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必怪你这个。”郑献道,“咱们可都是太子船上的人啊,这事儿嘛,你做,我做不都一样。”
郑献的声音依旧阴阳怪气。
何安知道因为自己给太子献了计策,在太子面前露了脸,郑献极为不高兴。
连忙安抚道:“我这主要是想着,陛下对王阿已有忌惮。这事儿定更让皇上对王阿不满,师兄接管东厂怕是指日可待了。”
东厂……
一般来说都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掌管,可这王阿牢牢把持着东厂大权不肯松手,郑献又是新晋秉笔,根本争不过王阿,出处被他打压。
积怨已久,就盼着王阿下台。
听了何安的安抚,这才稍微缓和了些。
“哼,王阿听说在御前下跪请罪,还让皇上当着外臣的面斥责。他掌印以来都还没有过吧。”郑献心里舒坦了点,“你说你呀,有点什么事儿,也跟我先通个气,我也好照应照应。”
“师兄说的是。”何安连忙道。
说完了这话,何安又道:“师兄……我这次就是痛改前非,跟您商量来了。”
“哦?”
“您是我师兄,也是司礼监秉笔。我这能做到现在的位置,全靠了您。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有话不妨直说。”郑献道。
何安笑了笑,问郑献:“那王阿,就算是这次,也是闹不死的。可有的人就不一样了。这事儿是陈才发主笔,按道理应是他责任最大……我知道师兄跟陈才发一直不太对付。要不要乘着这次狌狌的事儿,先收拾了陈才发再说?”
郑献一抬眼,将信将疑。
何安左右看看,低眉顺目的凑过去,在郑献耳边说了什么。
只见得郑献脸色雨过天晴,露了喜色。
“我说你小子,胆子可真不小。”
何安道:“能帮上师兄,我已经是知足了。受不得夸的。”
*
赵驰舍了马车,与高彬等人轻装上阵,一路快马扬鞭,第二日晌午时已经到了城外,对高彬说:“你带亲兵先走,我还有些其他事。”
等高彬一行人走了之后,他才低调的入了京,没回府,径直去了东市后街一个不起眼的宅子,按照事先的约定敲门三声,里面有人开门。
那人面白无须,一瞧便是万贵妃身边那个不起眼的太监,赵驰之前进宫面圣后,也是他带着赵驰去见了万贵妃。
“娘娘让奴婢不管等多久,都要等到您回来。”小太监端了套内官服及牙牌进来,递给赵驰,“殿下委屈一下,等去了娘娘处换。”
他换好衣服,跟着那小太监一起坐了辆灰布牛车晃晃悠悠从北安门入了皇城,又走北华门入宫。一路畅通无阻,小太监腰间别一块儿司礼监牙牌,若有人上前盘问,他只消得晃上一晃,左右之人便纷纷让路。
等到了南华殿后门送他进了南华殿,小太监才告辞。
*
赵驰入了南华殿,去了万贵妃所在的主殿,左右侍从早就退下,万贵妃躺在屋檐下的罗汉榻上,一身丝绸纱衣,保养极好的脚裸着,挂着个金铃铛。
她一边儿喂猫,一边那铃铛就叮叮当一串响动。
虽然已年过四十,却带着少妇的风情,亦有一番勾人的韵味在其中。
“给娘娘请安。”赵驰走到万贵妃身旁,作揖道。
万贵妃抿笑瞥他一眼:“哪里来的太监,长得这般俊俏。”
“自然是住在娘娘心里的那个,才能这般模样。”赵驰调笑道。
他也不客气,侧身往罗汉榻上一坐,手已经顺着万贵妃裸露的脚踝摸了上去,万贵妃低声一笑,光洁的小腿也露了出来,原来她那丝裙下未着一物。
“冤家,油嘴滑舌。”说完这话,二人滚做一片,凌乱姿态除了院子里的懵懂猫儿再无人瞧见。
两人嬉闹了一会儿,已是主宾移位,换做赵驰懒懒躺在罗汉榻上吃着葡萄。万贵妃枕着他的胸膛喘息了一会儿,问道:“怎么去看个水利走了这么久。”
“皇上好不容易给个差事,得认真办。”赵驰心不在焉道。
“什么差事,岁年了,也没见什么人抢着去。”万贵妃冷哼一声,“我看皇后举荐你就是别有用心。”
赵驰叹息一声:“哎,我这不受宠爱的皇子,能留在京城求生已是不易,还能对皇后娘娘办下来的差事挑三拣四不成?再说了司礼监王阿这边对我去也没异议,我自然就得去了。”
万贵妃听了这话,静了半天:“哎,王阿虽然是我宫中老人,可是这当了司礼监掌印,我的话也不见得好使了。”
赵驰嗯了一声,道:“难免的嘛,司礼监掌印,东厂厂公,一手遮天,能把谁放在眼里。怕是皇帝那边,他也偶有顶撞呢。娘娘还是得宽心。”
这话戳到万贵妃心坎上了。
王阿如今的身份地位,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听话。
为了避嫌,都很少在专程登门。
如今一个当年自己不入眼的小火者都成了天下最大最厉害的太监……宫里的事儿还得找他帮忙。
更何况皇上最近因为对王阿不满,连带着连南华殿也极少招抚了……这……
万贵妃当着赵驰的面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不阴不阳的笑了笑:“王阿这奴才,原本是跟过我的,他能在司礼监当差,也是我在皇上那里做了保。谁知道反而连我这个主子也嫌少问津了。”
“他能这样,不过是仗着背后的东厂天底下独一份儿而已。”赵驰道,“若真有个什么人跟他分庭抗礼,他吃了苦头,自然会回来求娘娘。”
“这话怎么说。”
“也没什么头绪。”赵驰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却雷霆万钧,“前朝当年分设东西二厂,就是怕一厂独大。我大端朝制式效仿前朝,为什么不可以也设立西厂呢?”
“西厂?”万贵妃一怔,已似乎有所触动。
“我猜测啊……皇上早就想设西厂了,只是没找到由头,朝野上下也每个人提议。如果真有人率先去提,一定能讨得皇上欢心。这好事儿,总不能让太子独占吧?”
“这……”万贵妃犹豫道,“前朝西厂可是在御马监的,御马监可是太子的天下。”
赵驰轻笑:“那就换了关赞呗,让何安接任。他一个年轻太监,根基不稳,能有什么威慑。况且西厂也无须久设,只要有几个月时间,让王阿知道谁才是那个能翻手覆雨的主子,就足够了。过了时间找个由头,就撤了西厂,谅他们也翻不出大花样。”
赵驰低声在万贵妃耳边道,像是要给她灌入迷魂药一般:“娘娘想啊,如果到时候真有了西厂,王阿自然有了忌惮,他还怎么敢不费心讨好您呢?毕竟在皇上身边,最受宠爱的持久不衰的也只有您了。”
这话实实在在的触动了万贵妃的心。
她担忧的无怪乎有三:王阿背主、失去圣宠、王权旁落。
如今设立西厂,一箭三雕。
七皇子朝堂建言,必定讨了皇上欢心。
皇帝自然会对自己态度也有所缓和。
最根本的能给王阿一个教训,让他再不敢起别的心思。
……至于西厂最后会不会有其他影响,赵驰不是都说了吗?过几个月找个由头就撤了就是。那个何安素来谨小慎微的,怕是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
王阿在司礼监带了一阵子,万贵妃身边那个小太监就来报说:“五殿下从贵妃殿里出来了,已是送出了北安门。”
王阿也没说什么,一个五殿下还不入他的眼,不过是贵妃心血来潮时候的玩意儿罢了。
“那就行。”
“等等。”王阿沉思了一下,“派潘子盯着五殿下,看他出了宫都去了哪里。”
“是。”小太监应道。
*
赵驰没出宫。
他在北安门转了一圈,自有青城班的人假扮了他的模样引了东厂暗探走人。
他依旧一身太监行头,又从北安门进了皇城,低调的沿着小路去了内草场。草场上几群马儿自在的吃着草,也有几个御马监太监在洗马。
赵驰在草场上站了一会儿。
从昨日看了何安的信,便隐隐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挂怀。非要赶回京,推脱说是自己的事儿做的差不多了,其实并非必要。
又说是万贵妃百般催促——他何时这么对万贵妃上过心?
如今更是出去了又冒风险回来。
让人发现他一个皇子穿着太监服在皇城里晃荡,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少了某人在身边缠缠绕绕的乐趣,亦闻不见他身上的玉兰香,连个花里胡哨的马面裙也瞧不着,一路勘探水利实在无趣的很。
思来想去,自己如此反常的唯一原因。
不过……
就是想了何督公而已。
第二十八章掌嘴
“督公。”喜平来了值房。
何安忙得厉害,拿着下面呈上来的公务在研读,没理他。
喜平等了一会儿,又没有喜乐那么机灵,看他还是忙,于是低声催促道:“督公……”
何安本来在处理账务,看也不看他,抬笔做批注道:“你有话就不能直说?”
喜平左右看了看,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督公,你这会儿有空吗?咱们去内草场转转?”
何安笔一抖,那一页就写坏了,他心疼,脸色都沉了:“平日里瞧你也是个稳重的,怎么今儿比喜乐还毛毛草草。干什么去内草场,不去不去!”
喜乐听他骂人,也不反驳,等他说完了道:“殿下回来了。”
“胡说什么,殿下这会儿怕还在顺义呢?你当是神仙,说回来就飞回来?”何安一喜,然后将信将疑道。
“真的。”喜平说,“殿下在内草场等您。”
何安顿时扔了笔连忙起身,边往出走边骂道:“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一直在说吗。”喜平无奈。
*
内草场本就是御马监管辖,突然就来报殿下在内草场,想必殿下此行外人并不知晓,何安虽然心急,也不是那么不稳重的人,让人收拾了轿子一路颠儿了过去。
进了草场,一眼扫去,不是马群就是太监们,哪里有什么殿下。
“喜平你这小子,糊涂了吧。”何安气的不行,“我也是笨,还能信了你个坑货。”
“督公怎么能说自己笨呢?”赵驰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何安又惊又喜,回头去看,就瞧着赵驰穿了身内官服站在背后。这身衣服,布料粗糙,针线凌乱,补子都是最低等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穿到赵驰的身上,就显得与众不同。
都说人靠衣装。
可五殿下这般俊美英姿的,光是气质就衬托得一套普通衣服也分外特别。不仔细看,以为是什么好衣服。
“殿下!”何安这些日来那些个趾高气昂的做派统统没了,就剩下手足无措的欢喜,他眉眼里都是些雀跃,却又死死的掩着盖着,怕让殿下察觉分毫,他连忙撩衣摆跪地道:“殿下,您回来啦!”
“督公快起来。”赵驰扶他起身,“这里人多眼杂,我可只穿了个火者的衣服啊。你这么一跪不让人生疑?”
“殿下说的是,奴婢蠢笨了。”何安不敢真的让赵驰扶他,顺势起来,退后两步垂着头应和道。
两个人就在这草场内站了一会儿。
都没说什么话。
然而却觉得有些舒坦。
大抵是久未见面,如今一见,自然有丝丝的清甜雀跃充盈心头。
连话也无须多说了。
末了,还是何督公忍不住,心头本就生着不该有的野望,又想再看看好些日子没见过的殿下容颜,偷偷抬眼想看看。
却又瞧见赵驰正含笑拿眼神等着他。
心头噗通一跳,连忙垂首,轻咳一声,问:“奴婢算过日子,殿下若早也要到八月出头,迟了得中秋前后才能回京了。怎么得现在就回来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又怎么穿着内侍衣服在草场里呢?”
赵驰瞧了他这呆子样,只觉得可爱,笑了一声。
何安顿时脸红的彻底。
他一连串发问,问到后连自己已觉得羞讷,结结巴巴说:“奴婢、奴婢不是想刨根问底,就是担心殿下了……”
“无妨,我还要感谢督公挂记。”赵驰道,“我没事儿,水利之事已经勘察的七七八八,后面徐逸春会盯着。我就回来了。至于为什么回来……”
他那双桃花眼抬起来,看向何安,看得何安心脏猛跳。
“自然是想督公了。”
“殿下莫要拿奴婢取笑了。”何安急促的说。
“我怎么是跟督公开玩笑呢?”赵驰说着,抬手捏着何安的手腕,只轻轻一拽,就把他拉到了自己怀里,贴着旁边那颗大树背后,两人妥妥的藏在了角落。
赵驰往里挤了两分,硬是把堂堂御马监提督困在了自己和树之间。
何安羞涩的连眼神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合适。
往上抬眼?直视主子那是大不敬,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往前面瞧?殿下伟岸的胸膛就真等着自己,看一眼他藏在衣衫下的胸肌,都觉得自己两眼要烫瞎了。
往下看……
何安不由自主的往下看了一眼。
呸呸呸呸呸!自己往哪儿瞧呢?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督公难道不想我?”赵驰久经沙场,还不知道何安现在是个什么心思吗,更贴近了两分,逗他问,“还是说督公跟我分别之后,心里可就一丝一毫没想起过我这五皇子啊。”
“怎么会!”何安连忙道,“奴婢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殿下您,不敢有忘怀的时候。每两三日都写了请安呈报给您送过去。事无巨细,并无隐瞒。”
何安回答的如此认真,倒让赵驰的不正经持续不下去了。
他敛了敛笑,看着何督公。
赵驰说,“这些年来,这么记挂我的人,还真不多。何督公可能是第一个了。”
“殿下要是觉得不够详实,奴婢以后就每日写呈报给您。”何安说。
“不用了。”他说,“督公平时那么忙,能抽空给我写信我已经很满意了。”
何安他结结巴巴道:“那、那个怎么是信呢,殿下……”
“怎么不是吗?”赵驰笑道,“信笺上带着一缕幽幽玉兰香,字迹清秀流畅,事无巨细一一述说。恍惚间我以为是哪位大家闺秀给情郎写的情书了。”
何督公脸上的红潮大概是退不下去了,喃喃半天,才憋出一句:“奴婢有罪。”
赵驰又轻笑了一下。
何安的眼神单纯又真挚。
在这一刻任谁都无法把他跟御马监提督联系在一起。
他不由自主摸了摸何安的头。
这一瞬闲暇光阴,弥足珍贵。
“督公无罪。”赵驰道,“是赵驰唐突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何安变了脸色抬头看他,声音变得又尖又急:“殿下……您、您刚是去了南华殿?”
赵驰一怔,闻了闻袖子,袖口上沾染了点万贵妃的脂粉香……他垂下右手攒住了袖口,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
“刚才正是去了一趟南华殿。”赵驰轻描淡写,“说起来,我给你写的那个陈字,你应该是看到了,这里不方便多说。晚上可有空去我府上一叙?”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脂粉香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分外呛人。
何安怔怔看着五殿下,眼眶不由自主就红了。
“所以、所以……”他忍不住了。
若说刚才是飞上九天凌霄,自己快乐的快要似神仙。
闻到了那脂粉香,听见殿下亲口承认是去了万贵妃处才来见自己……整个人就已经瞬间从云端摔落,直入黄泉跌的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难受。
似是在刑房里被人拿刀拧碎了心脏,捣得稀烂。
他刚还以为,殿下真的是为了自己提早回京,为了自己才降身份穿了身太监衣服冒险来见自己。
原来是自己做梦。
殿下说了几句囫囵话,自己就当真了。
自己个儿就忘了殿下风流的性子,原来是谁都瞧不入眼的。
还真起了妄念,起了贪心。
把自己真当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