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誓师那天前一天晚上,余情吃完饭,做好了作业,就一直在客厅里等着苟钦回家。明天就是百日誓师了,学校规定每位学生的家长最好出席,来为学生们打打气,同时也顺便开个家长会。
余情今年17岁,这17岁里,苟钦没有去过他学校一次。高中马上就要结束了,余情希望苟钦这次能去。于是他固执地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干,就只是等待苟钦下班回家。
夕阳落下,余晖大片倾洒在他身上,他没有开灯,目光看着窗外,春天已经快要来了,隔壁薛爷爷家的花已经抽芽了。
也许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余情想。
等他的眼皮突然被一束强光照射到的时候,他猛然惊醒,发现是苟钦下班回家了,打开了客厅的灯。余情有点近视,但不太严重,此时眯了眯眼睛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已经晚上11点了。
苟钦似乎很累,脸色有些红,好像还喝了点酒,更衬得她的脸明艳照人,看着余情在沙发上醒来的样子,皱眉:“要睡觉怎么不去床上睡?”
余情觉得她的声音很重,情绪很暴躁,有点被吓到,小心翼翼地说:“在等你回来。”
苟钦看到他这副样子,语气更重了几分:“等我干什么?还不快回去睡觉!”
余情咬了咬唇:“明天你有空么?”
苟钦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光芒,余情觉得自己看不懂。母亲看着自己的时候,有时候会让余情产生一种无处遁形的感觉,她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就是在看一个垃圾,或者是一个从外太空来的不明生物,总而言之,那绝对不是一位母亲看待自己儿子应该有的眼神。
但是余情偏偏又觉得苟钦并不讨厌自己。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以及文学家般天生带有的直觉,他从心里觉得,苟钦是爱着自己的。
苟钦看着余情,她的儿子,今年17岁,成绩优异,是在人群中能第一眼获得别人注目的长相,气质忧郁,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吸引力。看他的时候,苟钦似乎透过他的皮囊,看到的不是他,而是二十年前那个吸引着自己跳入火焰中共舞的男人,想到了十五年前对着男人烧得焦黑的尸体哭不出来的自己。
她没由来地产生了一种厌恶和恐惧的心情,而这种心情在余情出生之后她常常表露出来:“没空。怎么了?”
余情有点不敢看她,眼神飘忽:“明天要开家长会,你能请假去么?”
苟钦看着自己儿子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没由来产生了一股气恼,冷硬地说:“不能。赶快睡觉!”
语毕便自己回到了房间。
“……”余情看着木制地板,“……哦。”
事实上这个时候,余情很想哭。他明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的,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幻想去问自己的母亲,能不能给他一次机会,让他也拥有一下被关心、被照顾、被理解的感觉。
苟钦很快给出了她的否定回复。
同时还告诉他,男孩子不能哭。
现在他被永久地剥夺了哭的自由和权利,他再也哭不出来了。
第二天百日誓师,余情请假,没有去学校。
第9章
“喂?”
那边打电话的季臻吓了一跳。今天百日誓师,昨天和余情约好了中午一起出来旷课喝奶茶,但是却直到他奶茶都喝完一整杯了才联系上了余情。
虽然他心里知道,他和余情现在的友谊莫名其妙又塑料,从一个陌生的电话开始,两人之间就有了联系,他还偷偷脸红过好几次,这算什么?
他刚开始一直发短信,但是对方没回,从学校溜出来之后就光明正大拿出手机打电话,不过他估计余情大概率是不会接的,一中明文禁止带手机,更别说在教室接电话这种事情了。
正当他思考要不要续第二杯奶茶的时候,那边终于接了电话。
余情不但接了,还“喂”了一声。
“?”季臻听到他的声音明显与平时不太一样,又顾及对方是在学校,压低了声音问:“在睡觉?”
余情:“嗯。”
季臻抿了抿嘴,余情放了他鸽子,其实他有些不太开心:“噢。”
事实上余情并没有睡觉。余情躲在房间的角落里抽烟。刚才他又发了一次小脾气,因为阿姨做的菜不太符合他的胃口,他不开心,但是他不想对阿姨发脾气,因为他觉得大家都很不容易,人与人之间不应该相互为难。
所以他张大着嘴巴,一口又一口地往自己嘴里塞白米饭,也不动其他的菜。
好想逃离。他想。
他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只是有时候,就算再怎么掩饰抑制,真实情绪也会从眼睛里泄露出来。
听说世界上有三件事情无法掩饰。
咳嗽,贫穷,与爱情。
对余情来说,痛苦也无法掩饰。
所以他的眼泪不断地想冲出眼眶。
但是他哭不出来。
回到房间后,他就把早晨阿姨给拉开的窗帘全都拉上,整个房间霎时间变得又黑又暗,密不透风,活像个笼子。
可是他不在乎,事实上,他很享受这样的黑暗,足够安静,足够孤独,他甚至觉得还不够,于是他蹲在角落抽烟。
抽完了一根烟,驾轻就熟地抽出第二根,开始抽。
火光照得他的皮肤更加苍白无助。
阿姨敲了敲他的门:“余情,阿姨走啦。”
余情眼睛迷离地盯着眼前的缭绕雾气,滚了滚喉结,没有吭声。
阿姨知道余情最近脾气不好,不敢再说什么,就离开了。
余情依旧没有作声,安静地抽着他的烟。
然后耐心地数着阿姨下楼步子:哒、哒、哒……
一共19步。余情想。
他面前的烟头一地。
他心情不太好。
他又一次突如其来地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于是他直接扔下烟头,站起身就走向书桌,一把抓起手机,紧紧捏住,然后他就被突然响起来的手机吓了一跳,险些把手机扔出去。
定睛一看,才发现手机收到了五条短信,还有三个未接来电。
这是第四个。
那一瞬间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他感到了一瞬间的迷茫:这个世界还有人在乎他吗?
他看着这个果然很熟悉的电话号码,向右滑,接起。
“喂?”
“在睡觉?”
余情站着的姿态有些僵硬,“嗯。”
“你在学校吗?”
余情光着脚踩在地板上,闻言一手接电话一手背在身后,一脚踩在另一脚上,总之整个人就是非常地不自然:“没有。”
“怪不得接了电话,”季臻:“我好怕你玩手机被抓到。”
余情抿了抿嘴唇,没吱声。
季臻听着余情嘶哑的声音,不同于以往清脆明亮,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堵塞,说不出话。他清了清嗓子,尽量用他从没怎么用过的温和语气问:“你今天有事吗?”
电光石火间,余情想起了昨天他和季臻的约定:中午一起去喝奶茶。
但是他给忘了,他几乎立刻做出了反应,诚惶诚恐道:“对不起,我忘了。”
道歉是他最擅长的事。他已经习惯了向他身边的所有人道歉,向他自己道歉,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件事,本身就让他感到内疚。
季臻立马说:“没事没事,不碍事。”
余情问:“你不怪我吗?”
季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其实有点,但是还好。不知道为什么,对你生不起来什么气。”
他继续补充:“你也不要生你自己的气。”
余情有太多不理解的地方了,这是世界真的很奇怪。余情想,有时候至亲的人会拿着刀子捅你的心脏还笑着对你说,这是为了你好;有时候一个陌生的人却会对你释放着善意,还如履薄冰唯恐惹你不开心,像是把你捧在了手心上。
余情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是他却知道,自己此刻却很开心,像是大地被冰封已久,春天来了,风扑面而来,带来了一阵生的气息,温暖得把冰面都融化开来。
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但又理所当然。
而他内心的开心的种子也在冰面破开的那一刻破土而出,他分明听到了声音。
余情如果心情好,会毫不掩饰他的开心,他的眼睛会迸发出光彩,他的嘴角会上扬,就如此时此刻,他会放下手机,脚步轻快地打开阳台门,看着外面的好天气。
世界上有三件事情无法掩饰。
咳嗽,贫穷与爱情。
余情想,开心也无法掩饰。
第10章
“嗯?”
凌晨一点,余情看着书桌上的倒计时,离高考还有99天。他拿着烟和手机走到了阳台上,熟练地拨通了一个电话,把烟含住,却并不着急点燃,牙在黑暗里白得晃眼。
他从包里掏出了打火机,慢悠悠点燃了嘴里的烟,深吸了一口,又喷出:“喂。在做什么?”
电话那边的季臻正忙着给数学老师整理题目,见余情打电话给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没干什么,你呢?”
“和你聊天。”
季臻放下笔,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嗯,我也是。”
说完还补充了一句:“和你聊天。”
“还不睡觉?”
“有任务。”
“噢,”余情把嘴里还没抽完的烟拿了出来,熄灭烟头:“聊聊天吗。”
“可以。”季臻回答。
“你知道Blackdog吗?”
“嗯?”季臻老实回答:“不知道。”有时候他真的觉得余情知道很多东西。
这跟余情这整个人的气质很符合,有着与现有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浪漫,如果足够了解他一点点,就会发现他其实非常、非常脆弱。但是同时,又很不顾一切,很大胆。季臻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余情身上存在的这种矛盾感。
“我感觉我现在没有任何价值。你知道吗,我感觉我自己生病了,病得越来越厉害,可是我一直很孤僻,身边可以帮助我的人,除了我的母亲,没有其他人了。”
“高三以来,我没有太多情绪,别人有的焦虑、绝望、开心、惊讶,我都没有,大多数时候,我就像盯着一面湖水,看着它慢慢地被太阳一点点蒸发掉。”
“我好难过,我想哭出来,可是我却发现现在的我,连哭都不会哭。”
“我给我的母亲说,我说,妈,我真的好难受,你能不能看看我,看我一眼。我妈说,你一个男的,怎么这么矫情。”
“……”季臻只安静地听着。
“从小到大,我身边的人都给我说,你要乖乖的,好好读书,不要惹你妈妈生气,让妈妈生气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以做的事情,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了。”
“我妈确实很不容易,她一个人拉扯我读书,我时刻感觉自己对不起她。”
“她工作很努力,年纪轻轻就成了公司高管,为了工作她付出了很多,可是我很不开心。因为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跟她好好沟通,我妈会说我不识好歹。”
“你懂这种感受吗,季臻,我只想要一个苹果,独一无二的,世界上仅存唯一的苹果,可是她却给了我一箱梨。我说,这不是我想要的,她就骂我,说我不够感恩。”
余情说这些话的时候全程都很平静。
他又抽出了第二根烟,把它放在手上夹着,点燃,并不放进嘴里。
那边没有声音,余情猜他可能是在想怎么安慰自己。
其实不用安慰,他能听他讲这些,余情就已经很感激了。、
毕竟这个世界上,能够主动停下来听他讲话的人,也只有他了。
偌大的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开灯,一片漆黑,只有余情的手里夹着的烟有点点明亮的火光,在黑暗里跳跃。余情靠在阳台护栏上,眯起他干涩的、像黑曜石的双眼,感到迷茫。
“我不懂,余情,我很抱歉,我不明白,但是我觉得,你没有做错什么。”良久电话那来笃定的声音,“大人们有错吗?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他们是错了的,但是我觉得,嗯,怎么说,”对方迟疑了一瞬:“不要把大人的错误强加在自己身上。”
“从阴沟里出来的人,也可以拥有很好的人生,相信你也是……”
事实上余情已经听不到季臻后面说的话了,他的五感开始渐渐模糊,耳膜似乎在震动,眼前的事物开始变得朦胧。
季臻趴在窗边,俯瞰着江边的霓虹,远方似乎还有游轮在江上继续滑行,闪动着五颜六色的光。夜深了,整个城市非常安静,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不停闪动的彩灯好像会说话。
他拙劣地安慰着电话那边的人,词不达意。
可是他不在乎,他只是想尽自己的可能让对方不那么伤心,他不想让对方伤心。
过了很久,久到他再也没有话可以说了,便闭上了嘴,感到一阵挫败。然后他就听到了对方压抑地呜咽声。
像只终于找到了家的、受伤的小兽。
“不要哭,”季臻只觉得自己惹哭了对方,想打死自己的心都有了:“对不起,我不会说话。”
“我是真的不太会表达我的意思,我是说,嗯……”季臻忍不住叹气:“刚跟我弟弟也吵架了。”
余情带着哭腔问:“你还有弟弟?”
季臻:“对啊,在上初中。他……”
“不太懂事,”季臻想了想措辞,笑着说:“因为以前是少爷来着,现在家里突然破产了,爸坐牢了,母亲也不知道去哪了,就只剩我们俩相依为命了,就……还是没调整过来身份吧。”
“他是少爷,那你呢?”
“我是大少爷。”季臻笑着趴在阳台的护栏上,看着天上被云遮盖住的月亮,透出明亮的光,光又被云渲染得十分温柔。
他继续说,回忆着往事:“那时候我上高一吧,差点没辍学南下带着我弟去打工。被仇人追,过得很狼狈。那时候心性挺傲的,还不愿意跟我发小说。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