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偶然认识的新朋友周律也是这样,缺点很多,但冬深并不想错过任何机缘巧合的相识。
况且他也没在讨厌周律的那些缺点。
简从津看着烟灰缸里一长一短交叉的烟尾巴。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成年人会面对面用那种语气与人说“新朋友”这样的词汇,不够成熟,天真之外又很笨拙,显得不那么聪明。
简从津很忙,甚至有一些危险,与稚拙的冬深生活在两个维度,他在更高级的那一个,而冬深就像一个爱喝果汁的二维小人,看起来很简单,轻易对差点强/奸他的人展示友好。
他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做冬深的新朋友。
简从津拿起手机,拨给Nina,想要她订好酒店的房间,搬走以避免有人对他进行单方面交友。
电话接通了。
Nina接到他今晚第二个电话,但声音仍然专业平静。
“先生,是刚刚的房产状况有什么不对吗?”
那边已经传来Nina敲击键盘的声音。
简从津罕见地沉默了一下。
“不,没什么。”简从津说,“没事了,你休息吧。”
这很奇怪,他没能下出“订酒店”的指令。
简从津挂断电话,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结果。
他懒得在这方面费太多心思,没有结果就当作给冬深一个施舍,或者一项娱乐,全当调剂在曼市与简家打交道的烦躁。
第5章
吴可同从后视镜里看着冬深,一直等到转弯,被旺盛的棕榈树遮蔽了。
吴可同的声音是好听的,与冬深相比多了活泼和朝气。此时叫正在开车的许洛,宛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洛哥……”
许洛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冬深看着他的时候吴可同感觉与许洛不能宣之于口的暗室亏心好像被洞穿。他不是非常坏的那一类人,面对冬深的时候也一直不能够理直气壮。
吴可同想起饭桌上冬深的话,似乎是在宣布对许洛的主权,但也不全然是那么回事。
此时他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
“……深哥会哭吗?”
他是在评估这件事对冬深的伤害,同时也是在试探许洛会不会伤害冬深。
许洛沉默了很久,最后也没有回答。
冬深不知道许洛与吴可同内心的复杂,从简从津那里回到家之后选了一部电影播放,他偏爱老式恐怖电影,最后选了希区柯克的《群鸟》。
冬深在音响里鸟类扑腾翅膀的声音中睡着了。
过了几日,龙曼姿的忌日到了。与常人祭拜的规矩不同,冬深穿上最庄重的西装,佩戴胸花,戴上了昂贵的宝石戒指。
他开车到老宅,进门之后意料之中没有看到龙曼丽。冬渐鸿站在门廊的里面远远地看着他,朝他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
冬深慢吞吞地走过去,在冬渐鸿半米地的地方站定了。
“爸。”冬深轻轻地叫了一声。
冬渐鸿朝前跨了一小步,用一种很亲近的方式摸了一下冬深的领带。
“平禄,”冬渐鸿向身后招呼了一声,“去取我放在书房里那一条。”
平叔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回来时手里垂着一条暗色真丝缎面银纹细领带。
冬渐鸿接过来,把冬深脖子上那条取了扔在脚边,又把手中这条绕上去,轻轻打好一个适宜的结。
冬深忍不住后退一步,手在身侧攥紧。
冬渐鸿好像没有发现冬深的僵直,上前为他整理好衣领,落了一个对父子关系来说过于亲密的吻在冬深的额头。
“走吧。”
冬深克制住自己推开冬渐鸿的冲动,等待这个额吻结束。
车在外面等,冬渐鸿牵着冬深的手向外走去。快要走出高耸的围栏时,身后的建筑二楼忽然传出一声嘶而又哑的叫喊,含着悲苦和痛恨的,好像要将阴沉的天幕撕出一个裂口。
冬深全身一颤,心口一瞬间发凉发麻,整个人都僵直了。
那声音并不小,也不模糊,在场的所有人都应该听得到。
可是冬渐鸿宛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平静地牵着冬深,脸上的表情没有一刻变动。
好像发出那叫声的并不是他的妻子,冬深的母亲龙曼丽,而是一个没什么意义的音效,无法触动他一丝一毫。
冬深最终也什么都没说,顺从地坐进车里,收紧了靠着冬渐鸿那一侧的大腿。
到了墓园之后,冬渐鸿就没再牵冬深的手。冬深站在冬渐鸿左手靠后的位置,面对墓碑上与自己及其相似的脸,俯身献上一束花。
冬渐鸿对着墓碑说了一些话,冬深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强迫自己把耳朵和大脑封闭起来,一句背德的爱语也没办法钻进他的思绪。
回去的时候风变得很大,把冬深的头发吹乱了。
冬渐鸿有很多事务要忙,回到老宅换了身衣服就重新出了门。
冬深知道他不在了,松了口气,走到二楼看望了母亲。
龙曼丽躺在床上,状况不好,眼睛无神地张着,不停有眼泪从眼眶里顺着眼角滑进两边的发丝。
冬深把头埋进她微张的手心,茫然地叫了一声妈妈。
龙曼丽好像没有听到,冬深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蜷在她身侧,好像陷入了睡眠。
午饭由佣人端上来,菜色丰富,冬深喂了龙曼丽一些。
她恢复了神智,吃了两口勺子里的粥便不要冬深喂了,自己慢慢地端起来,指尖还在打颤。
冬深静静地看着。
龙曼丽慢慢把饭菜吃掉,碗筷放好,目光看着窗外膨大的树冠,两只小鸟飞了上去,又飞走了。
“给曼姿买了什么花?”
她的声音气息都很平静,问起上午的祭拜,好像混不在乎。
冬深说,我不知道。
龙曼丽点点头。
“渐鸿买的,对不对”,又说,“如果我死了,他会给我买什么花呢。”
冬深顿了一会儿,才对她笑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难看,但龙曼丽也没有看他,所以无所谓。
“不要胡说了。”冬深蹭了蹭她的膝盖,“你喜欢什么品种,明天我让人送过来。”
她沉默了好久,最后看了一眼冬深。
“买些阳斑向日葵来吧,曼市的太阳太少了。”
冬深点点头。
一直在老宅待到傍晚。原本冬深想要再陪一陪母亲,但问过厨娘,得知冬渐鸿晚饭会回来,冬深就离开了。
曼市的雨说来就来,冬深的车抛锚在路边的时候雨宛如疯了一样狂落,击在蓝色保时捷的车体上劈里啪啦直响。
冬深打了拖车的电话,但对方说距离太远,至少要半个小时才过来。
他只好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雨水急促地在玻璃上形成蜿蜒痕迹,落在地上,未及流进排水系统,更多的雨水就汇集在一起,在地表形成一层湍急的水膜。
天色已经昏沉,风也很急。冬深不知着了什么魔,在越下越大的雨中推门下车,走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
几乎一瞬间就湿透了。雨落在脸上,刮得冬深生疼。
路上的车在雨幕里飞驰而过,没有人注意到他。
简从津膝上放着平板电脑,正在浏览白舟发给他的资料。
红灯,前座的白舟踩下刹车。
“曹小姐让我问一下您关于——”
Nina顿了顿。
简从津抬起脸,不经意地顺着Nina的视线看过去,随口接过话头:“问什么?”
蓝色的保时捷停在路边,侧后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雨幕密集,那人精巧的下巴苍白,水流冲刷过他的脸颊,像泪,但更加湿润。
“白舟,伞给我。”
Nina看着简从津推门而出的背影,茫然地补全了剩下的那句话。
“——关于婚礼时间的安排。”
冬深的视线里出现一双皮鞋,考究的西装裤角,紧接着头顶的雨好像停了,虽然路上的分明没有。
冬深缓缓抬起头。
眉骨突出,眼窝很深,鼻梁高挺。
是周律,他的新朋友。
第6章
冬深整个人都湿了,睫毛异常浓密,一簇簇的湿漉,抖动一下,就顺着眼睑往下滴水。眼眶发红,眼球又黑又润,连嘴唇也是最清澈的粉色。水在脸上流下透明的纹路,凝成水珠。那水珠好像是从皮肤里凝结出的,是由清晨苹果树上第一颗将熟的苹果皮滴落的露,从眉尖流到唇角,溢满隐蔽的唇缝。
雨真的很大。
简从津从没有一副好心肠,不见得要去关心一个淋雨的木头。
但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坐在车里看到那截被雨水冲刷的白下巴,他忽然想起几天前的晚上虎口叩住那里的手感,是软的。
新朋友遇到狂风暴雨中静坐的冬深,想起他的下巴,所以稍微变得善良了一些。
他把伞撑在冬深的头顶,看着冬深明显缺少惊讶和感恩的眼睛,问他为什么淋雨。
冬深先是叫了一声“周律”,简从津一愣,又很快地调整好表情,嗯了一声。
“因为下雨了。”冬深说。
为什么淋雨,因为下雨了。
好像有一些道理,又好像没有。
莫名其妙。
简从津的善良额度马上就要用光。如果冬深还是没有眼力见的坐在那里,简从津的伞马上就会从他脑袋上挪走。
冬深站了起来。
“你先走吧,我还要在这里等拖车。”冬深的语气很诚恳,指了指那辆停着的保时捷,“抛锚了。”
他们的身体形成一个夹角,简从津的右侧身体微微错开在冬深的左后方。
“用不着。”简从津说。
他的掌心很热,贴着湿透的衬衫捏住了冬深的手腕,拉着他往自己车子那边走。
冬深让他烫得打了个哆嗦。
简从津下车之后白舟就下了车道,到路边停下了。此时车门打开,简从津把冬深推了进去,自己绕到另一面,让Nina下来。
“钥匙给我。”简从津握住车门,看向车里的冬深。
冬深没有表示异议,钥匙乖乖交到简从津手里,好像很信任这位差点对他施暴的男士。
简从津把钥匙和伞柄一并交给Nina,让她去冬深车里等待拖车,把事情处理好。
Nina接过来,转头走了。
简从津坐进车里,示意白舟开车。
冬深全身都湿了,坐在车里把真皮座椅都染上水迹,脚下一小摊泥泞。
简从津把平板电脑重新拿在手里,看了冬深一眼。
“把我车弄脏了,流浪狗。”
冬深一面觉得他形容似乎有些贴切,一面又觉得周律这个人真的有一点刻薄。
“你人真好,就是嘴巴不好。”冬深转过还在滴水的脸评价简从津。
简从津没什么表情,心说我嘴巴好不好不劳你费心,你傻坐着淋雨倒是看起来脑袋不怎么好。
但也就是想想,他没说,可能善良额度还没有用完。
沉默了一会儿,冬深又开口:“周律,你要回家吗?”
开车的白舟还没反应过来周律是谁,就听到简从津应了,说是。
白舟心想这假名真够省事儿的,取父姓,把津变一个偏旁,毫无创意。
冬深得到肯定的回复,想了想又说:“那我能去你家吗。”
简从津划了几下电脑屏幕,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白舟一惊,车不小心走了个蛇位。
“麻烦你了。”冬深很礼貌地说,又解释了一下,“我现在不太想一个人待着。”
简从津没抬头,语气也平平。
“刚刚不是也一个人待挺好么。”
也不知道冬深是心机深还是太简单,通常没人这样回应简从津的苛刻。
“刚刚是在伤心。”语气特别认真,“现在不想伤心了,所以不能一个人待着。”
简从津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上他湿润的眼珠,看了几秒,有点受不了地把头别到一边。
嘴巴里不太好听的坏话滚了几圈又咽回肚子里,最后啧了一声,说了句知道了。
白舟紧紧握住方向盘,拼命咬住嘴巴才没叫出来。
老板干嘛呢。白舟想,老板可能疯了。
车很快开到简从津家里,因为下雨,白舟把他们送到就又把车开走了。
冬深站在门廊的圆柱边等简从津开门。
他全身还是湿的,从车里出来冷风一吹,忍不住抖了抖。
简从津余光看见了,开门的速度快了一点。
别墅里是恒温的,冬深进去之后舒服了一些,但还是很快脱掉了乱七八糟的外套,手指上的宝石戒指不小心滑脱在衣服里。
简从津蹲下/身捡起来,放在一边的矮柜上。
冬深的头发乱糟糟地贴着脸,看起来比刚刚更像一个流浪狗。
“先去洗澡。”简从津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了,善良进度条怎么越加越满,“左转第一个房间。”
冬深站着没动。
简从津很嫌麻烦地问:“怎么不动?”
冬深轻轻笑了一下:“洗完之后可以穿你的衣服吗?”
简从津从背后推了他一下,有点催促的意思。
“你想裸着也没什么不行。去。”
“哦。”冬深笑得更大了一点,“那你把衣服给我放外面就行了。”
送进去你给我钱吗,简从津觉得冬深是不是有点想太多,新朋友而已,未免过于没有界限。
冬深洗完澡出来,穿了简从津过大的丝绸睡衣,有点不习惯地扯扯袖子。
“周律,你怎么穿这种衣服。”
简从津坐在沙发里,点了根烟。
“哪种?”
“太滑了,像没有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