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最讨厌的感觉。
于是他当场撕了卷子。
虽然他几乎是撕完马上就后悔了。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他在内心也这么告诉自己,他应该讨好众人,遵守规矩,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无法阻止自己生气,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只能任由自己在所有人面前不体面的发脾气。
他也不能控制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之后产生极大的懊恼、自责情绪,正如他无法控制自己止不住的眼泪与汗水。撕完卷子之后,他整个人发抖。周围怪异谴责的眼光让他无所遁形,他感觉一直以来伪装的正常人的外皮正在被如射线的目光所消融,他开始害怕,但是其实刚才还敢撕卷子的他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快要被自己的情绪吞噬。慢慢的他开始听不见其他同学的窃窃私语,监考老师敲桌子要求安静的声音,也不看见老师们朝自己走来,感觉不到他正在被带出考场。外界的一切东西都被他屏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后来他被带离了考场,他被送进了年级主任的办公室。年级主任是一个老头,平时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似乎脾气一直很好,可是看到他竟然在考场上撕卷子,当场火冒三丈,差点没晕厥过去。见到他马上就指着他,语气近乎咆哮:“不想考试就给我滚回去!不要耽误其他同学高考!”
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当时近乎冷静地想,噢,这就是世人,这就是人的真正面目。就算平时再怎么伪装,也会对他这种人露出狰狞的一面。
还有什么呢?他还在想,自己平时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就是为了活得像个正常人,却最终还是没能坚持着装下去。
没过一会班主任也来了,他的班主任是一个很温柔的中年女性,看到他呆愣愣地站在办公室中央,年级主任气得直接指着他得鼻子臭骂,立即扑到他身边,抓着他的手臂,小声地说:“余情,这件事是你错了,你知道了吗?快道歉,快说自己错了,你说说话,不然后果很严重的你知道吗?”
见他不开口,班主任继续说:“余情,你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心情不好对吗?你给老师说,老师会给你建议的,老师会帮助你的。”
听到这里,他像是有感触般看向了班主任的眼睛,然后他说。
“老师,轻一点,你抓得我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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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国家,一切民族,
都能发现相同的人类。
莫非唯独我是异类?’”
那边一时没有声音,余情也不在意,现在他只想不断地输出自己的情绪,那些挤压在自己内心已久的情绪,全是不好的垃圾,让他有些承受不住。他想丢掉它们,可是这个世界上似乎好像没有为他设一个垃圾桶。
“我还出过很多类似这样的错,丢过很多脸,让很多人讨厌,你还想听吗?”
出乎意料地,对方回答:“你可以留到明天再讲给我听。”
余情愣了一愣。
随后他又不确定地问道:“我明天还可以再给你打电话吗?”
对方:“嗯。”
这下余情也没什么话说了,可是他一时间又不想挂断电话,于是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对方率先打破沉默,他问:“你快高考了?”
余情摩挲着手里的《人间失格》,回答:“嗯。”
“复习得怎么样?”对方不太自然地问。
余情想了想:“就这样吧。”
他没有等对方说话,径自说道:“状态不好。嗜睡,不管什么醒神的东西都对我没用。吃东西没胃口,瘦了很多,没什么力气。但是我妈说,不要给自己找借口,究其根本是我不够努力,不想努力。”
余情顿了一下,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我跟我妈说过,我妈说,叫我以后别想太多,别吓她,她心脏不好,经不得吓。”
他继续说:“实际上,我很忙,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是我没有动力,也没有能力,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我感到挫败。你知道我现在的感受吗?”
余情合上书页,小说地低喃:“疲倦已经永久性地占领了我,你不明白……”
对方隔了一会,很笃定地说:“我明白,我会明白。”
第3章
“是吗?”余情却突然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他习惯性地有些抗拒陌生人的好意,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他说:“我挂电话了。”
对方:“嗯,再见。明天我等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余情挂断了电话。
他放好手机,继续打开了手里的《人间失格》,桌子旁边摆满了文综资料与数学卷子,但是他一点都没有动,杂乱地摆在角落。现在的他感觉只有手里的这本书才能提起他所剩无几的活力与兴趣,只有手里的这支笔能勉强调动他的积极性,让他可以在草稿纸上写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时间过得很快,等他看完整本书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凌晨六点了,房间外传来了人的走动声,是他母亲回来了,而他一夜没睡。
他憋着泪水,努力将自己再次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逼自己继续重头看下去手里的书。
看不下去。
“母亲回到家”这件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让他感觉到了烦躁,甚至是伤心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也知道这是错的,因为所有人都告诉他,他应该对自己的母亲好一点,他的父亲去世得早,是他的母亲一手拉扯他长大的,他也一次次地不断向自己重申,告诉自己,他拥有现在的生活而不至于到大街上与流浪狗抢饭吃,都是因为他妈在坚持养育他。
所以不能生气,不能对她生气。
余情合上书页,抬头,闭上眼睛,呼了一口气。他的睫毛很长,像乌鸦的羽毛,此刻上面却有点点水光,在台灯下闪闪发光。
于是他放下书,随手拿了手边的一张草稿纸和一支笔,就走出了房门。
他的母亲苟钦正在书房里忙着工作,他对着书房里的背影,轻轻地说了一句:“妈,我出去一下。”
“出去干什么?”他妈头也不回,继续在电脑上忙着工作。
“就,”余情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出去散散心,之类的。”
“早点回来。”说完这句之后苟钦没有再说话。
“嗯。”余情一时有些无措,看着这偌大的家,里面却空得可怕,好像从来没有人居住过。
实际上他此刻很想提醒他妈昨天是大年初一。他还想告诉她,她的儿子在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准备跳楼自杀。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晚上的小区很安静,他走过他邻居的家,视线掠过邻居家门口的草坪,透过落地的玻璃窗,他远远的就看到了房间里的热闹景象,虽然一大早,但是一家子人却聚在一起吃早餐,还不停有精力旺盛的小孩子跑来跑去。
邻居薛爷爷正在小草坪上摆弄着他的花草,看到他,笑着说:“小作家,早上好!”
“嗯,”余情感觉到喉咙更加发紧:“爷爷,早上好。”
看到他在看屋内的景象,薛爷爷主动解释道:“待会要去乡下探亲啦!”
余情点点头:“嗯。”
我一点都不好。他想。
看着旁边的其乐融融,好孤独。他想,怎么会有人像我这样,孤独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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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一大早,许勉又来季臻家了,不过这一次不是来蹭饭的。
“季臻——开门哇——”
许勉在季臻家门口嚎了好几声,季臻才来开门。一开门许勉就受到了肉体冲击,只见季臻只穿着一条三角内裤,狰狞巨大安静地在腿间蛰伏,肌肉匀称,八块腹肌简直要让许勉嫉妒死,那张迷得全校男女生七荤八素的帅脸的脸侧还带了点未干水迹。
为了不过多泄露季臻的肉体,他马上蹿进了门内,关上门,嘴上抱怨:“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开门哇!”
季臻的头发还在滴水:“刚洗完澡。”
说完回到了房间,拿了跟毛巾擦头,看向跟着他进了房间的许勉:“你来干什么?”
许勉把手里提的年货放到了客厅,这会两手空空,毫不客气地坐在季臻床上:“我妈叫我给你提点东西来,还有,”他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红包:“这是给季柯的,祝他新年快乐。”
季臻穿裤子:“不要。拿回去。”
许勉立刻就扒上了季臻,苦哀:“季哥你干嘛呀,这是我和洛阳凑了好久的压岁钱,你连这点钱都不让季柯得到吗?!”
季臻面无表情:“谢谢你们,但是不需要。”
许勉有点被他的表情吓到,不说话,默默地把红包塞到了床下。
“不要放我床上。”
许勉的小动作被发现,撇了撇嘴,知道今天这钱是给不出去了,有些苦恼:“季哥,你很久没笑了你知道吗?”
季臻不以为意,甚至根本不理会许勉,穿好衣服,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拿起了笔。
许勉像看怪物般:“我靠,季臻,你不是吧,你一个准清北生,咋比我还努力?!”说着他凑了过去,发现季臻桌上摆了成叠的卷子和密密匝匝、写满了字的笔记本,如梦初醒般:“不行,季哥,我回去学习了!我靠,你太恐怖了。”
“路上注意安全。”季臻叮嘱了一声。
许勉走了几步,又倒了回来,声音放低:“季臻,其实你没必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季臻淡淡地:“高考考得好,有奖学金。”
“你知道我说的不止这个。”
“嗯,高考过了就好了。”
许勉嘀咕:“算了算了,懒得再说你了,我走了,拜拜。”
“注意安全。谢谢。”季臻说。
等许勉走后,季臻放下了笔,看着桌上摆的卷子,有些写不下去。许勉一走,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季柯还在睡觉。天气很冷,他的关节有些泛酸泛痛,这是他之前去打拳伤到的地方。
手机来了新微信,那边的人不断对他进行消息轰炸:“季哥,季哥,你真的不再来了吗?!我们需要你啊啊啊!”
季臻第无数次回复,冷酷拒绝:“要高考了,退出拳坛。”
回复完便不再管那边的哭叫,把手机放到了一旁,又重新拿起笔,开始做作业。
他偶尔,也会滋生出一些不太负责任的、阴暗的、自私的想法,比如说,不再管季柯,单纯只为了自己活一下。
等季柯睡醒之后,都已经中午十二点了,他抓抓睡得乱糟糟的头,走出房门,发现饭桌上摆好了饭菜,但是季臻不在这里。他左望右望,看到了在阳台上的季臻,也不甚在意,理所当然地坐了下来开始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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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情又拨了这个号码。
那边接得很快。余情回想了一下,好像对方每次都接得很快、很及时。
“喂?”
“我在。”对面问:“今天过得怎么样?”
余情:“今天想聊聊天吗?”
“嗯。”那边回答:“可以。”
“嗯……”余情想了想,“它发生在一诊前。”
这是一个大课间。
女同学们自以为是地拿着精装版《人间失格》在侃侃而谈,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
声音很大,余情听到了,他放下了手中正在看的书。
她们说的不对。余情想。
“其实看起来很厉害而已,说白了也不算什么,简直不知所云。”
“三观不正!”
“其实大多数名著都是这样的啦,别太认真咯!”
“……”
她们说得不对。余情想。文学应该是一件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情。一时间他想起了很多零碎的画面,被火舌不断吞噬的写满字的纸张、安详地躺在火焰中间的男人的脸。
毫无征兆地,余情站了起来,走了过去,拿走了同学手里的书。
然后干脆利落地撕掉。
周围死一般地安静,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接着很快就有女同学小声的啜泣。
余情什么也没说。他只感觉到了一种挫败感。
很快他就被一个男生推倒在地,连带着桌子椅子乒乒乓乓被带倒一片,发出刺耳的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争执之中,一本《人间失格》落在地面上,可以看出虽然已经被主人翻得很旧了,但是却仍然被好好珍惜着,从抽屉里掉了出来,并没有直接砸在地上,而是在半空中翻出了几页,带起了几秒的“哗哗”声,最后才在地上归回它原本的样子。
余情被推翻在地,正好对上了那被风翻开的几张书页,他发现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用蓝色墨水写的字,是他的字迹。
他还来不及做些什么,书就很快在慌乱中被踩到,踢到角落,原本就不新的书现在看起来更脏更旧了。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事实上,在他撕了同学的书之后,就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自我怀疑与自我谴责之中。
“我做了错事”,他冷静地自省:“就应该受到惩罚。”
拳头落在锁骨上与脸上的时候,余情想,其实他现在不要一个人来帮他拉开这个打他的人,因为他的行为是对的。
但是其实他很想有个人此时此刻安慰他一下,问他,你最喜欢太宰治的哪篇文章?
“这么厉害,真以为自己是谁?!竟然莫名其妙撕别人的书!”
“就是,我靠,还以为自己是作家呢?就算是得个诺贝尔奖也没资格随便撕别人的书吧!”
“我操,高三也太可怕了,这是硬生生地把昔日风光无限的直男斩逼疯了?”
“天啊,余情到底是怎么了啊,高三以来就好不正常。”
“作文成绩也不太好啊,我看就是单纯有病,见不得别人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