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这儿有。他拎起脚边的瓶子向她示意。
郁南被当众推拒,也没有坚持,神情自若地自我介绍:我叫郁南,十六班的。班会那天给你献过花。
祁松言看了她一眼,淡淡说了句:谢谢。
十秒里面被冷淡而客套地谢了两次,换做别人早已十分窘迫,但郁南依然笑着:我们初中一个学校呢,我在三班,可惜那个时候不认识。
可惜这个词,浅浅埋着一些隐约可见的内涵,祁松言对她笑,整张脸却只有嘴角微微勾起。郁南只觉得他微笑时万物明朗,不自觉把手背在身后,有些羞赧又似乎早有预料。却听见祁松言简短地说:是吗。一个没有问号的问句,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束语。
祁松言招呼了童晨星他们,转身往小楼走。郁南却在他回头的一刹那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纸巾给你,擦擦汗吧。祁松言看着手里被塞进来的纸巾又想说什么,郁南却抢先开口:饮料我自己喝,纸巾收一下嘛,又没什么。
祁松言把纸巾揣进兜里,沉下声音说了今天第三句谢谢。
秦笛并没被扒掉一层皮。杨姐把他叫去,语气一如既往地冷,开口就大方地对他道歉:今天听人说才知道你运动会受伤了,之前让你倒立罚站,如果让你重新身体不舒服了,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杨老师,我没事儿,罚我是应该的。
你知道就好。
行吧,还是熟悉的配方,秦笛低眉顺眼地点点头。
杨老师眼神锐利地打量了他几秒,一挥手:去吧。
秦笛马上鞠躬:老师再见。
被特地叫来接受了一个奇怪的道歉,离开办公室走出去很远他都没反应过来。路过二楼的落地玻璃窗,他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手脚像被施了咒,拽着他凑过去,双手扶着玻璃向下望,这一望就刚好看到郁南拉住了祁松言衣角。
尽管一旁的童晨星表情复杂,尽管祁松言拿了纸巾走得头也不回,秦笛都仿佛嗅见凭空浮起的香水百合的气味,娇媚浓烈,就像那道划在他手上的目光,刺得他又痛又烫。祁松言的背影在他喷在玻璃上灼热的呵气里变得模糊,他揉了下眼尾,一步一顿地走下楼去。
周末的第三自习室,长桌边只剩了秦笛一个人。
其实原本如此,只是回到了当初而已,没人打搅,他刚好可以尝试正视一下数学,虽然落下了太多,但任何行程只要决心开始,就不算晚。然而四个小时过去,他从走到爬,最后痛苦地原地打滚。
正当他手扶额头和一道题较劲的时候,祁松言拎着保温盒坐到了他身边。
居然在学数学吗?祁松言假装没看见秦笛眼里的诧异,用食指推起书确认了一下封面。
你不补课么?
上午补的,阿姨做饭做多了,正好我也有题问你,就带过来一起吃了。
秦笛垂下睫毛,没有说话。
他们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挨这样近了,衣袖轻擦,闻见对方身上熟悉的味道。祁松言觉得这一刻自己的眼神一定很贪婪,可他就是看不够。连秦笛脸上被阳光照见的细软绒毛都要一根根数过去,卷起的袖管边显露着小小的红痣,随着秦笛一下下按动圆珠笔而轻跳。
秦笛的目光散在纸页上,却再没看进去一个字。他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祁松言的逻辑陷阱,所谓有来有往,其实不过是他有求而来的喂养,他从自己这里获取缺少的,又把多出的强塞过来当作回报,似乎这样就能维系出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让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都觉得他们交情不错。祁松言富有余力的家境使他能轻松供养这样一个随时可以答疑解惑的人,秦笛突然感到懊恼,如果他能够戒除嘴馋的毛病,就不至于被祁松言一路洒下的面包屑引到这么尴尬的处境了。
圆珠笔咔哒一声重重收回笔尖,秦笛深吸一口气,转向祁松言,刚要开口就看见郁南从最后排的空隙里一步步走过来,迎上秦笛的眼睛,却把话头落在祁松言身上:祁妙?你也在这儿啊。
祁松言看着秦笛瞬间空白的表情,狠狠闭了下眼,回头问她:有什么事儿吗?
怎么这么凶,打扰你们了吗?郁南微微皱眉。
我们正准备吃饭。
我手机没电了,想借个充电器,方便吗?她问得太过小心翼翼,祁松言也有些不好意思,拉开背包,掏出充电插头和数据线给她。
郁南马上恢复了开朗的神色,举起充电器朝他挥挥:谢谢,那你们吃吧。
祁松言按了下眉心,缓声问秦笛:你刚才有话要说吗?
秦笛平静地说:我有事要马上回家,题你先找别人解决一下吧。
祁松言转头看了看摞得山高的保温盒,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把饭吃了吧。我送你吧。其实没有题要问。如果非要问,我只想知道你怎么不开心。他恨自己此刻的笨拙,把一肚子话束成缄默,压在唇边,直到秦笛头也不回地离开。
上午司君遥给他看了猫咪的新照片,洗得干干净净,正把掌心当食盆吃得眯起眼,明明是那么凶的小猫,费劲巴力喂熟了也肯和人亲近呢。可他原本暗自得意的食物顺毛法却彻底失败了。
秦笛从图书馆跑出来,抬起脚又无处可去,怔了一会儿,走到河堤上,顺斜坡而下。
接近深秋,枯水期的河面低到了底,暴露着连片的浅滩,野草在沙石缝间蓬勃生长,挥霍冬来之前最后的生命。秦笛走进去,被开始泛黄的绿意淹没了鞋裤。
他按按背包,发现小面包落在了自习室,顿时更加悲伤,摸出米奇小铁盒,吞进最后一颗巧克力,用力把盒子丢进高草。好像砸到了哪块鹅卵石,清脆的一声响,秦笛立刻撒开腿跳进去,分开密实的叶片,把铁盒捡出来,捧在手心细细地擦了。
草叶边缘擦过他的脸颊,留下细长的红痕,他委屈极了,自己可以单纯因为甜就喜欢一颗巧克力,为什么别人就不能因为他这个人而喜欢和接近他呢?不要因为面孔,不要因为成绩,就因为秦笛是秦笛。可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悖论。剥离开这些后的真实,他几乎从没有让谁一窥究竟。他的敏感与自卑,脆弱和阴郁,都被他锁在心脏一角,是他最惧怕被发现的丑陋。恰如一只玻璃墨水瓶,外表坚不可摧,黑色盖子却日复一日旋紧墨海,绝不为外人道。
他握着盒子,穿过万柳桥,步行走回家。江虹并不在,估计是去搓麻将了。一块两块的大小,她打十回能赢八回,所以也不能算打发时间,倒颇有点创收的意思。秦笛吃过昨天的剩饭,去江虹床头偷偷翻出她参加婚礼带回来的喜糖袋,把糖盒塞进去,袋子有点小,他把米奇耳朵往里按了按,抽紧拉绳。
保温盒没有错,米奇头也没有错,错的是他面朝太阳的脸庞和没入阴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