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将连羽的心也浸得软了些,他抬头弹了一下十九的额头,把人打横抱起回屋放到桌边的椅子上,然后去十九的房间拿来被褥铺到床边的地上,布置完一切,把十九塞进被子里,警告道:“让你睡这里,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适可而止,知道吗?”
十九摸着被角,迷蒙地点头。
关掉房间的灯,连羽摸黑上床,没过多久,听到一阵窸窣声,接着夏凉被的一角被掀起,有什么东西从床下拱了进来。
“你……”他在黑暗中刷地睁眼,正要发难,一只手臂被一双滑凉的手臂环住,十九在被子里小声道:“连羽,困……”
“……”恶人先告状。
十九抱住他的手臂,再没有其他出格举动。
微凉的触感沿着手臂上下传导,连羽暗中一叹——
算了,大半夜的,就这样吧,
第16章遗弃
连羽虎口上的伤口愈合了。
这是他早上起床时发现的——
他做了一个梦,梦境中完美还原了这间房间的布置,他坐在窗前的画架前画画,窗外忽然风雨大作,虎口附近的位置忽然传来细微的触感,原来是窗外的雨点飘落在他的手上。
他搁下画笔,另一手将水滴抹去,然而那滴水像是长在了自己的手上,每一次擦去又会重新出现,他不得不来来回回坚持不懈地与那滴水较劲,直到他发现……这水滴居然热乎乎的?
二楼的窗子开着,昨晚大概又下了一场雨,山间云雾弥漫,鸟鸣声间或响起,空山新雨后,天气沁爽宜人。
连羽在遥远的鸟啾声中不太安稳地翻身,一边手臂被什么压住,动弹不得,他尝试了几次,刷地睁开眼,顿时水滴、画架统统不见,有的只是映入眼帘的屋顶。
原来是在做梦。
那……压着他的是什么?
夏凉被鼓起了一个大包,靠近腰腹的地方有一团东西上下挪动着,手臂上传来温热濡湿的感觉,连羽一个激灵,腾地坐起来,刷然掀开被子,同时抽回手,反应了几秒,才怒喝道:“你在干什么?!”
头顶的遮盖被除去,十九这才撑着身子爬起来,瞧见横眉立目的连羽,面上一亮,直扑过去,叫着:“连羽!醒了!”
连羽翻看着抽回来的手,发现才结痂没多久的伤口只剩一个颜色稍浅的疤痕。
昨晚的种种电影放映一样在眼前一一回闪,他意识到这又是一出自讨苦吃的戏码,稍一低头,鼻尖就能碰到十九头顶柔软的头发。
十九的腿放得不太是地方,右腿的膝盖顶在连羽的腿间,接近少年的颀瘦身躯挂在连羽身上撒娇似的蹭,像一只清晨跳到主人身上踩奶的小猫。
酥麻的热意往下涌,连羽的肩膀登时僵住,随后一跃而起捏住十九的后颈把人扯下床,腾腾三两步直接把懵住的人搡到了门边,开门一推,砰的一声把门甩上了。
当天连羽比前几天晚了一个多小时才下床,其中有半个小时是他睡过了头,另外半个小时做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连羽从房间出来,下楼去洗漱,十九的忘了穿拖鞋,在后面步履轻快地跟着。
连心正坐着地垫,伏在茶几上正在解一本奥数题集——有了上一次拆厨房的经历,连羽勒令他不许自己做早饭,他只好在楼下等着投喂。
“哥,早安。”
连羽扬了下手,当作回复。
走到卫生间门前,他脚步一停,后面跟着的十九一下撞到了他的身上,从他背后探出神来奇怪道:“连羽?”
连羽转身,抄着手,将十九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寒着脸道:“鞋呢?”
十九低头看自己的脚,学着记忆中连羽思考的样子,一只手攥成拳抵在唇下,煞有其事地沉思了一会儿,“啊”了一声,转身指着楼上:“上,上面。”
“找回来穿上。”
“嗯!”
十九转身就要往楼上跑,连羽拉住他的肩膀,把人拽回来,清咳了一声,道:“然后,你就不能在这里了。”
“连羽?”十九困惑地歪头,黑色的瞳仁一瞬不移地盯着连羽。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堪称清纯的人,居然还有撩人的一面。
“昨晚我说过的,留你住一晚,今天早上你就要下山。”
不知为何,在十九如此专注的盯视下,连羽的语气有些虚。
这时连心从奥数题集里抬起头,张望着这边,直起身,道:“哥,他还没吃早饭吧?”
十九顺势摸住自己的肚子,眼巴巴地看着连羽,小声道:“饿。”
“……”还会和连心打配合。
连羽一时无语,送是一定要送走的,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于是道:“那就吃完早饭。”
大概是昨天的场面太惨烈,十九跟到了卫生间外,就死撑着卫生间外的墙,说什么也不肯进去,连羽无情道:“不洗漱就别想上桌。”硬生生把人从墙上扯下来,推进了卫生间。
一番折腾后,连羽的上衣湿了一大片,将被蹂躏得失去了的活力的十九拎出来,放到了沙发上,对连心说了句“看着他”,然后走进厨房做早餐。
十九乖乖地坐在连心对面,连心神情肃穆地放下笔,思索了片刻,道:“我来陪你玩游戏吧。”
……
吃过早饭,连羽左手拿着王婶儿送包子的盆,右手牵着十九,顺着山路而下。
晨间田埂间有人劳作,见到连羽纷纷热情地打着招呼,连羽一路欠身应对着,进了村庄,把还盆的任务交给十九,自己找了个信号好的地方,对一步三回头的十九向外扬手,拨通电话。
他对十九的交代是“把盆还给那天把你领回家的人”,十九的动作虽然缓慢而迟疑,却是确确实实朝着王婶儿家去的。
除了说话有点问题,还不太会看人脸色之外,“不傻啊……”他不由得道。
“什么?”电话那头的助理道。
“没什么!”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接通了,他切换话题道:“我前几天让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助理道:“还没查到,但至少本市走失的人里没有和他对得上号的。”
不是本市的?那他怎么到这里来的?
“对了,羽哥,我帮你查这个人的事连总知道了,昨天把我叫去问话了。”
连羽的全副心思都在不远处那道身影上,随口问:“问你什么了?”
以往提到连岳,连羽不炸也要阴阳怪气几句,头一次这么心平气和,甚至有些心不在焉,助理狐疑着,如实回答道:“就问这个人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查他。”
“你怎么答的?”
“一问三不知,再说我也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羽哥,他到底是谁啊?”
“……不知道,捡来的。”
“捡来的?”助理在那头惊呼一声,追问:“那叫什么,几岁?知道这些多少也能缩小一下搜索范围。”
“叫胡栗,古月胡,栗子的栗,几岁……”
十九已经进了王婶儿家的院子,身型堪称纤弱,但又不是瘦骨嶙峋那一种,抱起来皮肤还挺有弹性的,而且……
“羽哥?”
连羽一怔,立即将那一团不可说的画面压下,暗骂一声,接着道:“年龄不太确定,看起来十七八?”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小狐狸成年了吗?
十九已经和王婶儿碰了头,王婶儿不知道说了什么,十九一直往后躲,回过头隔了老远求助地看向他。
“先这样吧,我这还有事,你们加紧查,有消息发短信。”连羽就要挂电话,忽然想起什么,又把手机贴回耳边道:“对了,既然他那么上心,就让他帮着查,这样能快一些。”
助理将他的话翻过来掉过去想了一遭,才确定这个“他”指得是连岳,这下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连羽成年之后就从家里搬出来自力更生,不是逢年过节绝不回家,也从来不在人前提及连岳,连岳常常要通过他的身边人才能知道他的近况。
找连总帮忙?
“我没听错吧,羽哥?”
“你说呢?”连羽不耐烦了,大步流星地往王婶儿的小院走,挂断了电话。
“连羽!”十九看到连羽走过来,像是看到救命的稻草,迎头扑过来。
他穿着拖鞋,走路还不太熟练,险些跌倒,幸亏连羽提前捞了一手。
“看着点儿路!”连羽惊了一身白毛汗。
十九在他怀里抬头,自豪道:“连羽!我,还了!”
“做得好。”
连羽拍拍他的后背,把他遣到院外,和王婶儿说明十九的情况。
原来那天王婶儿发现十九不见了,立刻在房前屋后找了一圈,在村里找到天黑,听说十九往山上去了,连忙上山来找,果然在别院门外发现了十九,她是又哄又拽,十九死活不肯跟她走,院里没亮灯,她不好意思打扰连羽和连心,左右山里也没有野兽,更没有坏人,只好先原路返回,想着等到第二天早上再来领人,谁知第二天听到村里的小孩说十九被连羽扛回了家,下午腾出手本想上山来看看,又下了场雨,便作罢了。
十九被遣到了院门口,仰头看着一棵榕树树冠缝隙间的阳光,不时偏头往连羽这边瞧,连羽尽量不去看他天真的表情,和王婶儿说商定了将他留在这里,本打算留些伙食费,王婶儿却不肯收。
“他能吃几口粮食?就是怕他又跑回去啊。”
“这个我跟他说。”连羽道,“我先带他出去转一转,等会儿就把他送回来。”
一只蝴蝶从十九面前飞过,他转头目送蝴蝶飞远,一双脚钉在地上一样一丝也没有挪动——连羽让他在这里等着。
余光看到一抹黑色靠近,他转过头,白净的脸上飞上笑容,“连羽!”
连羽似乎有心事,凝眉地走来,在他身边停下。
“连羽,不开,心?”
连羽的视线落到他脸上,看了许久,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挥手,道:“走,带你去买吃的。”
第17章舍不得
小村庄里最红火的地方就是村口的杂货铺,连羽屏息憋气,在味道不甚美妙的小棚子里尽量挑了些还看得过去的零食,付钱之后拉着十九出来。
“拿着。”连羽把一个赶上十九半张脸大的棒棒糖递给他。
十九双手接过来翻转着套着塑料膜的圆盘,回忆起曾在夏夜看过的场景,握着硬质的塑料柄,摇扇子一样在脸侧扇起了风。
飘忽的气流吹在脸上,十九的脖子僵住,停下动作,片刻后他再次摇动手腕,新奇地道:“风!”
连羽在琢磨如何说服十九,视线在十九那张天真稚气的脸上顿了顿,又转到他的手上,道:“不是让你扇风用的。”
十九歪头:“?”
严肃之余,连羽不免露出个无奈的笑,上前抓住十九的手腕,另一手解开棒棒糖上的包装纸,手把手教他吃棒棒糖:“舔一下。”
十九凑近,伸出一小截舌尖儿,轻舔了一口,抬眼边抿着唇舌边看连羽,忽然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惊奇道:“甜!”
“甜就对了。这是糖,吃的。”
“糖……”十九尽力复述连羽说过的那个字眼,眉眼一完,把棒棒糖举到连羽面前:“连羽,吃!”
连羽偏头躲过,道:“都是你的。”把十九的手推回去,皱眉思量了良久,终于将捂了半天的话说出来:“我离开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十九不疑有他,保证地“嗯”了一声。
连羽犹豫了几秒,转身离开。
——他和王婶儿说好了,等他离开,王婶儿便来这里把十九接回去,到时候把门窗关好,等十九和王婶儿她们熟了也就不会再往外跑了,而他也可以偶尔下山看看十九。
毕竟他没有耐心照顾十九,况且十九总对他亲亲摸摸的,他也不是多么能忍的人,这样下去……
把十九送走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腹诽自己电影电视剧里看多了,才会用和“把孩子骗到游乐园用一个冰淇淋稳住、再弃之而去的妈妈”同一个套路。
一旦套入这样的情景,连羽便控制不住地联想到十九找不到他时眼眶通红哽咽着流眼泪的场景,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回头,只见十九听话地站在原地,一手握着棒棒糖,遥遥看着这边。
隔了老远,明明看不清十九的表情,那不安又无助的眼神却浮上了连羽的心头。
——到底为什么非要把十九送走呢?
王婶儿说收留十九不过是填双筷子的事,确实如此,昨天他画设计稿到深夜时,十九一直坐在门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根本不需要他分神照顾。
不仅如此,十九还能和连心玩得很好,昨天下午俩人一起收拾出了一间卧室,今天早上他从厨房出来时,两个小家伙正在玩识字游戏。
连羽对连心不闻不问太久了,突然让他和连心来兄友弟恭那一套不太可能,他能做到的最大改善是尽量控制自己的脾气,不对连心冷言冷语,而这时,能有一个人帮他陪伴连心,不失为一件事。
但十九在亲密关系这方面太没数了,黏人不说,还逮着什么人就一通乱亲……
万一十九住在王婶儿家里也这样怎么办?!
有几个人能挡住十九那种清纯又撩人的魅力?
十九长得那样白,若是别人……打住打住打住!!
连羽打了个冷颤,告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然而越来越多的隐忧仍是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村里的小孩子总是欺负十九,他不在身边,有人会帮十九吗?
上一次十九从村里跑出来回到山上,万一下一次逃走不回山上了怎么办?
……
连羽不懂事时他曾埋怨妈妈抛下他离世,后来他对连岳的放弃耿耿于怀。
感情这种看不到摸不着的事最是靠不住,说什么你爱我我爱你,其实不过是一团软趴趴空堂堂的雪,本就不是长久之物,阳光一晒,立即脱形溃倒,融成一滩滩薄凉的残痕。
所以他不耐烦与任何人有牵扯,厌恶亲密——亲情也好,爱情也罢,反正早晚都要由浓转淡,何必浪费大家的时间?
没有联系,便没有需要斩断的那一天。
连羽心如乱麻,烦躁不已——虽然非他所愿,但十九对他确有依赖,这时斩断这种依赖,不也是他向来憎恨的抛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