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和一怔,沉重的眼睑耷拉下来,瞳孔深处投射下晦暗幽深的阴影,将一闪而逝的悲哀很好地掩藏,表露在外的依旧是从容不迫的样子:所有人都有嫌疑,但我唯独不会怀疑你。
柳清风牵了牵唇角,对轩和这句话不知信了多少。
他没再与轩和多说什么,脸上笑容淡了,与轩和擦肩而过。
药堂两名执事带着何云露先后从楼阁二楼跃下,裴昊北口鼻溢血,挣扎着要起身,然而试了几次,只有双手胡乱扑腾,身边碎裂的竹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其中一位执事一步迈上去,将重创的裴昊北从土坑里捞起来。
轩和查看了裴昊北的伤,苦笑着摇了摇头。
裴昊北背脊骨受创,从腰后的位置一分为二,断裂处脊骨粉碎,除非宗门中修为已达溯源境的长老出手,方有治愈的可能,否则,裴昊北后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
整个宗门内,溯源境的高手只有七位,其中三人都是客卿,再往上只有宗主和老宗主,大能们常年闭关,出手的机会近乎于无。
裴昊北虽然意识清醒,但他下肢无力,一双虎目空洞绝望,似乎还不明白为什么双腿没有半点知觉。
带下去吧,让人治好他的外伤。轩和掀起眼皮,漠然地吩咐,去查一下,是谁给他递的消息。
外门和内门虽然相距不远,但自乐小义一行人在雾林遭到龙蚺袭击,到姬玉泫现身抓走乐小义,再到后来轩和带人将乐小义救回,一共只用了两天时间。
这两天里,消息是被封锁的,虽然裴昊北迟早会得知裴昊南的死讯,但这个速度未免太快了。
轩和猜测乐小义与何云露得罪了什么人,对方震怒至极,才会故意将消息早早递给裴昊北,说不定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什么,导致裴昊北对乐小义二人格外憎恨。
左诗萱是在事发之后才接到裴昊北袭击药堂的消息,她匆匆赶去药堂的时候,轩和已经做好善后。
何云露原先暂时落脚的那间厢房损坏严重,药堂执事给她换了一间更宽敞的,左诗萱来时,她端着已经凉透的药碗发呆。
何师妹。左诗萱轻叩门扉,何云露从呆滞中惊醒,碗里的汤药险些洒出来。
何云露抬眼看她,礼貌地问了安,放下盛药的石碗。
左诗萱走近,发现何云露两只通红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左侧脸颊红肿未退,嘴角的伤口凝血结痂,神态哀恸疲惫。
一见左诗萱,何云露紧绷的心神撑不住,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砸在桌上啪嗒啪嗒地响。她双手掩面,呜呜哭得伤心,一声一声抽噎让听的人心里也跟着难受。
左诗萱不愿在这时候催促,于是安静陪在旁边,但淡淡聚起的眉心宣示她内心的忧虑。
何云露这样哭下去,怕是要哭坏眼睛。
左诗萱正想着如何劝说,何云露的哭声渐渐小了。
她压抑着情绪,愧疚而难堪地对左诗萱说:师姐见笑,我失态了。
左诗萱摇头,朝她宽慰一笑:好些了吗?
何云露闷闷地嗯了声,哭过后的确好一点了,心里梗着的那股气纾解了不少,虽然还是难过,但不至于崩溃痛哭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左诗萱适时递上一条干净的手帕,举止温柔地替她擦净眼角的泪滴。
何云露不适应左诗萱这样亲近的动作,又为自己此时多心而羞愧,于是她从左诗萱手中接过手帕,哽咽着说:多谢师姐,绢布我之后洗净了再还给你。
左诗萱摆手示意她无妨,又问她药凉了是否重新煎一副来。
何云露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抱起石碗将汤药一饮而尽,左诗萱见她如此,面有无奈之色: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怕我?
没有。何云露立即摇头否认,但放在桌下的手却偷偷攥紧了绢布。
左诗萱眨眨眼,没有深究,转而询问起她的伤势。
已经好很多了。何云露有问有答,状态比刚才好一些,抽噎声也小了,谢谢左师姐。
她知道左诗萱的来意,遂深吸一口气,主动开口:裴昊北要杀我替裴昊南报仇,乐小义为了救我被裴昊北打伤了,柳执事及时相救,重创裴昊北后带走了乐小义,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乐小义受伤了,左诗萱心里一沉。
她应该是来探望我的,却遭了无妄之灾,为什么我总是拖累她?说着,何云露双眼又湿润了,眼眶里盈满泪珠,摇摇欲坠。
这不是你的错。左诗萱压下担忧之情,冷静地安慰她,你与乐师妹也算是好几次共患难的朋友了,你难道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吗?你有难,她当然会帮你,没有人能预先知道歹人什么时候出现,你不必为此自责。
这件事发生,左诗萱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她事先叮嘱过何云露小心,但裴昊北得到消息的实在太快了。
可她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一次如此,两次也是如此何云露悲从中来,双手捏紧手帕捂住眼睛,做了两次深呼吸调整情绪,这才咬着唇继续说下去,我宁愿她不要救我,也好过看着她受伤,我却无能为力。
左诗萱见何云露难过至此,面有深思之色。
她自问自己也很关心乐小义,在乐小义被姬玉泫抓走之后,她一整夜都没睡着,心中焦虑不已,这次的事情发生,她听说乐小义事发时也在药堂,遂匆匆赶来。
听说乐小义受伤,她心里也非常担忧,想着稍后去寻柳执事问问情况,却远不如何云露这般伤心难过。
或许,站在何云露的角度,她是被救下的那个人,所以心里愧疚与担忧并存,才会如此情难自禁?
左诗萱在心里给何云露的失控找好理由,想了想措辞,突然道:何师妹,你信不信命?
何云露闻言一怔,张口结舌,半晌,才应了声:我不知道。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无法立即得出答案。
左诗萱朝她笑了笑,言语从容而温柔:我却相信,有些人生来就要经历比别人更多的磨练。
何云露一脸惊讶。
左诗萱微笑着继续说下去:命运总是不公的,这个世界从不缺少精英之才,但为什么真正走到巅峰的人往往不是那些初时惊才绝艳之辈?
何云露不知如何接话,左诗萱也没有等她回答。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际遇,也伴随着不知何时降临的凶险,与其说人一生都在经受苦难,我倒更愿意称之为磨练,像乐师妹,她是心有侠义之人,心胸宽广,命中便不乏贵人相助,这样的人注定会比别人经受更多考验,但哪一次凶险的遭遇她没有化险为夷?
百炼方可成钢,人亦如是。我相信乐师妹前途无量,不会被区区一个裴昊北绊住脚步。
她选择牺牲自己救了你,你的确应该为此感恩,却不该这般伤怀。左诗萱看着何云露的眼睛,她救你,是因为她认为你值得她救,但若连你都觉得不值得,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番心意?你要做的,应该是让自己振作起来,成为值得她以性命相托的人。
左诗萱一番话对何云露而言无异于当头棒喝,醍醐灌顶,她愣怔然坐着,茫然的双眼聚起点点光芒,驱散晦暗的阴影,重获新生。
她会没事的。何云露说,她的声音虽然沙哑,但语气已平静下来,不是自我宽慰的开解,而是由心如此认为。
同时,她心里有个声音悄悄说:我会成为值得她托付性命的人。
左诗萱欣慰地笑了,起身道:好了,我回南院去找柳执事,看看乐师妹现下如何了。
何云露在左诗萱的开导下挣脱桎梏,心境开阔许多,对左诗萱颇为感激,她跟着站起身来,因腿脚不便,不能送左诗萱出门,只能扶着桌子朝左诗萱鞠躬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