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从车上下来,被寒风一吹,不由裹紧了身上的大氅:“这么冷,天又暗了,晚间该不会下雪罢。”
他身后,赵新正扶着小厮的手下车,闻言一愣,不由看向秦般。
秦般恰好也转头来看他,显然是想起之前那一场雪。
两人目光一相接,很快又各自别开了视线。
秦般轻咳一声,道:“要是下雪,不就能打雪仗了?”
秦舒振奋起来,拖着他们俩进了园子,跟李知也道了贺,而后便自行去园中溜达,小厮们则先去打理主子们晚上要住的地方。
梅园最大的院子里搭了戏台,请了京中正红的戏班,不少人坐在台下看。
秦舒路过时也瞅了一眼,那台上的角儿虽都是和者,但扮相极美,怪不得不少干君也坐在下头捧场。他平日里舞枪弄棒的,对这些不感兴趣,当然不认识这些名角,可赵新却爱听戏,一看便惊喜道:“是雪琴公子,竟把他请来了。”
他抬脚就进了园子,秦舒拉都拉不住:“哎哎,看什么公子……”
就他伸手想拉赵新这片刻,身边秦般也擦过去,追着赵新进了戏园。
“??”秦舒简直莫名其妙:“你怎么也去听戏呀?”
他怕单独闲逛碰上祝彦齐,只能也跟着进去坐在戏台下。
也许是这位雪琴公子的名头大,戏台下已经坐了不少人,赵新左挑右挑,也只挑到一张靠后的方桌,他们三个便到那桌子上坐下。秦般虽然年纪最小,但品级最高,坐正对戏台的主位,秦舒坐他左边,赵新坐右边。
靖远侯秦昱是个极为正经古板的武将,从不逛勾栏瓦舍,侯夫人苏如是也不爱听戏,秦舒秦般从小就没那环境熏陶,对戏是一窍不通,看那台上莺莺燕燕一片,秦舒觉得眼花,索性趴在桌上打盹。
赵新倒看得很入神,整个人都转向了戏台,只留给秦般一个后脑勺。
秦般见赵新不搭理自己,就问道:“这戏是讲什么?”
赵新回头瞥了他一眼:“是讲贵公子与穷书生的故事。”
他指着台上的人给秦般介绍:“那个衣着艳丽的,便是扮贵公子的旦角,叫雪琴。旁边那个布衣的便是穷书生了,这个小生我倒不认识,平常与雪琴搭戏的不是他。”
他一边说,秦般一边留意他的神色,发现他全程都在看雪琴,心里立刻就不舒服了,道:“那旦角也未免扮得太矫揉造作。”
赵新道:“这位贵公子,本就是个高傲娇气的人。”
秦般要攻击的可不是戏文里的角色,他调整方向,道:“他是扮公子,又不是扮小姐,穿得太艳丽花哨了吧。”
赵新道:“戏台子上旦角自然要穿得花哨,不然人家哪能一眼看出谁是主角。”
他们正说话时,台上贵公子的仆从唱道:“我家公子那未婚夫,风华绝代世无双,少年得志把帅印掌,铁马金戈镇长江,乘风扶摇青云上。你再瞧瞧你,腰中从无有钱半吊,徒有这半肚子墨水穷晃荡,要骗我家公子托付你,也不打盆凉水照一照!”
赵新听得扑哧一笑,又被戏台吸引住,不看秦般了。
秦般不满地去盯台上,看见那贵公子不顾反对,连夜逃出来与穷书生私奔,路上牵着情郎的手好不甜蜜,立刻道:“你看,他勾引那书生。”
这戏赵新听过一次,这段私奔是全剧一个亮点,最受坤君和者观众的喜爱,他正看得高兴,忽听秦般这么一说,立刻就生气了:“你乱说什么呢,人家是两情相悦。”
他抄起桌上的糯米糕,一把塞进了秦般嘴里:“吃东西,少说话。”
秦般:“……”
他一边不满地盯着戏台,一边把嘴里的糯米糕嚼吧嚼吧咽下去,看赵新一个眼神也不给自己,就小声说:“新哥,你最近对我没有以前好了。”
赵新一动不动——专注于看戏,根本没听到。
戏园里十分喧闹,秦般嘀咕的声音又小,能听见才有鬼了。
秦般吸了一口气,略提高了声音:“新哥,你最近对我……”
戏台上猛然爆发一阵敲锣打鼓的乐声,台下观众也齐齐惊呼。原来那贵公子被家人抓住,有情人要强行分离了。
这声浪立时盖过了秦般略微提高的声音,秦般剩下的半句话卡在喉咙,气得捶了一下桌子。
把趴着打盹的秦舒震醒了。
秦舒瞪他:“你刚刚是不是拍桌子了?”
秦般:“我没有。”
秦舒倒也不打算计较,他四下看了看,道:“无趣,我要出去看后面院子里的梅花。”
秦般道:“那你自己去。”
秦舒看看他,又看看赵新,嘻嘻一笑,故意凑到他耳边:“好好陪着你新哥。”
他说罢,迅速起身溜出了戏园。
李家这园子取名梅园,里头的梅花自然是一道出众的风景。秦舒逛到梅林里乱转,四处摧残花枝,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天色也暗了下来。梅林中的羊肠小道边上早就点上了灯,秦舒沿着那小道走到了梅林深处,忽见前方远处有一小湖,湖边凉亭中点了灯,照亮了边上一处开得极盛的红梅,他便兴致勃勃想过去折几支。
刚刚往前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住脚步,转身躲进梅林中。
这日秦舒披了一身雪白的披风,戴上兜帽隐在白色的梅花之间,昏暗的天色下难以看真切,来人脚步又快,根本没发觉有人藏身在此。
“冯指挥使可都布置好了?”
“殿下放心,臣已将二厢的两万兵力全部调集,就藏在京郊百余里处扎营。”
这两个人的声音秦舒都认得,一个是行三的皇子,端王祝彦端,一个是秦昱曾经的部下,现任天武二厢都指挥使,冯祥年。
秦舒心中咯噔一声,陡然生出一阵强烈的不安。
他并未听闻端王有应邀前来赴宴,冯祥年则是一个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秦舒不在军中任职,但是父亲秦昱前几日刚带着秦般去了一趟京畿驻兵地,回家后聊起军中事务,他也听来一些。
屯驻在京畿的禁军,任务就是卫皇宫,守京师,但要定期与各州驻守的禁军换防,此次秦昱过去,主要就是督察换防。秦舒还记得,此次换防后,天武二厢军驻守京城东南方,西南方还未轮换,仍是卯日三厢军。
驻军统领和秦昱这样的率臣身份不同,率臣只有接到命令领取虎符才能号令一方军队,每一次带的队伍都有可能不一样,而驻军统领是日常管理固定的军队,几乎很少离开自己的军营,在自己的队伍中号召力不言而喻。
驻军统领没有皇帝召见,是不能进京的。
祝彦端快步走向梅林深处:“那就好,今夜起事,必定要一举成功。晚宴过半时,约摸是酉时正,你领兵拔营,先来此处。我在这园内园外都埋伏了不少人手,届时应当已经圈住这些世家子弟,我们以他们为质,再向京城去。今夜轮巡外城南薰门的是赵将军,他儿子就在这里,这些人质派得上用场。”
冯祥年则没有这么乐观:“臣与赵将军同在侯爷手下共事过几年,对他为人还算了解,他恐怕不会开门,外城许要强攻,或者从东二门东三门寻机进入。殿下,咱们还是要早些起事,多备些时间。”
“强攻?那两万人马够用么?”
“够用。京中只有八千御林军,两万人对八千人,再除去那些儿子在咱们手里不敢反抗的,实际并未有八千人之力,八千人也并未全部守在外城门,殿下在城中还有内应,咱们一两个时辰便能打入皇宫。而最近的京畿驻军卯日军是步兵,离京师三百余里,得到信号整理人马急行军过来也要三四个时辰,到时一切都定了。”
那两人在凉亭中低声交谈,偷听的秦舒心中惊涛骇浪。
祝彦端要逼宫造反!
他心中砰砰直跳,努力镇定下来,蹑手蹑脚离开了那处,走得够远后,立马运起轻功拔腿狂奔。
他跑出梅林,差点撞在迎面过来的祝彦齐身上。
祝彦齐本来看见他就带上了笑,然而一看秦舒惨白的脸色,他立刻肃声道:“怎么了?”
四下只有他们两人,秦舒抓着祝彦齐的袖子,极小声地迅速道:“祝彦端要造反!他埋伏人手要把我们抓了,跟天武二厢军的冯祥年一道去逼宫!”
祝彦齐面色霎时一变,但比起秦舒的慌乱,他立刻就镇静下来:“你去找秦般,让他马上去西南方驻地调兵,你赶紧找地方躲起来。”
秦舒仍有些慌:“我们现在不跑?”
“若京师陷落,能跑到哪里去?只有秦般有这个本事去调兵,我们出去只会暴露。”祝彦齐扶住他的肩膀,让他镇定下来:“我们要留在这里,帮他拖延时间。”
想不到吧!本文居然有大场面!
哦哦看到评论发现自己忘记备注本文的军制了。本文军制依然大体参照北宋,文中的禁军就是正规军、中央军的意思。
禁军编制分四级,1厢=10军=50营=250都,一都一百人,当然这是满编的情况,实际中很少满编,所以一个厢就是少于25000人的。
在厢的上面,还会加某某军,比如文中的天武、卯日,所以总称号就变成天武二厢,意思是天武军中的第二个厢。
调兵权归枢密院(发虎符和调令等等),管兵权归三司(也叫三衙,即殿前司,侍卫步兵司,侍卫马兵司),将军们属于率臣,接到皇帝命令才去带兵,带兵的时候还要带上一个三司的官员,让军队处于率臣和三司的双重管辖下。
京城最外圈是外城,中间一圈是内城,最里面一圈是宫城。外城南边正中这个门叫南薰门,内城正南的门叫朱雀门,宫城正南的门叫宣德门,三个门成一条直线,在整个京城的中轴线上,三门相连的道叫御街,特别宽敞,两边都是机要重地,一般造反就是顺着这条道一路打进去。
而且文中天武二厢军本来就是守东南,所以冯祥年的最佳进攻路线是破南薰门一路向北,最快,其次才是从东二门东三门进去。
下文也会涉及这些,所以一起解释清楚~
第13章
“若京师陷落,能跑到哪里去?只有秦般有这个本事去调兵,我们出去只会暴露。”祝彦齐扶住他的肩膀,让他镇定下来:“我们要留在这里,帮他拖延时间。”
听了他的话,秦舒定下心,飞快地跑向戏园。秦般还在原地陪着赵新,秦舒凑过去附耳说了几句,秦般的脸色立刻变了。
这种时候,他比秦舒镇定得多,甚至反应都不很大。他站起身,秦舒只觉得眼前一花,原地已经没有人影。
赵新察觉身旁一阵微风,回头一看,秦般不见了,只有秦舒白着脸站着。
赵新奇怪道:“阿舒,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秦舒低声同他说了,而后道:“我得去躲起来了。你也躲起来罢。”
赵新面色灰沉,但想了想,便摇摇头:“若你一个人不见了,他们见我还在,觉得能找到你,就会抓我拷问,便能再拖些时间。若两个人都不见了,他们以为我们逃走了,也许即刻就出发去京城。”
秦舒这才明白,为什么祝彦齐只叫他躲,自己却不躲。
他也要留在外头做活靶子,拖延时间。
赵新小声道:“快要开宴了,你赶紧去躲罢。你是侯爷的儿子,他们定想捉住你牵制侯爷的。”
13.
酉时二刻,开宴。
由于李知也年纪尚小,前来贺生辰的都是些年轻公子,除了秦般,几乎都是花拳绣腿,赵新跟着众人进入宴会厅,不由感叹端王真是会挑时机。
他在安排的桌案上坐好,看见最前面的客座上,齐王殿下也好端端坐着,正跟上前巴结他的世家子弟谈笑。
开宴不久,便临近酉时正,赵新心中砰砰直跳,一直在想秦般是否顺利出去传信了,秦舒是否藏好了,连饭都吃不下。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喧闹,不一会儿,一名身着铠甲的年轻干君踏进了大厅内。
他身后还带着数名手执长刀、背负弓箭的侍卫。
宴会厅中的众人霎时一片安静。
李知也的父亲是现任国子监祭酒,到底是官场上混久了的老狐狸,他很快反应过来,走下主位,笑盈盈道:“端王殿下赏脸犬子生辰宴,真是有失远迎。”
祝彦端微微一笑,抬手指他:“拿下。”
他身后的侍卫立刻上前,将李祭酒拿住了。
众人一阵惊呼,然而在一群带刀侍卫的威吓下,没人敢轻举妄动。
祝彦齐站起身来:“三哥这是做什么?”
李知也走上前:“端王殿下,家父可是犯了什么错?咱们不如先把事情说清楚……”
祝彦端一边命人清点人数,一边朝祝彦齐道:“六弟,今晚你在这儿可住不成了,待会儿就跟哥哥上一趟京城罢。”
他说的是上京城,不是回京城。
祝彦齐道:“我明日自己会回去,不劳三哥这样兴师动众地来接我。”
祝彦端望着他笑了,略带得意的胜利者的笑,然而他没笑多久,点人的侍卫回来了:“殿下,少了靖远侯府的世子和大公子。”
祝彦端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一队人去看后院停的马有没有少,一队人搜梅园。”
事情一开始就脱离预料,祝彦端的神色不太好看,在大厅中来回地走,忽然想起一人,道:“赵将军家的公子呢?”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一处,赵新在目光聚焦处站起来,朝祝彦端行礼:“赵新见过端王殿下。”
祝彦端走过去,众人都噤若寒蝉,纷纷给他让道。
“你同秦舒秦般一向玩得好,他们去哪了?”
赵新垂着眼:“我来了便在戏园听戏,他们不爱听戏,没和我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