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会苛责你,江离。
薄聆走到他对面,拿过那个被他捏住的杯子放到了一旁的矮几上。
他们对视着,薄聆说:“嗯。不能跟病人谈情说爱。”
他笑起来:“谈谈别的就好。江离,我们仍是室友,也是朋友,可以吗?”
江离缓缓眨动眼睛,长长的睫毛间隙擦过一点光线:“薄聆。”
他想说,何必?
但他又不确定是不是以后每个每晚都会像昨晚。他在留恋。
于是在这仓促的回答之间,话锋被陡地闪来的迟疑磨掉顶尖,变成了:“你原谅我昨晚的行为了吗?”
既然开始求取原谅,那自然是同意了。
薄聆笑起来:“你不是把我做的东西都吃光了吗?那就证明你没有浪费我的心意,我就不会生气了。”
江离讷讷的,有点难为情。那食物都冷了,他疯子一般吃光,委实丢人。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快八点了。”
江离只好站起身,跟在薄聆后面。
临出门前,薄聆突然停了一下,江离没注意,猛地撞到他背上去。
薄聆弯了弯嘴角。果然,他就会像小朋友一样一头撞上来。
江离揉着鼻子,犯懵地问他:“怎么了?”
“我想起来,小百合该等急了。”
江离恍惚间从这句平淡的话里咂摸出非常独特的滋味来。他无法很准确地描述那种感觉,只知道胸膛里一股说不清的渴望升起来,发着烫。
第14章假象离离,你好可爱
到家后,两人洗了手先给小百合加上猫粮,换碗清水。薄聆得知江离也还没吃饭,便道:“我去做点吃的吧,吃面行吗?”
江离总觉得愧疚,见到他热切的目光还是有些想躲,说:“我来做吧,你看上去好累了。”
他并不知道薄聆去了邻市,也并没有刻意去问他的行踪,只是真觉得他看上去疲惫不堪。
薄聆微笑道:“好。”
江离走进厨房,本打算只做碗番茄鸡蛋面,不知怎么地突然很想为薄聆做些别的。
虾,这种食材一下子就出现在他的脑海。他好像并不知道薄聆的喜好,但记忆又习惯性地把他需要的东西送到他面前。
江离的动作熟练得他自己都吃惊。从冰箱里找出此前买的两只大虾,放进锅里煮熟,剥开虾壳。把面先放进锅里煮着,再取一只平底锅来倒上油,放进葱花和蒜爆炒,整个厨房顿时香气四溢。
面条煮熟后捞起来。他又很快调好酱料,把葱蒜加进去,拌匀。最后再把龙虾放到面条上,淋入酱汁,色泽浓郁,鲜香扑鼻的龙虾拌面就做好了。
端着盘子出去的时候,江离莫名地有点心慌,就像即将迎来一场考试一般。
思及此刻的心境与昨晚的心境形成了多大的反差,江离实在也觉得人心微妙。情绪的转变,就在那么一刹那。
把食物放上餐桌后,江离轻轻叫了一声薄聆,却不见有回应。
他回头去看,发现薄聆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应该是真的特别累了。江离走近,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心底又内疚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昨晚情绪那么激动。这时候是平静的,看那时候的自己就觉得无法理解。
他多么抗拒被爱啊。他并不把被爱当做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程医生做出的诊断似乎能解释这点了,因为他病了。
病着,便有了让人谅解他的理由。可江离并没有那么厚颜无耻,薄聆的忍让和宽容都让他难过。
他的目光哀伤地停留在薄聆脸上,思绪飘了几秒,又移到他形状好看的薄唇上。
江离想到,昨晚薄聆吻了他。
那是一个平息惊涛骇浪的吻呀。江离一点儿不恼怒,想起来也只是耳根微微发热,心底像有着一个池塘,生着碧绿干净的水草。
仿佛是雨过天晴,一切都平静美好。昨晚他们争执、吵嚷,而现在又同处于静谧的居室之内。江离受到安慰,觉得自己能够弥补对薄聆造成的伤害。
他叫醒了薄聆。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餐桌上,一起吃面。薄聆很诚挚地说:“非常好吃。”
他眼睛里光芒闪动,让江离感到一丝慰藉。在此时此刻他想:他能够应付好这一切,他是有力量的。
事情好像也就这么简单,这么顺理成章。他们又重新聚在一起,友好和谐。
日子会一天天过去,而他们都会越来越好。江离的病慢慢好转,不再为情感波动而恼怒不安,他学会坦诚自己的想法,学会信任自己,学会表达爱。
薄聆是那么温柔坚定的人,他们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一起。他们恋爱了。
他们会一起走在傍晚的长街,在路旁的梧桐树叶掉落下来时驻足,听风与叶的声响。他们又去到很多美丽的远方,看山,看海,看日出,看晚霞。
夏天来了,两个人搬到了新家。明丽的风摇动绿叶,整个屋子都罩在一片清新的绿色中。
搬家后的第二天,江离午睡起来,看到客厅里放了一只很大的快递箱,薄聆站在那儿,扭头来对他微笑。
他穿着白色的T恤,走到薄聆身边去,把头歪在他肩膀上问:“这是什么呀?”
薄聆扭头亲亲他的鼻尖,说:“小百合的新窝。”
他们一起把箱子拆开,亲手把漂亮的小木屋搭建起来,四周都铺满泡沫垫子,然后把柔软的棉垫放进去。再给小百合脖子上松松地系上一只蝴蝶结,庆祝它搬去新家。
那只大纸箱变得空了,薄聆正要拿去丢掉,却停下来,想到一些画面。
他把目光移向江离,后者被他热烈的眼光看得红了脸:“怎么了?”
薄聆发窘,也觉得自己幼稚,不说话,只拿了沙发上的抱枕扔进纸箱里。
江离还没怎么,小百合却先兴奋起来,猫咪对一切箱子一切开洞的东西都充满好奇心,一下子就窜了进去,喵喵地叫呀叫的。
薄聆赞赏地看一眼小百合,又鼓励地看一眼江离,意有所指:“箱子很大诶,除了装下小百合还能装好多东西。”
江离脸更红,但又很愿意见到他目光里的期待,于是像小百合一样钻进了纸箱子里,把抱枕抱在胸前,双只手臂乖乖地环抱住膝盖。
薄聆举起手机:“离离,笑一下好不好?你好可爱。”
江离抱起小百合,遮住发红的脸,只肯给他留一个耳朵。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没有过这种体验,长大了仍旧没办法习惯,只是心里有些柔软,陪他闹一阵罢了。
照片里定格他的发梢和小百合懵懵的圆脸。
江离想要站起来,薄聆却又从后面推起箱子,飞快地跑起来。幸亏房子大,又来不及添置太多东西,就给了他们嬉戏的空间。
江离最初还在叫停,后面得了趣,也笑了起来,笑声欢快地让他再快一点。
“薄聆,小朋友才这么玩儿。”他笑着数落薄聆。
只听见薄聆愉悦的、带着喘息的回答:“才不是。离离,我们老了也要这么玩。”
两个人都出了一身薄汗,纸箱停了,江离站起来,被薄聆从身后抱住。他嗓音低沉悦耳:“江离,我真希望我年老以后,也能有力气让你这么笑。”
江离侧头,亲吻他的嘴唇,“嗯”了一声。
薄聆抱他出来,两副躯体很快缠绵到一块去,江离两腿分开勾住薄聆的腰,他们一边接吻一边走进浴室。
傍晚的时候,红色的晚霞晕染着街道,他们手牵手去外边吃饭。清凉的晚风吹拂着,人们脸上都映着橘色的光亮,微笑来迎接夏日的夜晚。
他们在马路边上走过时薄聆瞥见对面的一家花店,那门口堆满了百合花,在暮色晃动的光波里静静开放。
路灯变绿,薄聆握一握江离的手,笑着说:“在这儿等我一下。”
江离点头,目送他走过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几乎让江离有种错觉,那辆货车是凭空出现的。
斑马线上只有薄聆一个人,而那辆车以刚抢完银行逃窜般的时速猛地撞来!
他被撞飞,又跌落到地上,快得让江离的呼吸都跟不上。紧接着,那辆车毫不留情地碾过了他。
江离身体僵直,但耳朵又仿佛充血,又红又烫。他听见轮胎压过薄聆身体时的声音。
他的皮肤被压破,血浆四溅,骨头“格格”被碾碎,从腿骨到股骨,然后是肋骨、锁骨,他的头骨都被压裂,脑浆溢出,白花花的,又迅速被血液染红。
他死了。脸侧过来朝着江离的方向,血肉模糊,而两只眼珠迸出,像玻璃球一样弹开,连着一道血线。
温存的晚霞猝然消逝,大片大片的红色的腥臭血液布满这个世界。
“啊!——”
江离发出一声惨叫,从床上跌坐起来,额头上冷汗涔涔。
他惊恐万状,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又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房间。天还没亮,黎明只送来几缕微弱的光线,屋子里灰蒙蒙的,只够让他看清楚这是他租住的地方。
江离抓紧床单,牙关紧咬,止住了颤抖。跟内心巨大的恐惧斗争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弛下来,心里阵阵凉风,把头埋进了膝盖之间。
好像他的反应太慢了。这时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是一名患者。他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种的想法,他终于像一个病人那样给出了正常的反应。
一团复杂的东西在胸膛炸开,吵吵闹闹地占据他的全身心,使得他慌张,沮丧,焦虑,在心底追问着许许多多无解的问题。为什么是他得上这个病?好了之后是不是不会每晚都噩梦缠身?要是好不了呢?
要是好不了,他是不是……还会反复无常,疯子一样地今天推开薄聆,明天又对他笑呢?
但所有的情绪最后都化无乌有,他再度变得死气沉沉,无望地想:他这样怯懦无能的人,到哪儿都是给人添麻烦,给自己找罪受。
想来想去,不过是一句反复的暗示:江离,你总是伤人伤己。
在床上坐了半天,江离终于起床了,洗漱后又做好两个人的早餐。时间快到七点,薄聆应该要起床了。
江离并没有等候他,吃完了自己的食物,便拿着书上了天台。
清晨空气湿冷,寒风刺骨,并不适合读书,但他又无事可做,情愿把自己投入空洞的文字世界。
但江离觉得怪异。他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像是笼罩着一层烟雾,掩盖了某些本质,怎么都让他觉得虚假。
他坐在凳子上,却又感觉不到凳子。腿弯着,却觉得跟伸直时没有分别。书还是他平时读的那些书,但是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字,连接不到一起去。
江离恍恍惚惚地想:这就是病态吗?原先他不知道自己生病,也就看不出这些伪诈,而一旦他接受到生病的真相,藏在深处的东西都一一浮现在他眼前。
他觉得哪里哪里都不对。这个世界,如此的诡异。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到底是他所处的世界本身就漏洞百出,还是他的病使得这个世界崩坏?还是说,他还没从那个梦境里出来呢?也许,并没有什么病症的诊断吧,他都只是在做梦。
江离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这一天。
到下午,残阳斜照,他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失魂落魄地开门回家。
江离换好拖鞋,往里面走了几步,突然却顿在玄关处,双眼发直。他听到世界崩塌的声音,类似灾难片中的音效在他耳中轰鸣。
客厅里,薄聆正站在一只大的快递纸箱旁边,听见他的声音扭头来对他微笑。
第15章诉说江离,你可以做到
梦境中薄聆被货车撞飞的情景陡地浮现在眼前,江离脸色苍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薄聆担忧地问:“江离?”
他勉强压下心底的恐慌,一步步走过去,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风,吹得他遍体生凉。
醒过来了吧,这不是梦。他重复地在心底喃喃自语,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走近了,他扯出一个微笑,想要问问薄聆买了些什么。但他的余光瞥到那快递箱子,就害怕地别过了眼睛。
他不敢问,好像问了,就会陷进一个循环里,就会又跌入那梦里。所以他不问,硬生生地走开了,回到房间去。
江离知道自己又过分了。在薄聆眼里,他这种忽冷忽热、爱搭不理的行为,一定很可恨。
但他太怕了。怕得差点挪不动步子,要不是紧抿着嘴唇就一定会哭出来。他惶惶不安地逃进房间里,扑到床上去,拿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身躯不住地颤抖。
江离觉得自己很可悲。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因为他真的喜欢薄聆!不是吗?
他江离到底是什么怪物啊。在梦里会幻想着跟他接吻、做爱,现实中又屡次伤害他,心里想的跟嘴上说的从来不一样!
江离把头也埋进被窝里,逃进那黑漆漆的地方,紧闭双眼,身体蜷缩起来。
他痛苦地呜咽了一声。
这场病生了很久了吧。可没意识到生病以前,他也不会这么狼狈的。
江离以前明明也是个淡然自若的人啊。这是个契机,把他心里那些肮脏的欲念挖了出来而已。
意淫别人的人,就是他自己啊!他才是那么卑鄙无耻的动心者,又概不承认自己的真心。
要不然,他何至于在听见薄聆那句醉酒时的“离离”时心旌摇曳,不能自已?
他刻意藏起来自己面对薄聆那些真实的反应、那些无法诉之于口的迷恋,好像自己是个什么用情专一的人,巴巴地守着那个他连名字和长相都想不起来的初恋!
就是因为程医生说,你病了。所以他控制不住地异想天开起来,以为没了这病他就能拥有真正的、坦荡的爱。
江离不会告诉任何人,在听到自己有病的那一刻他的心头闪过一阵狂喜。因为他终于给自己的古怪和丑陋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他总是认为,他不配得到爱,他只会成为别人的祸害。但这都是因为这个病导致的吧?要是,要是病好了,他就不会这样了。他的心,就不会一边要拒绝,一边又沉溺了。
算了。他扭曲着身体,把头更深地埋进被子里,额头抵着大腿,心想:好不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