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毛手毛脚的,我怕你伺候不好师父。”喜乐道,“他今天情绪又是大起大落的,这晚上在殿下处定是没落着好,半夜定是要闹的。还是我来吧。”
“殿下没见师父。”
喜乐吃了一惊:“什么?连面儿都没瞧着?难怪回来这么大火气。”
“嗯。”
“这是怎么了,今儿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也不知道。督公去内草场见了殿下,回来就不行了。”喜平说,“怕是两个人起争执了吧。”
“胡扯,师父敢和殿下起争执?那不能够的。定是殿下哪里不喜了。”喜乐发愁,“哎呀,这可怎么办!”
“原本是咱们三个轮班,如今喜悦不在,变成你二我一,看你脸色都黄了。”喜平道,“师兄还是先歇息吧。”
两个人又是互相推让一番,最后还是喜平去睡了。
喜乐以为这半宿有得闹腾,一夜竟然无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了,醒来的时候天已见了亮。
推门进去。
“师父……”
屋里哪里有何安的人影,吓了喜乐一大跳,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抬眼就看见院子里那口井,旁边挂着何安的披风,心里咯噔一下,扯开嗓子就要喊:“来人啊,不好了!督公他跳——”
厢房的门嘎吱一开,何安穿着中单出来,皱眉道:“嚷嚷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
喜乐吓了一跳,接着呜呜呜哭了,扑过去抱着何安的大腿:“师父,我以为你跳井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何安大怒,“忒晦气了!”
“那、那你干什么非要把披风挂在井口边儿上啊。”喜乐抽抽嗒嗒的问,“也太过分了吧,吓死我了。”
“我半夜睡不着,出来逛逛,院子里有风我披个披风不行吗?”何安愤愤,“站了会儿我热了,去旁边厢房歇了会儿,行不行?!”
“行,行。”喜乐哽咽了一下,“师父没事儿,什么都行。”
他这个鼻涕横流的狼狈德行,何安看了再是生气也发不出火了,无奈道:“得了,起来吧,昨儿晚上睡得跟头猪一样,还说要值夜。今儿又哭的跟个癞皮狗似的。你说说你,出去说你是御马监的随堂太监,不丢了御马监的脸。”
喜乐从地上爬起来,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问:“师父,您想清楚了吗?”
何安嗯了一声:“约摸是清楚了吧。”
殿下虽然不满意他,但是也没断了他的路,送了他一个字,就是再给他最后一个机会,让他好好把手里的差事办好。
这会儿还算不上最后的绝路。
瞥了一眼浑然不知情颠颠儿去拿井旁披风的喜乐。
他可得好好的办了……
不然真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毕竟,一个被遗弃的奴才,也没什么好未来。
*
他回房穿好贴里,洗漱完毕去了书房院子。
之前被捣得稀耙烂的书房已经重新支了张书桌,别的什么也没放,就一套纸笔。
何安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之前殿下写的那个陈字。
屏退了左右。
拜在桌上,跟夕字放在一处。
夕。
陈。夕。
何安来回看了几次。
这怕是……有几重含义。
第一,照夕院儿里,陈才发与那个李子龙见了面。殿下是要自己利用这个由头,收拾了陈才发,亦一并收拾了关赞。这一出他与殿下不谋而合,已经在郑献那边打点过了,也算是懂得殿下的心意。
第二,照夕院在西,夕就是西。殿下是还要自己效仿前朝,在御马监弄个西厂与东厂鼎足而立?
何安心里停摆了几分,西厂……
想前朝西厂何其风光,与东厂分庭抗拒不说,更有超过东厂的势头。这事儿……说实话,入了御马监的不是没想过。
关赞想过。
他何安,也会想过。
想归想,谁敢有这个魄力正要做成这一桩事?
也只有殿下这样的人物,站得高,看得远。
想到这里,何安心头升起希望——倘若自己再往上爬一爬,搏一把,成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西厂之主,殿下是不是就肯见自己……
不然除了关赞,自己也就只是御马监掌印,可是成了西厂厂公,那就不一样了。他就可以跟王阿平起平坐,共分圣恩。
届时,殿下是想做什么,自己都能出得上力,说得上话。
到时候殿下会不会因为这个对自己另眼相看。
何安揉了揉太阳穴,他一夜未睡,脑子乱得厉害。
他把腰间那个锦囊拽下来——这个锦囊他贴身携带已有**年,除了一些特定的时候,平日里都带着。
上一次也带着跟殿下出了京城。
故而没遭了灾。
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儿上好的黑亮貂皮铺在桌上。
然后他从锦囊里倒出一颗金镶玉的珠子。
那珠子核桃大小,金玉巧妙的扣在了一处,形成一个完整的夜明珠形状,里面是玲珑锁,机关精巧,跟谜团一般,何安琢磨了这么七八年了,还不曾全然掌握打开之法。
可这没关系。
这物件是殿下离宫前最后一次的赏赐,陪伴着他度过无数灰暗的日日夜夜,金玉被他磋磨的光滑,再难熬的日子也没那么苦涩。
如今何督公把珠子攒在双手间,抵在额头上。
金玉上带着些冰凉的温度,就慢慢的传导到他脑子里。
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早就想好的,在那天殿下离宫的时候。
把良善之心全都碾碎,只一门心思往上爬,做天底下最大的太监,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佞幸。
这路凶险又血腥。
稍不留心便粉身碎骨。
……西厂,关赞,陈才发。
这些事,他必须去做。
为了活命。
更为了殿下。
第三十一章恶鬼
中元节过后,狌狌在京城里愈演愈烈,在东厂和顺天府双双追查下依旧没有丝毫进展。司礼监诸位在东厂当差的大裆们皆受到了来自皇帝的斥责。
首当其冲自然是王阿。
接着便是陈才发,七月中下旬连着三天被拉到御前听训。
郑献因为并未曾经手这块儿事宜,倒落得清闲。
只是不知道为何有一日突然对狌狌有了兴致。倒拉着陈才发问东问西。陈才发奇怪,问他缘由也不说。
过了几日,从下面人那里打探到郑献从仙道李子龙那里求了个方子,说是能让肉肢再生,缺的就是狌狌做药引子。陈才发追求成仙之道,只为让自己下半身重新长出来个子孙根,听了这话大喜过望,管他公务再忙,偷了个机会就溜出去找妖道李子龙。
李子龙一听,只说不行。
“仙长,怎么的,这神仙方子只能跟郑公公说,咱家听不得是吗?”陈才发横起来问道。
“那倒也不是。”李子龙私下收了郑献的银钱,按照他教的说,“上次跟郑公公说了贫道也后悔。那方子本就很难达成,说了也无用。不再提也罢,省得招惹麻烦。”
“仙长自说来给咱家听。就算是上九天揽月,若真能生根再造,我也去得。”
“那倒也不用。”李子龙道,“这方子别的材料倒不稀奇。有两味是千年难遇。一是这狌狌出没,要得了狌狌的胯下之物,如今狌狌闹京城,真抓住了,也就不算难。二呢,才是最最难的,要这万岁身上一只须。”
“何为万岁身上一只须?”陈才发愣了愣,“难道要去皇上身上拔头发?这不是作死吗?”
李子龙一笑:“我以前也是没参悟透,最近夜观星象,又摆了京城的大阵来看,就懂了。不需要真去万岁头上动土,皇城里不是有个万岁山吗?在万岁山上折一只树杈就行了,只是得贫道作法后才可。就是这皇城戒备森严,难进啊……”
“嗨!”陈才发放宽了心,“这有什么难进的,我跟御马监关赞素来交好,你又不是进内城,就是在外城转转圈儿,我让他卖个面子,领你进去便是。”
“真的?”李子龙皱眉,装作不乐意,“不行,这风险太大了。”
“仙长放心,这事儿绝不会出问题,我保证让您囫囵个儿的进去,全须全尾的出来。”陈才发道,“仙长只要真能为我把这块儿心病了却了。我定奉送十万两白银给仙长。”
说着,他已从怀里掏出了一张一万两的银票:“这是先行的谢礼,还请仙长笑纳。”
“好,好吧。”李子龙有些为难道、
前日郑献送来了两万两银票,只为让他诓骗陈才发去万岁山。
今日陈才发也送来了一万两的银票。
李子龙早就被银子闪花了眼,烧热了脑子,不知道自己往死路上又走了一步。
*
事情宜早不宜迟,李子龙一通推算,再两日便是吉日,则约了陈才发去万岁山。
到了那日关宫门前,李子龙换了衣服,被一群迎奉他的太监们簇拥着进了北安门,大张旗鼓就跟着陈才发上了万岁山。
到了山上约定的地方,郑献没来。
李子龙也不奇怪。
他没见过世面,站在这山头看着北华门内的紫禁城,深深被震撼了,咽了一口口水:“这、这就是皇上的宅子?”
“仙长,这就是紫禁城了。”陈才发连忙道。
“皇上光是娶老婆就有三千?”李子龙啧啧叹息,“天底下还是皇帝最舒坦了。”
“仙长可千万别说这大不敬的话让人听去,要砍头的。”陈才发说,“仙长什么时候开始做法?”
“就现在吧。”李子龙把带来的祭坛用品拜在大石头上,决定不再等郑献,一想到胡扯一通回去还能诓骗陈才发十万两银子就迫不及待了。
他刚把炉子点燃。
就有一群穿甲持枪的禁军一涌而上,人数约莫有近百人。
陈才发一看,就是四卫营的,尖着嗓子道:“你们要干什么?”
没人理他,等禁军把他们包围后,何安带着高彬这才款款从山下而来。
他今儿也是换了身冠服,束发罩甲,有几分英姿。
他上来时,禁军纷纷让路,齐呼:“参见督公。”
陈才发定睛一瞧是何安,心下一是打鼓,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何安,你这是要做什么?”
何安掖着袖子,双手藏于其中不见,嘴角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他瞧瞧陈才发,又看看李子龙。
眼皮子一颤,说:“妖道李子龙擅闯大内。将妖道与一干人等全部拿获,带回御马监审问。”
高彬应了声是,便要动手。
陈才发急了,嚷嚷道:“你们这是要作甚?!我乃司礼监秉笔陈才发,尔等速速退下。何安!我这是跟你们关掌印早就打好招呼的!你别是连关掌印的话也不听了吧!好大的胆子!”
“呵。”何安笑了一声,抬眼瞧他,眼神冰冰冷,“关赞?托了你的福,迟点你可以在牢里问问他。”
陈才发腿有些发软:“你什么意思?因为我带了个人回来?这不是常有的事儿吗?打个招呼进外城的人还少了?你这就是兴风作浪、故意构陷!”
何安不理他,只对高彬说:“高千户等什么呐?”
高彬只听何安的,一挥手道:“把人带走!”
禁军一窝蜂上去,将两个人捆的粽子一般就往御马监扛。
“兄弟们已经把卫所里不听话的都按住了。”高彬道,“两个关公公的指挥司也绑了起来。”
“关赞呢?”
“他们一进城门,咱们的人就冲到御马监,把关赞老家伙囚在了他的院子里。”
“嗯。”何安淡淡道,“办的不赖。但这事儿没完,叫兄弟们给咱家把御马监大门看牢了,谁也别让进。加紧审,这事儿咱家捂不了多久。不止陈才发和李子龙,还有御马监里跟着关赞的孙子们、放了人进来的亲卫、簇拥李子龙的那群太监们,都得审,挨个审。别担心审死了,留一口气能画押就成。”
“是。”
“明儿天亮前,还有一通闹的。”何安说,“明儿一早,咱家要见口供。”
“督公,交给我,你放心。”
*
何安坐着小轿,在几个亲卫护送下回到御马监的时候,御马监的从里到外已经弥散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血腥气。
里面候着的太监们瞧见何安回来了,无不变色,几个随堂亦步亦趋的跟着问安。
只有何安自己不以为意。
喜乐扶他下了轿,喜平也在旁护着。
他倒不怕。
往御马监深处走去,就能听见隐隐约约,此起彼伏的惨叫。
血腥味更重了。
后面大狱里,这会儿约莫有十几人都在同时审着。进了院子,喜平给何安搬了把椅子,很快的又送来一张小几,喜乐给斟茶倒水,还放了碗瓜子儿。
何安就坐在了院子天井旁,端了茶碗听着。
有人叫骂,有人求饶,有人哭泣。
这不是这皇宫大内的第一遭,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遭。吃斋念佛的活不下去,怕是鬼神也懒得管。只待到了阴曹地府,一起清算。
又等了阵子,天全黑了,起了火把,何安才问高彬:“陈才发在哪间?”
“在戍字一号房。”
“招了吗?”
“还没……”高彬道,“不肯画押。”
何安瞥他一眼:“一个细皮嫩肉的太监你们都搞不定?废物。”
高彬为难道:“陈才发是司礼监秉笔,兄弟们不敢下重刑。”
“高彬,你是到了火上眉梢的时候拎不清是吗?”何安问他,“你这捆了司礼监秉笔,还顾虑什么?若是明儿还问不出个准话来。东厂人一到,咱们统统要玩完。”
高彬一怔:“督公。”
“别怪咱家没提醒你。咱家最信就是你。”何安转身瞥他,拍了拍他的棉甲,翘着兰花指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拍拍他的肩膀,“富贵险中求,等这事儿结束了,您可就不止是千户了。”
“督公,我明白!”高彬微微一喜,咬了咬牙抱拳道,“谢督公提拔!”
“你明白是最好。这个节骨眼儿上也容不得你不明白了。”
“我这就亲自去审。”
高彬豁出去了,转身就进了一号房。
接着就听见一个极其惨烈的声音响了几声。
然后高彬就出来了,脸上还淌着血水:“督公,他招了。”
“招了。”高彬说,“您说得对,他熬不住刑,才上了夹棍就招了。”
何安嗤笑一声:“你这是摸不准陈秉笔的脉。他心又脏又滑,这会儿怕吃苦招了画押,打算回头上大堂的时候翻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