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点也不想和母亲撒谎,可是不行。
也是在他思索一些理由时,他才知道郑北阳到现在依旧没将那套房子卖掉,而其中一枚钥匙,不知何时被它的主人放到了他钱包的夹层。
郑北阳让他把妈妈和弟弟就安顿在那里,但江未还是觉得不太合适,最终在那附近订了家宾馆。
江妈和至安是在周五晚上到的,江未去汽车站接他们,至安个子蹿上来不少,但整个人还是显得苍白单薄,看到江未远远地就挥手,喊了声“哥”。四周人潮密集,他未摘下口罩,但笑容丝毫没被遮掩。
江妈到过他学校,但至安还不曾,他们先是去学校逛了两圈,经过医院时,江未特地让司机师傅开慢了些,指着对面的医院,说:“那个就是我实习的地方。”
至安好奇地张望着,对哥哥的崇拜溢于言表,江妈神色有些怔然,回忆起有些久远的记忆,最初带着至安求医,真正给到有用的意见,道出点眉目的,就是这里,是在这边医生的建议下去了首都。
到后来这所医院和另外一家医院合并后改了名,是以江未提起时,她也没有想起来,直到“故地重游”,才发现其中机缘巧合。
但此时的心境已大有不同,那些绝望已经过去,大儿子学业有成有着大好前程,小儿子病情控制得很稳定,一切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江妈欣慰地露出了点笑意。
他们带过来的东西装满了两个大行李箱,到了宾馆后,江妈就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小未啊,这里也没个冰箱,这个天好多东西放不住啊,我记得你说小郑家到医院也就十分钟脚程,离这儿应该也不远。你问问小郑下班了没,我们把东西送过去。”
江未尴尬,“他不住这边了。”
“啊?那你一个人住啊?”
“……我也不住了。前阵子搬出去了。”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那你搬哪儿去了啊?离医院远不远,室友呢?好不好相处啊?”
江妈一箩筐问题追问,最后都要过去那儿看看,江未险些有些招架不住,“不方便,那边房东不同意带其他人过去。”
“就是看看怎么了,又不是住那儿。”
“他不同意也没办法。”
“这房东也太奇怪了,还有你,都搬那么远去了,怎么还在这里订宾馆。”
“离医院近嘛,我下班了就直接可以过来带你们逛逛的——对了至安,哥最近有些忙,还没问你中考感觉怎么样?”
至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可以。”
江未自然是知道他这么说就是问题不大了,“暑假有什么安排吗?”
“主要还是想多看看书,然后预习下高中的课程。不过同学有聚会的打算,但没定下来。”
哥俩聊着天,江妈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但很快忽然想到一些什么,又把江未给揪出来,脸色十分严肃,“我越想越奇怪,怎么你突然就从小郑那边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你老实告诉妈妈,是不是和人家吵架了?”
江未连忙说,“没有吵架,他公司遇到了些困难,本来是打算把房子卖了的。”
“这么严重吗?”
“是啊,我再住那里就是添麻烦了。”
“那搬走是应该的。你没等人家催你搬吧?”
“没有。”
“那他现在住哪儿啊,这些东西给他送过去,工作辛苦更要好好补补了,我估计忙起来都是点外卖的多,外卖多不健康啊。你问问他多久下班,他要是不介意,我去帮他把那只老母鸡炖了。”
“妈——”江未无奈,他知道妈妈对郑北阳一直以来都是又喜欢又感谢。他哪能、哪敢让江妈到郑北阳家里去。
“他住的地方离这儿远着呢,要不咱们先把东西送到他这边的房子那儿吧,那边也有冰箱,然后我让他明天找时间过来拿。”
江妈想了想,“也好。这么晚了,我们再过去都不知该几点了。”
母子三人推着行李箱走了不多远的路就到了,江未看着那扇屋门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从钱包里把那枚钥匙取出,插进了久未转动过的锁孔。
就在那时,江妈忽然往他手上瞥了一眼,先是拧了下眉,而后微微一怔,“阿未,你谈女朋友了?”
江未不解地循着她的视线,看到自己手上的银色戒指,瞬间起了一身冷汗,条件反射一般地把手放下,“不是,就是戴着玩儿的。”平时已经戴习惯,根本没留意到戒指,江未有些惶惶不安。出柜是迟早的事,但这个时间点没有缓冲地就揭开一切,后果他不敢想象。
江妈脸色沉了下来。
打开门,如江未料想中的一样,这里不会再有自己的痕迹,当初他搬走时东西都是收拾空了,他把带来的东西放进冰箱。
江妈没有帮忙,她打量着这个屋子,显然是许久没人住了的,但还剩下的东西有一种很刻意的“保留感”。
一切是一种正常生活的状态,尽管这里许久无人生活,总归并不像是一个本来要被“卖出去”而闲置下来的空房子。
冰箱电没有停掉,茶几上的水果盘里的水果刀还没套上壳,旁边还有一本杂志翻开到一半,电视上方放着相框,两个少年并肩笑得灿烂。
江妈瞳孔猛地收缩了下。
“妈妈,这边都收拾好了。”
三人一同出门,江未把门重新锁上,江妈忽然说:“阿未,既然已经不住了,还是尽早把钥匙还给人家吧。”
江未手中微微一顿,然后小声说:“知道了。”
送他们回了宾馆后,江未离开到了外面才得了些呼吸的空间,心里却愈发焦虑,还有一丝不安。
同样焦虑与不安的,还有江妈。钥匙、戒指、照片,还有儿子并不自然的神色,似乎渐渐都串了起来。江未一离开,她就无法再保持淡定,坐立难安地在房间里走了两圈,最后叮嘱至安说:“妈妈出去一会儿,过会就回来,你不要出门。”
江未提着心回到郑北阳那里,在楼下等到了郑北阳,而江妈的心在看见郑北阳的那一刻也跌入了谷底。
这位向来在家里说一不二的女人,表现出了她惯有的雷厉风行的魄力,她见着儿子和另一个青年的手都快拉到一块儿去,并肩进了电梯,立马从出租车里下来追了过去。
有时候有些事就是来得那么突然,让人来不及反应。江未尚来不及和郑北阳说两句话,问问他今天怎么样,加班到这么晚很累吧,郑北阳也来不及问问他母亲和弟弟的情况,门就被敲响了。
那带着微微不详的敲门声,就如不久之前那般,让他们必须去面对一些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事。
他们的衣服混在同一个衣柜里,可能有时候急了穿混了也是有的,桌上、床头、墙壁都是他们不同时期的合照,窄小的床上却摆着两个枕头,床头柜上的安全套醒目刺眼,两个成年人同居到这地步,还能再找什么自欺欺人的理由呢?
第53章
“同性恋”对于江妈来说,几乎没有去思考过的一个概念,但五十年大半辈子,有些事情也有所耳闻,却从不曾料到它会降临到自己的家庭当中,这是她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但眼前所见却让她一下子记起了这个名词——
这三个字和她的孩子扯上了关系,这让她大脑里一下子空白,抿着嘴唇,低着头,冲进屋子,找到了个装零食的塑料袋,瞧着是她儿子的东西就往袋子里面塞。她没有去看旁边的两个青年是何反应,她看不了,不敢看,看了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看一眼都觉得天旋地转。
“妈……”
母亲出现得猝不及防,那一刻江未是慌乱的,而母亲沉默着自顾自替他收拾东西,她已经给予了答复与态度。
郑北阳抬了抬手,似是想安抚地拍拍他绷直的肩背,但最终还是悄然放下。
江未惶惶与他对视一眼,然后就冷静下来了,他冲郑北阳微微露出一点稍作勉强、但饱含安慰的笑意,而后他慢慢走到母亲身边——
“妈妈,你猜到了?”
江妈不吭声。
“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是,我们好好谈一谈,我解释给你听,好不好?”
江妈手里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地说:“你想解释什么?是想告诉我,你们俩只是朋友,全都是我猜错了?”
江未沉默了下,艰难地说:“妈妈没猜错。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可是,我希望能和他一直在一起,也希望,你和爸爸能接纳我们。我知道让你们接受这个很难,但是……”
江妈手止不住地颤,忽地将手里东西一丢,哭了起来,“阿未,你怎么忍心和妈妈说些话,你想没想过我的感受!这是病,你知不知道?哪个当妈的能看着孩子走上这条路?”
“没有想你们伤心,我们这样没有不对啊,这也不是病,妈……”
“怎么不是病?你见过那个正常人不是和女孩子结婚生子的?你从小都那么懂事,为什么这时候你跟妈妈犟?你忍心看我和你爸爸伤心?我们养你到这么大,你和一个男人这样子对得起我们吗?!”
江未难过极了,他无措地说:“可是,我和他在一起,我依旧是你们的孩子啊,以后一样……爱你们,孝顺你们,没有任何不一样。”
“我和你爸不用你的孝顺不用你养老!把你养这么大,我现在就一个要求,你和他分开,乖乖跟我走!”
江未身体狠狠一震,全没想到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觉得无数钢针直往心里面扎,他拼命地深呼吸,想要缓解这疼痛,拼命地告诉自己,母亲其实一直都能理解别人,只是她这时正在气头上,得给她接受的时间……
可是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他说不出话来。
江妈说出这话时,随即就后悔了,她只想让儿子把这段不伦不类的关系断了,不是想说这些去伤害她,可她说不出软话来,也绝不会让步。
气氛一时胶着,这时,一直沉默的郑北阳道:“阿姨,我理解您的心情,我也知道让您接受这件事很难,毕竟……我们这样很容易引起非议,您也不太能相信两个男人能长久,但是,我可以和您保证,除了没有孩子,我和阿未会和正常婚姻一样生活,我这辈子会永远对他忠诚,爱他,对他好。”
“对他好你就和他分开吧,行不行,算阿姨求求你,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你们这样真的不行的,我知道你对我们家阿未好,你也帮了我们家至安很多忙,可是……可是,我们会用别的方式谢你的,但是不能是你们在一起啊……”
“阿姨,我不是为了要什么感谢,我和阿未,也不是因为这个在一起的。”
江妈听不进去似的,“小郑,你比阿未成熟懂事,但你们毕竟还年轻,看到的冷暖事故没我们多,等再过十年,你们肯定想的通,肯定也能理解的。不然到那时候要是你们看到其他同龄人一个个都有正常的家庭有孩子,就你们什么都没有,说不定早就因为各种原因自己就分开了,那时候肯定是要后悔的!与其那时候后悔,现在分开,有什么不好呢!”
郑北阳想说,除非阿未先说分手,否则他是不会放手的。可是看着眼前这个一瞬间老了许多的长辈,想到此刻阿未同样也是饱受煎熬和挣扎,心中必然也在为伤了母亲的心而愧疚不安,他说不出如此强硬的话来。
江妈见这两个孩子都冥顽不灵一般不吭声,又问了遍:“江未你跟不跟妈妈走?”
“妈妈,明天或者后天,找时间我会和你好好谈这件事,但是今天晚上,我得留在这里。”他知道妈妈的意思,这个“走”是让他离开,让他分手,让他和郑北阳断了。他立即答应了母亲离开,那就是给对方以“他会妥协”的希望和错觉。
江妈听罢,扶了扶昏沉疼痛的额头,靠着墙壁坐到地上,说:“行,你不走,那我也不走了。就留你弟弟一个在宾馆里,他也不过就是比别的孩子虚弱点儿,看着年纪小了点,再加上没单独出门过而已,事实上都十七了,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
江未无力到极点,他和郑北阳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小公寓里氛围古怪到极点。他为让母亲伤心感到愧疚,可并不认为自己犯了错,他不想妥协,他本以为母亲最终会放心不下至安,可时间一点点过去,这场赌局终究是他败下阵来。
跟着母亲离开前,趁着母亲走出门外,他飞快地亲了亲郑北阳的嘴角,郑重道:“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
但最终事实却比他想象得难一百倍。
江妈和他彻夜未眠,至安很快察觉到哥哥与妈妈之间古怪的气氛,明白他们闹了矛盾,惶惶不安地也几乎没怎么睡着。
江妈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固执强硬地带着儿子回来,是为了什么,她当时脑子只想着让小未离郑北阳远远的,越远越好,决不能让他再多错一分一秒。
直到她看到江未拿出手机准备发信息时,她猛然醒悟过来她应该做什么——
她一把夺走江未的手机,道:“不是说谁对你好,你就非要和人家在一块儿的。你从小到大都没这方面的迹象,怎么突然就和他在一块了?有些事情不可以稀里糊涂的。你好好冷静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我什么时候把手机还给你。”
江未说:“妈妈,我现在很清醒,想得也很明白。
“想再多,再久,结果都是一样的。”
“你不肯想,那就算了,就算是妈妈请你做的事,请你帮的忙,和他断了,妈妈也好和你弟弟安心地回家。”
至安偷瞄着,妈妈是很生气和失望甚至有些绝望的神态,而哥哥那个样子——好像是伤心极了,他几乎没见过哥哥这么伤心的时候,他心里有一把小鼓敲着,渐渐地从母亲和哥哥的对话中,琢磨出了一点前因后果。
等他迷迷糊糊睡着又醒来,窗帘缝儿透进了一点天光,而母亲还是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个十字绣,拿着针却不在绣,而哥哥也还坐在椅子边,动也未动。
至安睡不着了。他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了好几圈儿,最终定格在窗帘上,陷入了某种沉思,一直到二人又起了一阵争执——
“我今天得见导师。”
“那你就答应我和他断了。”
“你别这么逼我……”
“是你在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