得脏话都出来了,急忙问:“她人在哪里?”
“她孙子来接的人,这会该到码头了。你要送,赶紧去。听说是连出院手续都办了,怕是不会再回来咯。”那人挥挥手打算要走。
郑老头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回头来跑过去抢过他的伞,“伞借给我。”
“诶,你个大贪官,本性露出来了吧,连伞都要抢我的!记得给我还回来啊!”那人也是个大度的,无奈叫嚣两句,跺两脚,见郑老头头也不回的跑了,只好去跟同行的同伴挤一把伞。
郑老头一脚深一脚浅的举着伞往码头跑,远远看到风浪之中,正要上船的三个人。
今天有雨,海面风浪大,估计只会有这一趟渡轮。
郑老头高高举起伞吆喝,“嘿!嘿!!等一下,等一下!”
时奶奶模模糊糊看到他,心里一阵惆怅,便叫渡轮驾驶员先不要开船。
郑老头气喘吁拿着伞冲到码头,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上船,“老嫂子,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啊?”
时奶奶也觉得有些对不住他,说:“家里有点急事,得赶回去,不好意思啊,老郑,下这么大雨,还劳烦你跑一趟。”
海面上的浪越来越大,船员走过来问:“要不要坐船,不坐就赶紧下去,等会就开不了船了。”
船外风雨如晦,海浪伴随着雨水打在码头上,轰隆隆作响。
郑老头收好雨伞放在一边,“开船,开船,我也坐。谁给补票?”
“这——”时奶奶对他的说风就是雨的性格是有些了解的,但是这也太突然了,“老郑啊,你要去哪里?这样突然离开疗养院,那边会着急的。”
“不管他们。跟着你们,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了。”郑老头也是豪放的,叉开腿坐在只有他们四个乘客的轮船上,指挥船员,“开船开船!雨这么大,等会就回不去了。”
时奶奶一时间无措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扭头看身边神思恍惚的时颜和神游天外不知所谓的孟云,这个样子,连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哎呀,老嫂子,你别担心,我不是讹你。我好多资产的嘞,养活你们一家子完全没问题。听我的。你看看你两个孙子,失魂落魄的,谁能帮得上忙?男人之间的事当然还是得男人来解决。你就放心吧!”
两个月后,时颜穿着学士服和夏辰彭立超他们一起从学校大礼堂出来,刚刚结束学位证书颁发仪式,现在大家要去外面的草坪上照相。
肚子越来越大,今天出门时特地在腹部裹上一层层纱布将肚子缠起来,免得被人看出不对劲。
尽管如此,夏辰和彭立超看到他的第一眼,都同时惊呼他长胖很多。
然而并非是健康的体型,只是腹部微微隆起,脸上几乎没什么肉,胳膊腿比以往还要细瘦,精神面貌亦大不如前。
夏辰担忧的悄悄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时颜只是摇头。
“哎,不知道孟云现在怎么样了,偏偏在毕业前夕出事。”彭立超感慨了一句。
时颜没有告诉他孟云现在和自己在一起,他现在正在逐步恢复,时颜不想太多人出现让他情绪起伏太大。
只和同班同学合影了一张集体照,时颜便匆匆离开。
公司那边现在这样的身体,已经没办法回去上班,已经提前辞职。
以前负责带他的师傅听说后特的打电话来责问,两人有半年多的师徒之情,他一直对时颜很看好,教他做事也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时颜只好撒谎说身体被查出一项十分严重的疾病,需要长时间修养才行,不得不辞职。
本该前途无量的人生,慢慢变得晦暗不明。
整个孕期时颜郁郁寡欢,常常没有缘由的哭泣流泪,明明家中风雨飘摇,只有他一个成年支柱,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
郑老头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和时奶奶办了结婚证,并且帮忙把他们曾经租住的那套郊区二层楼给买了下来,好在不是什么好地段,价钱只有滨海中心区房价的一半左右,但也花了七八百万。
时颜没有心思管这些,偶尔在家接活做翻译,或者外出时莫名其妙就会跑到他和穆青曾经住的公寓外面去等,有的时候在门口坐到半夜才突然清醒过来自己在哪里,于是打车回家。
穆青的离开,让他精神上彻底垮掉,成天浑浑噩噩。
孟云已经渐渐能认人,时奶奶也好,郑老头也好,他都开始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并且和他们相处融洽,只是还是会把时颜当做江可卿。
这是最后一道坎,时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跨过去。
郑老头的家人出现过几次,说他们给老爷子洗脑,要报警抓他们,后来被郑老头请来律师和警察,严正警告,以及将手头的所有财产当面分割。
除了那套房子,郑老头没有给时颜和时奶奶任何东西,自己也只留了三百五十万的钱养老,由专门的基金管理人进行管理投资,每个月有固定支出。
后来郑老头的二媳妇还想把这套房子也抢走,被郑老头报警抓走,并且要收回老二手头自己名下的资产,吓得那家人从此再不敢出现。
来来回回不过几次,郑老头便把自己作妖作怪的一家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干脆利落。
孩子八个月的时候,陈明旭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他们的住处,找了过来。
时颜已经不能出门,白天在院子里散步也要关门闭户,只有到了晚上才能戴上口罩和孟云一起手牵手到附近的公园透气。
“你们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在楼上听到奶奶激动的声音,时颜放下手头的工作,快步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子搀扶着陈明旭站在家门口。
陈明旭虚弱憔悴,看起来已经只剩半条命。
“阿姨,我听说你们住在这里,想,咳咳,就过来看看时渠以前住的地方。”陈明旭气若游丝靠在女孩子身上。
“别叫我阿姨,我不认识你!时渠从来没在这里住过,这里是他死之后我们才搬过来的,没有你想看的东西,你快走!”时奶奶手里拿着扫帚想赶人。
“老太婆,你怎么说话的,没看到我爸爸不舒服吗?”女孩子是个直脾气,见时奶奶态度恶劣强硬,当即翻脸。
“明渠,不许没礼貌,咳咳,嗬——嗬——”陈明旭不能太激动,捂住胸口对身边的女孩严厉说,“叫时奶奶,我从来没教过你这么说话,嗬——”
“爸,我们干嘛要瞒着妈妈来这里啊,坐了这么久的车,人家还没好脸色。”
时奶奶没心情看他们父女表演家长里短,扬手关门,被陈明旭挡住,“阿姨,你就看在我快要入土的份上,让我再见见时颜,我跟那孩子大概是有缘分,最近越发想念他。”
时奶奶放下关门的手,脸色古怪地看着他。
陈明旭头昏眼花的没看到她的表情,喘得像风箱,“医生已经说了,我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啦,在死之前,我就这么一桩心愿,想着无论如何要来看一看那孩子。你就让我再见他一次吧,阿姨,求您啦。”
说着推开扶着他的女孩子,咚的一声跪在时奶奶面前,“我害了时渠,连累他连大学都没读完就被学校开除,回到村里被发现之后又一个人逃走,留你们一家人被千夫所指,不得不流落异乡。阿姨,您恨我,我无话可说。只是,求您,成全我这最后一个心愿吧,否则我死不瞑目!”
周围路过的路人看见陈明旭跪在家门口,纷纷好奇的驻足议论。
时奶奶被陈明旭气得发抖,“你这是干什么?就不能让我们一家好过一点?你害得时渠郁郁而终无处埋骨,现在又要来祸害他的儿子?时颜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会让你见他的,你走!”说完嘭的一声关上铁门,无论陈明旭在外面如何敲门按门铃,都装作没听到。
时颜放下窗帘合上窗,低头看高高鼓起的肚子,想到小时候父亲的面庞,以及偶尔看他时目光中的深意和伤痛,以及奶奶讳莫如深的,关于他的生母的话题。
电光火石的,那个雨天去岛上疗养院找奶奶时,她看到自己的肚子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你果然和你爸爸一样?!
所以,生下自己的人可能是——
转身再次拉开窗帘,看到陈明旭气息奄奄被和他一起来的女孩和保镖搀扶到车上,过了一会儿,汽车从家门口开走,郑老头提着瓶老烧酒晃晃悠悠由远处而来。
突然,房门被敲响。
正在书桌前看书的孟云抬起头来,打算起身过去,被时颜挥手止住,“你看书,孟云,我去开。”
打开门,走出房间,时奶奶情绪激动地看着时颜,“刚才你听到门口的动静了?”
时颜平静点头。
时奶奶含泪望着他,颤声问:“你有没有什么想问奶奶的?如今这样,奶奶不会再隐瞒,什么都会告诉你,啊,颜颜。”
微微摇头,时颜低头抚摸肚子,说:“奶,您安心,我没什么想问,也没什么想知道的。”
时奶奶一把抱住时颜再不能忍受,呜呜哭泣出声,“颜颜,奶好怕,好怕你和你爸爸一样,这些日子,你可要吓死奶奶了。”
时颜有些麻木的内心蓦然被奶奶的哭声触动,是啊,这几个月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孩子马上要出生,家里只十几万的存款,而自己没有工作,孟云的病需要一直用药检查,孩子出生后的吃穿,这些,都要用钱,奶奶年纪这么大,还在为他们劳心劳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外出捡空瓶积攒起来贴补家用。
“奶,颜颜不孝,对不起。”抱紧怀里瘦小的老人,这一辈子,为爸爸为他,奶奶真的是操碎了心。
“奶奶没事。就是怕你想不开,苦了自己,从今以后,我们两祖孙,好好儿的,好不好?答应奶奶,不要做傻事。”
“好,奶,颜颜答应你。”脸上的悲伤抑郁慢慢褪去,时颜郑重承诺。
现实是没有给人逃避的空间的,必须得尽快振作起来,仔细规划未来一年从孩子出生到断奶可以工作这段时间的收入和支出。
以前偶尔会在滨海比较出名经济报刊和媒体上写一些专业点评,以及发表学术论文,还算是与相关行业的编辑比较熟,稍稍联系后拿到一个专栏,算是比较稳定的收入。
接下来,是在网上找视频剪辑和翻译的兼职,之前一直有在做,资源和平台都有,只是收入不稳定。
将目前手头现有的存款,以及孟云父母给的那笔钱全部汇总到一起,加起来有二十几万不到三十万,从现在到孩子出生以及断奶的时间预算至少需要八个月,这八个月要全靠这笔钱支撑。
按照每一天的支出进行计算安排,小孩子出生手术和住院的费用等等,时颜列出一个详细的表格。
至于穆家和宋家,大概早就有人知道他和穆青分手的事,然而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打电话前来询问过,甚至之前有些交情的宋荣臻和宋荣勤,也都不闻不问。
可见,这些有钱人,表面对你热情周到,言笑晏晏,仿若你真的能与他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一般,而实际上呢,一切都不过是你的错觉,一个无钱无势的普通大学生,大概在他们眼里就是巴结有钱人的小人罢了,可有可无。
孩子的预产期在十二月份左右。
今天正好是满第九个月的产检,结束后,时颜穿好衣服从检查台上下来。
曾老医生洗干净手,问:“孩子你打算怎么生?你的情况特殊,到时我一个人恐怕是捂不住的。”
时颜也没主意,问:“可以麻烦老医生到我家里帮忙接生吗?”
“你要是能顺产,也不是不可以,相关的手续我也可以帮你办,但是你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体特殊,如果不能顺产,你打算怎么办?”
这也是时颜最害怕的,如果不能顺产,必定是要安排手术的,到时身体的秘密肯定会被暴露。
“倒不如这样,直接安排剖腹,个人资料我可以帮你弄好,可是手术之后的护理,你要跟你家人商量好,一般的外人恐怕不方便接触。”
时颜点头,“老医生费心了。我会仔细考虑。”
曾老医生点头,把开好的药和之前一次的化验单一起还给他,“不要太忧心,车到山前必有路。现代社会比以前开化,真要被发现了也没什么。”
“孩子偏小,这段时间注意多补充营养,为了孩子,再大的事,都要先放在一边。”老医生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时颜笑了笑,点头,“好的。谢谢曾老。我让孟云进来。”
曾老医生看着他出去的笨拙身影,摇摇头,这些有钱人啊,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孟云针灸,用了一个多小时,从医院出来,已经天黑。
时颜带好口罩,牵着他的手去公交站台等车。
刚走到大门口,前面一辆车突然停过来,下来三个身穿正装的男人,时颜之前与小曾老林他们多有接触,一眼看出这些人是正规保镖,心里一凌,抓紧孟云低头打算绕开。
谁知对方就是冲他们来的。
时颜察觉后立刻转身想向门口的保安求助,然而旁边已经有人过去打招呼,那三个人一前一后拥着他和孟云不让他们离开。
孟云将他揽到身后保护起来,凶狠与这些人对峙。
其中一个人出声对时颜说:“时先生,顾小姐有请,我们并不会对两位做什么,请不用担心,也请配合,不要令我们为难。”
“我不认识什么顾小姐,你们找错人了!”怕孟云发狂吃亏,时颜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小声安慰,“孟云,别怕,没事。”
方才说话的那人看他们半天,似乎在琢磨什么,末了放弃的说,“是陈先生想见你最后一面。”
“陈先生?”
“陈明旭,陈先生,他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时颜看现下处境,以及孟云的状态,怕是由不得自己拒绝,想了想点头,“可以。”
说完拉上孟云转身登上后面的车。
作者有话要说:系列新文《厌烦》,还没开始写,预收吧,反正没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