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来连冯校长也骂在里头了:
“冯一鸥是假道德。既然不坐包车,不坐藤轿,又何必买,又何必雇车夫,雇轿夫?既然买了,又何必冰冻雪落的天气也打着把伞走到校里来,那种怪可怜的样子。等到要去见省长去了,他又坐在轿子里了。真是假道德,这种把戏给哪个看?”
有了这种事情以后,三区和洋楼的感情便有些调和不来,显然分成了两派。
学生方面起初对于全体教职员抱反感,后来知道三区、五区的教员并没有和洋楼上的合作,就把恶意绝对地注视洋楼。但是洋楼上终于不肯让步,也就慢慢地灰了心。更有一班高年级的将要毕业的学生,知道自己的前途操在洋楼上的先生的掌握中,退一步想,就索性和他们讲了和。讲了和,德性骤然从心里涌了出来。三区先生们的没有德性的行为,也就和他们不相容了。高年级生都是马克思党,近来周先生的房里,就常有马克思党员坐在那里谈笑。马克思党员进了周先生的房,N校里面的天气早已变过了,只有少数的文学党中人,稀稀落落和三区的先生来往来往了。
那一天尤庭玉自外面上了课回来,走到房里,只听得隔壁裘一秋的门上发出一种怪声。他连忙走出去看。就看见那一个叫做吴逸明的学生拿着半枝粉笔在门上恶狠狠地写字。尤庭玉出来时,他的字也写完了,强过头来,把他的环眼朝尤庭玉怒睁着,又用全身的力气把楼板踏得一片响,怒气冲冲地下楼去了。裘一秋的房门上,留着“流氓教员”四个大字。
正在这时候裘一秋,杨玉璋也从外面回来,听见这个消息,裘一秋气黄了脸,把个拳头向天打去骂道:
“他是什么东西?我不相信教员还做不过你学生哩!”
大家听见这种声音,全都挤到裘一秋的房里,想起了大家近来做的事情,又不禁哄然大笑。
这件事的来源也很长了,不能不述说一遍的。
原来N校五百多个学生里面,也很有几个年纪轻,面孔白的小学生,像一群乌鸦里面夹着几只白鸽似的显出他们的平和的、安详的美丽,又引起了先生们的慈爱心肠。曹惠明第一个把房门关了起来,炖了一壶咖啡,来述说他从前在W城时和一位小朋友的经过,并且把那小朋友寄来的蝇头小楷的几封信也读起来给大家听。大家听了之后,眼面前就有许多青年美貌的小面孔净动起来了。
裘一秋是音乐教员,他组织了一个唱歌队,若把这唱歌队排列起来,便是齐齐整整十几个可爱的小学生,所以白教务主任看了很是喜欢,很是羡妒,也说过“老裘真是岂有此理,把N校的精华都提去了!”的话的。裘一秋因此颇可以自豪,再在这一队里面挑出几个最得意的来,叫到房里去。起初听见风琴的声音,大概是在唱歌。后来歌不唱了,就改为说笑,最后不知道什么原故,房门也要关起来了。
先生们的这种风尚,在学生中本来也很盛行。正当裘先生得意的时候,也就是吴逸明失意的时候,因为近来关在裘先生房里的一个小学生,就是从前的吴逸明的好朋友——吴逸明开贩卖部时,大家称那小学生为老板奶奶的——许久以来吴逸明已经丧魂失魄地在裘先生的房门外面走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吴逸明的本意不必要寻仇,他先做出痛苦的样子去感动裘先生的心;再做出许多暗示来要裘先生了解他,又走到隔壁尤先生的房间去喊着那小朋友的名字,再间接地请尤先生去规劝裘先生。然而都没有用,裘先生房里的琴声还是不住地奏起来,裘先生的房门还是紧紧地关在那里,他就伤心得几乎发了疯,就准备来和裘先生作战了,开头便用粉笔到那门上去写字。
“快些叫工人来把这些字抹去了吧,给学生看见了不大好看。”花正绮说。
“哈哈!裘老先生和吴逸明成了不共戴天之仇了!”曹惠明笑说。
“什么仇?我还值得来睬他呢!”裘一秋苦笑着说。
“那个小朋友知道了没有呢?”鲍芹村说。
“来了!来了!……”杨玉璋说时,那位小朋友翩翩地走了进来。先生们全在他的面前,他不知道对哪一位招呼才好。所以他面孔红着,用他的好看的笑容来表示他是随便对于哪一位先生都很亲热的。
“哦!张敏修!吴逸明要来把你抢去了,怎么办呢?”先生们都把他爱得头也昏了,竟说出这种不分轻重的话来,又好像大人骗小孩子的样子。
“怕他做什么?他是疯了的……”小朋友害羞得面孔越红了。朝着墙壁轻轻地说。
“哈哈……”先生们笑了起来。
吴逸明在门上写了字以后,天天坐在一个亭子里,看见裘一秋出来,就睁大了眼睛。最后去削了一把木刀,拿在手里,跟着裘一秋走了几天,在许多同学面前宣言道:
“我这条命不要了。预备来和裘一秋拼一拼,只要他落了单,就请他吃我一刀!”
自从吴逸明闹了起来,N校又发现了许多新奇的事故。有一天清早,办公室门口的通告处,贴出一张榜来。那榜上有许多先生,和许多学生的名字,一对一对地排列着,在每一对名字底下题上一首诗。好像旧小说里的“有诗为证”的诗一般,用以赞美他们的事迹。这一张榜有五尺来长,上面写着六十几个名字,三十几首诗。最出人意料之外的,洋楼上的黄先生、白先生的名字也居然排在里头。
转眼间到了夏天了。
离放暑假的前几天,有某女校到N校来参观。白先生首先殷勤招待,领她们到各处去把N校的所有的地方都走到了以后,特地开出图书馆来,在那个地方开一个欢迎会。
许多人都到齐了。主位上坐着:冯校长,周先生,白先生,黄先生,洋楼上的先生和三区的先生以及五区的先生,客位上齐齐整整坐着几十个一律穿着白制服的女学生。冯校长致过欢迎词后,各教员都发表了些恭祝的意思,大家就用起茶点,做起余兴来。周先生唱了一首日本歌。白先生唱了一出“秦琼卖马”。鲍芹村说了一会笑话。铁瑞章,尤庭玉等又合唱了一出“马前泼水”。这个盛会也延长了一两点钟。
但是就在这一天,就是S埠报纸上盛传外国人惨杀中国人的一天,这一个消息当天就传到N校,N校的学生怒潮一般激动起来,对于先生们的欢迎会很是愤怒,明天上午,自治首领便召集全体同学在大礼堂开会,取决下学期的各教员的去留。
这场大会对于三区的先生们很是不利,有一个人把他们平时的罪状宣布了出来,许多学生如梦方醒一般地觉察这几个教员真是坏极了,于是轰然大叫,许多双手齐举了起来。只听得一个人把尤庭玉,鲍芹村,杨玉璋,裘一秋,花正绮,铁瑞章,曹惠明七个人的名字连起来念了一遍,接着就有许多喉咙大喊道:
“滚!滚!滚!……”
于是七位先生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他们各自望着各人的箱子,好像已经系好了行李票的样子。大家把那些许多日子堆在那里没有改动的卷子,趁这机会送到教务处去。
从那天起,就有许多担行李陆陆续续挑出N校的大门。
即刻放了暑假。N校的一所大房子空了起来,炎炎的太阳照在各区的天井里,梧桐叶子很浓,蝉的声音闹成一片。周先生没有事做,到各处去看看房子。走到五区,有一个没有回家的学生在宿舍安着一具炉子,在那里煮饭吃,烟雾直腾出来。周先生进去时,看见那墙壁已经熏黑了一大块。周先生把那学生说了一顿,提了他的锅子就走。
下午四五点钟,太阳也下去了。周先生洗了一个浴。把衣服换得直挺挺的,把申报包好了那只小锅子,慢慢地踱到家里来。
“爸爸!”他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见他回来了,亲亲热热地叫他。
“嗳!”周先生答应了,坐到那天井里的藤椅子上去,把那只锅子给他的女儿,说道:
“你把这锅子去试一试,看它漏水不漏水,也可以留着用的。”
他女儿满满地盛了一锅子水,喊道:
“爸爸!一点也不漏!”
第23章双影(1)
一
想起来似乎已经去得很远了,算起来也不过是几年之前,这就是我在奉天时,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
不必来说明是哪一年,总之是这么一年的春初,我到奉天的某机关里去做事。我未到奉天之前对于它的推测,和已到奉天之后对于它的感情都是很坏很坏的。在我顽固的成见中,似乎那一提起来虽则也颇有雄浑之感的塞外荒都,除了黄沙马粪冰团雪块之外是一样也没有的。可是那时候上海的社会正逼得我无路可走,既有那么一个每月百数十元收入的机会,我便毅然决然舍弃了这个正在等待春之再来的江南都会,抱着一腔惜别的幽情,向北长征了。
初到那里的时候,江南的朋友们一叠连寄给我十来封信,不料半个月之后,大概因为义愤激昂的党军刚到上海,他们都有了意料之外的交际之故,谁也没有一个字来了。这些平常都很和我合得来的朋友们,当然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希望,所以无须乎知道我的消息,而我,那时候确也不必他们帮助了,所以也不一定希望他们的安慰,于是这两边的好感情凑合起来,就彼此断绝了音信。这也算不得一件大事,然而于我成为大事的,那出生以来从未感到的孤寂,却像钉一般的钉在我的脑门上了。
幸而是也正因为有了那孤寂之故,几个礼拜之后,我在那孤寂的地方也寻到了一位照样和我合得来的朋友。这位朋友叫做易庭波,在一个报馆里当编辑,住处离我那地方不过二里之遥。我第一次认得他的时候,看见他那长长的头发,瘦瘦的脸儿,就知道他是一个从事美术的。果不其然,一谈之下,知道他是一个画画的人,同时又会做做小说,他既是这样一个不是理智头脑的人,所以和我这种又像傻又像聪明的大小孩子颇合得来,而且一合之后竟像前世因缘一般,感情一天一天地浓挚起来了。我本来也喜欢涂几笔水彩画,另外又爱做些新式打油诗,便常常到他那里去讨教。然而到底因为彼此的头脑都不十分理智,师生的态度非但没有做成,而狎昵的情形倒弄了出来,于是那无聊的消遣,便由此起头了。
这是一个寒冽的春夜,塞外的天际撒满了寒星,地皮上泥雪交冻,错杂得像大理石一般。我同平日一样,走到他那地方去,看见他独自一人躺在一张藤椅子上,朝着火炉呆呆地望着。看见我一去,便用脚蹬了一下道:
“喂,这每天的黄昏怎么办呀!我自从到了这个倒霉的地方,简直要闷死了!”
“画画画,做做小说,不是于你很有趣的吗?”我笑着说。
“唉,你真不知道,你以为能画能做小说的人便不无聊了吗?如果你会画会做小说,怕真不高兴去画去做小说呢!”
“真是的,这奉天,委实也太枯燥了,简直像一把干柴!”
“干柴!枯荆还会生花呢,简直是沙漠!”
“然而也并非沙漠,姑娘是有的。”
“啊,啊,都是夜叉精,哪能选得出几个好的来呢!”
“这是你的成见太深了,未必尽是坏的,南市场有几家颇有几个出色的哩!”
我这一句话却把他的兴致提起来了,只见他一抬腿便立起来:
“那么今晚不妨再去仔细看一看。”
“只要你去,我没有不奉陪的。”
于是我们又当做了一件大事,便一起到南市场去了。
南市场何以会成南市场的?是因为相隔五里之处还有一个北市场之故。这南市场与北市场都是妓馆林立之所,说是“妓业特别区”也是可以的。不过南市场又比北市场来得高等一点,一般嫖客中的贵族总到这南市场来,我们也免不了那种虚荣,所以不嫖则已,嫖则非南市场不可的。说来倒是“艺术”得很,这南市场全体的组织是许多妓楼重叠围转起来再四面八方通出几条大路,布置得好像八阵图一般,在中间,是一片围以花木的广场,四盏大灯直立其中,和周围妓楼上的电灯辉耀起来,在那凛冽的寒夜,也能引起人的热情的。
我们的马车到这地方停了下来。究竟到哪一家去呢?这于我们倒成了一个问题。这地方我自从到了奉天,差不多每天都要去的,所以各妓馆里面差不多都有熟识的姑娘。可是易庭波却有些“从一而终”的脾气,不像我那样难于取舍,我们在那圈子里兜了一转,我说不如到潇湘馆去吧。
“好的,潇湘馆,这名字倒也有趣得很,难道里面有林黛玉吗?”
他说着时那潇湘馆正灯火煌煌地立在我们的前面。我们推开那玻璃的风门,走了进去。那里面也有我一个认识的姑娘叫做燕红,于是在那一个广大的穹窿形的琉璃天篷底下,在茶壶(妓院中的伙计)几声高喊之中,我们便走上楼,到了十八号燕红的屋里。
“好啊,今天什么风吹得来的,你这一向到哪里去了?”燕红看见了我们,便做作地说。
“这两天有点儿公事,要不然早就来了。”我说。
“什么公事私事的,怕我不知道呢,准是在哪里热上好姑娘了!”
“你倒别冤枉他,老爷的心眼儿是挺好的,天天惦着你呢。”易庭波笑着说。
说到燕红这姑娘,在这里也似乎不必怎样来描写她,如果一定要替她表白的话,那也不过是一个剪了头发,面孔圆圆,身材相称,穿一件品红双丝葛旗袍的妓女罢了。她招待客人的方法十分不周到,往往有点在客人面前拿身分摆架子的意思,不过我一半也不在乎她们的亲昵,一半又颇赞成她们这种气节,而且那房间也还合我意思,所以我自从招呼她之后,也来了好几趟,头一天去,服侍她的那个老妈子华妈——是个四十来岁的小脚妇人——就说要我们老爷们捧捧场,但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直到那天也没有替她做过什么面子,至多多开几个小赏罢了。
华妈听说我们进来,也举起她那山羊蹄子似的小脚走来了,做出那种和我们前世里就认得似的欢喜哈哈笑道:
“哈哈,叶老爷贵忙哦!燕红姑娘天天惦着你,天天哭着呢!”
“哈哈,难得难得,要是一个客人不来哭一遍,不知道要多少眼泪呢!”我也笑着说。
嫖妓院本是无聊中的有聊,所以许多的消遣还是要自己找出来。这样夹七夹八地谈着,我便叫她们拿大烟家私来,和易庭波躺到床上去烧大烟。约摸是点把钟之后,烧完了大烟,我,易庭波,燕红,华妈,四个人坐在窗口喝着清茶。我看看易庭波,他那种美术家的神气,又从骨髓里懒懒地露出来了,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在领会着什么东西。
“燕红。”我说,“这位易老爷是一位画家,他能够照着你们的面孔,画出比你们还要漂亮的面孔来的,你要他替你画一个像吗?”
“真的吗?可是我的面孔不漂亮,不配画的。”
“你们还不知道呢,易老爷这样一个能耐的人,到如今还没有找到一个太太呢;天天闷坐在家里。我说:‘这里有许多姑娘,何不去挑选一个,’所以他今天才同我来了。燕红,你有没有要好的姊妹,漂亮点儿的,替易老爷保个媒吧。”
“有是有的,可是漂亮我可不敢说,易老爷喜欢不喜欢也不敢包的。”
“不要紧不要紧,你自己这样漂亮,保的媒决不会错的。”
这样燕红就走出去了。不一刻工夫,她领了一个姑娘进来,道:
“这是银宝姑娘,易老爷自己看吧,中意不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