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聆只觉得这家人的态度那么奇怪,一想到江离可能受过委屈他就止不住心疼。
“他生病了。”薄聆很诚恳地对她说,“我想知道一些事情,不得不来拜访。你可以带我进去吗?”
小姑娘却急了:“啊?江离哥哥怎么了?他什么病啊?很严重吗?”
她看上去应该是关心江离的,之前也许跟江离关系不错。不过看她的反应,应该也不知道江离之前出过车祸。
薄聆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心理疾病。”
小女孩儿眼眶泛红,她呆住几十秒,突然一扯薄聆的袖子:“你有什么事问我吧。你要问我爸妈,他们也不会让你进门的。”
薄聆一怔,继而对她安抚性地笑了下:“你先别担心。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可以吗?”
小女孩儿不好意思地忙缩回手,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嗯”了一声。
薄聆没带她走远,去了家附近的咖啡厅。
女孩儿叫江吟吟,还是高二的学生。
落座后,薄聆还没开口,她就先急切地问起来:“江离哥哥出什么事了啊?为什么会得心理疾病?”
薄聆大概为她说明了情况,讲得很简略,避过江离车祸的细节,只说他后脑受了点伤。
江吟吟皱着眉:“唉,哥哥好可怜。”
薄聆说:“我的来意是想问问江离为什么要跟家里断绝关系,这可能对他的病有帮助。”
江吟吟四周打量了一圈,趴到桌上凑近薄聆对他说:“我哥是同性恋。”
薄聆心底哐当一声:“因为这个?”
所以,不是跟养父母太过不和睦而导致双方恩断义绝,而是单方面被驱逐?
江吟吟点头,又露出不忿的神情:“是他们班同学搞的鬼。这些人真的太过分了!就算讨厌我哥,也用不着那样吧?偷拍我哥和他男朋友的照片再发给我爸妈。”
当时父亲那发火的样子,她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太可怕了,爸爸一脚把江离哥哥踹翻,拿铁衣架抽他,一直问他改不改。江离哥哥坚持说他没有错,爸爸凶神恶煞,牙齿咯咯作响,好像要吃了他。
江吟吟又后怕又生气,说:“要不是因为那些神经病,我哥也不会回不了家。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
她说着就哽咽起来,拿手背反复擦着眼睛。
薄聆递给她纸巾,又将咖啡推得离她近一些,示意她喝点热的。
但其实他心里也情绪翻滚,难以平静。他记得,他问过江离的家庭,当时江离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自己跟养父母一直不合,已经断绝关系。
他那副样子,多么淡然。薄聆竟然一点儿也没看出他经受了不少苦难,他掩饰得太好,再问就是揭人伤疤,活生生让薄聆放过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可是,男朋友?
薄聆问江吟吟:“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差不多是今年四月份。”
薄聆说不出话来,心里像堵着什么东西。四月份,他和江离在一起,那照片里的“男朋友”,自然是他。
这一瞬间,他发现他一点儿都无所谓江离所说的那个暗恋多年的人了。思及江离对他的种种反应,他认定,江离爱的是他,说什么暗恋别人一定是假话。但他的苦衷又是什么呢?
江吟吟抹着眼泪,说:“江离哥哥太倔了。我拉着他的手,跟他说别跟爸爸犟了,就假装自己不会再跟男人在一起就好,他不干,硬生生挨了一顿打。”
“我爸爸气疯了,说要送他去精神病院。我哥说他没错,他就是爱男人。呜呜,我爸就说,那我没你这个儿子。哥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薄聆从内心深处弥漫出一种无力感,他没办法穿越时空去救那时候的江离。
他嘴唇苍白,凭着一股本能问:“你爸爸到现在都没有松口吗?”
江吟吟摇头,她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懂得很多东西了:“我爸不可能接受的。他领养我哥,就是为了我哥帮他传宗接代的。他听到我哥是同性恋的时候,真的是往死里打他。”
薄聆看向她,他好像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出生优渥,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通情达理,在这个时代,他们并不会以为同性恋是什么洪水猛兽。
事实上,他的温和善良很大程度上正来自于他的这种天真、不晓人事。
江吟吟声音闷闷的:“要不是我妈生我后失去了生育能力,没办法再生一个儿子,他们不可能领养江离哥哥的。”
薄聆总算是明白了。
尽管已经是这个年代了,重男轻女、歧视同性恋的事情仍然存在。
江吟吟明显在家受过委屈,她说话的神情都带着受伤害的痕迹。她很能够理解江离,但她情愿江离不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她更愿意江离把自己的内心藏起来。
薄聆没办法要求她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依旧坚持诚实的自我。他只是遗憾。
但在这一个点上,他看到江离的另一面。说不上什么清高、不屈,只那么地招人疼爱。
“那他们领养江离,有了儿子,应该也是很愉快的?”他试探着问,希望答案是肯定的,希望江离没受什么苦。
然而江吟吟说:“江离哥哥爸妈死后,他还得了抑郁症,亲戚们都不愿意收留他。是他舅舅听说我们家一直想要个儿子,才硬来说和的。如果不是他成绩好,”她说着说着就撇了下嘴,挺看不上这种事情,“我爸妈也不可能要他的。”
所以,他的江离,幼小的江离,就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最后被主人不情不愿地收养了吗?
薄聆心如刀割。
照程野说的,有过心理疾病病史的人更容易出现ptsd,可能江离就是这样吧。
他怀着满腔的心痛艰难地继续问:“他爸妈怎么死的?”
江吟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妈跟人偷情,被他爸乱刀砍死,后来他爸又自杀了。”
明明不是自己的事情,薄聆却像自己经历了一遍似的,痛得难以呼吸。
这堪称魔幻的身世,狗血得令人咋舌,偏偏就这么发生在了江离身上。
薄聆觉得奇怪,人是惯会被环境影响的,家庭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有着恐怖的导向。
一个痛恨自己家庭的人,他所恨最深之事,恐怕还是,他无法自控地沾染上了那个家的恶习。他再怎么厌恶,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有的方面那么地像他的父亲或母亲。
但薄聆认识的江离,不像这个家,也不像他以前那个家可能具备的性格。
他是怯懦、敏感、不善言辞,却又善良、悲悯、真诚可爱。
薄聆不喜欢用情人眼里出西施那套滤镜来蒙蔽自己的眼睛,来用想象伪饰爱人。他充分信任自己用心灵看到的东西。
他爱江离,爱他所真切感知到的一切,有温度、有气味。他明确了解江离那些无伤大雅的小缺点,也对他的品行端正深信不疑。
那么这场病,正是他压抑太久而爆发出的沉疴旧疾?那些藏在内心深处的创伤,在许多年后以疾病的方式压回他身上,疯狂报复他的隐忍不发。
走之前薄聆问了江吟吟一个问题:“你觉得江离哥哥人好吗?”
江吟吟一脸严肃地回答:“他是最最最好的。”
薄聆坐上了返程的火车,远望车窗外逐渐被浓雾遮蔽的绿色原野。天快黑了,他极度思念他的爱人。
江离,爱我、做一个不被认可的同性恋,你觉得很痛苦是不是?
可你受了这么多的煎熬,你一定要达成目的。你要爱我,你要得到我,你要证明你没有错。
我会守着你的病好起来。我不会放弃,请你也一定不要放弃。
:-(本来想写得狗血酸爽一点的,但是我就控制不住我这手往温柔治愈上靠。下次我一定要充分狗血起来!
第13章诊断那就不谈情说爱
刚从车站出来薄聆就接到了程野的电话,他招手拦住出租车,坐进去后接起来。
“你在哪儿?”
“我刚回来。江离醒了吗?”薄聆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
程野告诉他:“早醒了。你别去医院,到我的咨询室来。”
薄聆心头一动,问:“你给他做过检查了?”
“嗯。填了量表,问诊也已经结束。薄聆,确认了,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而且我猜测他以前的心理状况就很不好,车祸激发了他的心理阴影,加重了他的认知障碍。”
“那……他什么反应?”薄聆不自觉呼吸放轻。
程野沉声道:“很平静。他接受得很快,也说觉得自己跟之前不太一样了。不过情况并不那么乐观,他平静得过头,似乎并不在意这病。我很担心他会不用心治疗。”
“肯接受治疗就好。慢慢来吧,我先过来。”
“好。”程野挂了电话。
薄聆有点紧张,但又很快镇定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没什么可忧心的。
到了程野的诊室,里面却只有他一个人,薄聆问道:“江离呢?”
“他在隔壁休息室。”
薄聆放下心,坐到沙发上去:“他没要求走?”
程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告诉他,这种病情况特殊,必须要家属来接才能走。”
薄聆差点喷出一口水,忙用纸巾擦拭下嘴角,吃惊地问:“他哪来的家属接?”
“所以我把他扣在这儿。”程野一笑,“你不是要救他吗?把他从这儿救走啊。”
薄聆:……
两个人交流了一会儿,薄聆打算去看看江离,程野便跟着他一起走出去。
休息室只有江离一个人,他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水,穿着薄聆早上从衣柜里给他拿的那件外套。
夜色很沉,灯光又温柔,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清冷的画报少年,神情淡淡的,并不悲伤。
程野在开着的门上轻叩两声再走进去,薄聆跟在他身后。
江离扭过头来,很轻地笑了下:“程医生。”
他脸色还有些苍白。
程野走近,递给他一张表格:“我们按这个时间来安排治疗如何?你看你有没有别的想法。”
江离拿过来,扫了几眼说:“我都可以的,我比较闲。”
“好。我的微信你加了,有什么事可以来这儿找我,也可以发微信,我空了就会回复。”
江离点头:“谢谢您。”
程野摆摆手:“你现在可以回家了,路上小心,作息规律对于这个病意义很大,回去后一定不要熬夜。”
江离应了。程野便转身出去,临走前瞥了一眼薄聆,示意他要柔和对待患者。
程野出门时合上了门,咔地一声响起的同时,他们两人的目光就避无可避地撞在一起了。
薄聆微微低头,看着乖乖坐在沙发里的江离,一时间有种错觉:像程野说的那样,小朋友在等待家人带他回家。
他很快把脑子里的想法撇开,问江离:“身体好些了吗?”
江离点头,又极不自然地说了句:“薄聆,抱歉。”
他垂着修长的脖颈,那一处肌肤在光下几乎有着水一般的光泽,是流动的、清澈的。
而江离的话语又不同,带着柑橘皮一样的清苦:“我一遍又一遍地跟你道歉,跟你道谢,真是很奇怪吧。”
生病是一件让身体很难受的事情。尤其他生病的原因是心先病了,心理的疾病反映到躯体上,那从里到外都难受透了。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冲动时想要逃开是真实的,因他被爱而伤心到极点是真实的,彻夜难眠和后悔也是真实的。
江离觉得很难面对薄聆。于情于理,他都是一个恶人。
他心里觉得愧疚。他希望薄聆就此生气,再也不要管他不要喜欢他,但又觉得,要是果真如此,他会极度痛苦。
反正就是,他跌在一个无法逃脱的怪圈里,跑前跑后都会回到一个地方,一个证明他是个混蛋的地方。
江离的双手握住杯子,手指细微地互相摩擦,轻轻地说:“你知道吗?程医生说我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所以会出现没办法正常地处理情感。所以……”
他看向薄聆,竭力使自己的神情从容一点:“所以薄聆,我很认真地再说一遍,你别浪费感情在我身上了。我替你感到不值得。认知障碍和应激障碍,这是很难恢复的症状。”
江离始终不想伤害薄聆太厉害,尽管这事他好像已经驾轻就熟,但他还是要用他认为正确的方式来对待薄聆。
薄聆一直在听,没有打断他,也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
江离默认他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
不知怎么的,他这颗古怪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像老年人的雨天的膝盖,一股阴凉的气息从心底升起来。
有什么人拽着他的声带不要他说话似的,姑且认为那是潜意识吧。但潜意识不重要,因为江离已经决定再也不要伤害薄聆。
所以他理由正当,仿佛把没出现的月亮都放在眼里,纯真地对薄聆说:“你不要喜欢一个病人了。”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薄聆想着,他越发觉得这时候的江离像个小孩子,一本正经地说些在他的认知范围里最正确的话。
你不要喜欢一个病人了?
听上去是为了别人着想,是一个病人所能说出的非常动人的话。他需要人照顾,但他又不愿意拖累人,决心靠自己苦苦支撑。
然而望着病榻上的那个人,一个心怀爱意,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人又该怎么想呢?
心碎。万箭穿心的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