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月?是栾月吧?”
一道带着疑惑的询问,自栾月身后响起,拽回了她的思绪,
她慌忙收起凌乱的情绪,转身朝来人看去。
只是这一看,脸色微僵,却还是尽量扯出个得体自然的笑,“夏伯伯,好久不见——”
来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双精光毕露的小眼,写满商人的精明与算计。
大金链子镶钻手表,像是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装点在了身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显得与这高雅淡泊的艺术空间,格格不入。
他叫夏振河,是栾月父亲生前最信任的合作伙伴。
“哎呦,栾月真是你啊,我差点没认出来,这一转眼都十年没见了,你跟你父母,现在过的还好吗?”
这句看似关怀的问话,让栾月身体止不住一颤,恍若一把冷硬无情的匕首,直直插进她的心脏。
当年,栾氏破产,她父亲跳楼自杀。
这一震惊宁市商界的大新闻,她不相信夏振河不知道。
如果真不知道,又怎么会在栾氏资金链断裂,父亲给他打电话要债时,拒不接电话,举家跑到了国外度假。
要不是因为这个一贯信任的老友,临危时掩盖行迹,父亲也不至于绝望到跳楼自杀。
栾月双眸渐红,冷笑着抬头:“夏伯伯,我姑且还称呼您一声夏伯伯,当年栾氏的事,您是真的毫不知情吗?”
女孩的眸子很亮,带着一股凌冽的狠意,像是要撕破虚伪的假面,直探到人的内心。
那种鞭笞一切谎言的森凉,让纵横商场几十年的夏振河,都没来由头皮一麻。
他故作茫然的答:“栾月,你这话什么意思,当年的事,我是真的不知情,从国外度假回来,就听说栾氏转卖了,之后也一直没联系上你们……”
好一番虚情假意的洗白。
栾月不知道,夏振河究竟是生活在信息闭塞的真空时代,还是眼睛跟耳朵都只是摆设。
听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爸爸,这就是你拿命相交的挚友,你看人的眼光,还真的不怎么好呢。
栾月仰头笑了,她不想在这个卑劣的小人面前掉一滴眼泪。
“那为什么您的公司名下,会有曾经栾氏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
夏振河在说谎。
为了掩盖自己背弃挚友的丑恶嘴脸,谎称自己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却又在第一时间,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了当时破产栾氏的大半股份。
栾月的这句话,将夏振河彻底问住了。
他还想装傻,栾月却直接将手机上的一张截图,怼到了他的脸上。
那是在某企业搜索app中,企业法人名下公司资产的截图。
夏振河的名字下,除了两家公司,还有一家叫“凌云”的公司。
她有托人查过,那家公司的前身,正是十年前破产的栾氏。
这一次,夏振河彻底哑口无言。
磨蹭了好半晌才笑道:“栾月,当年的事,也不怪我啊,你父亲公司破产,也不是我造成的——”
夏振河摊手笑的一脸无辜,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栾月冷笑:“父亲公司经营不擅,确实与你无关,但如果父亲没借给你那五千万,而你,没有切断所有联系方式避而不见,栾氏,或许还有转机。”
栾氏资金链断裂,急需资金周转。
栾父借遍商圈好友,却也只零星凑到几百万,根本不够解燃眉之急。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素来心善的父亲,又怎么会厚着脸皮,去找夏振河讨要刚借出不久的钱。
当时,夏振河要买一块地皮,扩建厂房,那块地,很多人在抢,加上当时地价还没上涨,价格非常合适。
她父亲听他开口借钱,二话不说,就将五千万打到了他的账户上。
现在,夏振河早就凭着当年借的五千万买下地皮,地价水涨船高,转手抛售给房地产开发商,摇身一变,成了现如今的宁市首富。
“夏伯伯靠吃人血馒头发家,就不怕有一天报应不爽嘛!”
栾月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痛快的骂人了。
被骂的夏振河,脸色一变,指着她开口:“栾月,话不要乱说,欠你们栾家的钱,我早就还上补了你们的负债!”
夏振河振振有词,一副天大冤枉的模样。
“钱债是还了,但这命债,您怕是要背一辈子!”
栾月这一声有点大,连带着路过的宾客,都不住拿眼朝他们的方向打脸。
这其中,也包括虽在与人交谈,却不时余光瞥向栾月的闻池。
之前以为她是碰到了熟人,闻池没有上前。
但见她情绪不对,此刻又低吼出这么一句,闻池拧眉,对交谈人道了声“失陪”,就大步朝栾月的方向走去。
*
夏振河被骂的难堪,总觉得栾月的话像极了某种诅咒。
加上路过的人一直在看他,心中发窘到怒火直冲脑门。
一时没控制住情绪,竟朝栾月抬起手。
只是,那手还没落下,就被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掌从身后握住。
那手掌似铁钳收紧,疼的他腕骨发麻,额冒冷汗。
夏振河不耐的转身,就对上一双冷冽到足够将他冰镇的寒眸。
他先是被那寒眸一震,随后才嚷嚷:“你谁啊?不要多管闲事!”
但见那气场强大的男人轻启薄唇,冷声道:“闻池。”
闻池如今的名字,整个商圈无人不知。
哪怕他归国不到半年,国内但凡关注国际商事的人,都该知道,这位二十三岁凭借“股坛狙击手”打出名号,后又转攻收藏界的商界新贵。
几乎是一瞬间,夏振河就知道,眼前的这位年轻男人,就是他费劲心思来到画展,想要结交合作的海龟新贵——闻池。
“哎呦,闻总,误会误会——”
夏振河变脸般,堆上讨好的笑容。
不便在画展上给陈老先生惹事,闻池冷睇他一瞬,收回了手。
力道骤松,夏振河踉跄着后退几步,才堪堪稳住肥胖的身体。
倒是没计较闻池的“无礼”,转而从怀中掏出张烫金的名片,递到闻池面前。
“闻总,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夏氏集团的总裁,我叫夏振河,近期也有意投资藏品行业,不知,有没有荣幸,能与闻总合作?”
夏振河堆着可掬的笑,保持着三十度角下弯递名片的姿势。
只是,他等了好久,久到半弯的身子酸麻,闻池也没有搭理他,更别说拿他手上递来的名片。
他疑惑的抬眼去看。
却见他费力讨好的收藏界大佬,正一脸神色凝重的站在栾月面前,眉眼轻皱开口:“他欺负你了?”
栾月垂了垂眼,不想给闻池惹事,低声否认:“没有。”
闻池眸光微软,轻叹一声:果然,还是被欺负了。
他控制住想要将栾月揽入怀中安抚的冲动,面部线条紧绷着转身,看向等候在一旁的夏振河:“道歉!”
掷地清晰的两个字,尤其发号施令的君王,不容人置喙。
夏振河反应了一会,才不可置信的领悟了闻池的意思,是让他给栾月道歉?
“闻总,这——”
夏振河也是个好面子的人,怎么能拉下脸向一个小姑娘低头。
闻池冷冷看着他,薄唇紧抿,泄露着他此时不悦的心绪。
连带着冷眸中都结了一层燃火的浮冰。
夏振河“咯噔”一下,为了合作,不得已转向栾月,低下头颅,艰难道:“对不起!”
栾月将头偏向一边,没有看夏振河。
夏振河的道歉,她永远不会接受,但她也会顾及闻池的感受,不再对他多说一个字。
道完歉,夏振河才再度转向闻池,“闻总,这歉也道了,您看,咱是不是可以谈合作了?”
夏振河笑的满脸褶子皱成一团,闻池却冷回了他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谈合作。”
沉冷又自带轻狂的话语,把夏振河一震,“互利共赢的事,我想闻总应该有兴趣了解?”
都是商人,哪怕看出闻池待栾月不同,但女人嘛,哪里比得上商业利益重要。
闻池轻笑,笑不达眼底:“夏总错了,我闻池推崇互利共赢,但夏总,不配与我合作!”
一句“不配”,彻底将商场人虚与委蛇的假面撕碎,不留一丝情面。
连带着,夏振河讨好的笑脸也变了:“闻总,您毕竟是年轻人,年轻气盛,不懂国内商场的规矩,有些事,我就不跟您计较了。”
他有意给闻池一个台阶,谁想人偏偏不肯就驴下坡。
“我闻池的合作对象,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品好,可惜,夏总没有!”
字字犀利,完全将两人的合作可能截断,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夏振河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冥顽不灵的人,也不再多说,眸眼瞥向闻池身边的栾月,又重新落回到他身上。
“闻总,希望你日后不要为今天的所言后悔!”
说完,夏振河一脸阴霾的转身大步离开。
待夏振河走后。
栾月有几分不安的抬头望向闻池。
“闻池,其实你不用因为我,跟夏振河说那样的话。”
她知道闻池在帮她,可商场如战场,闻池刚回国,国内外商界形势不同,他实在没有必要,因为自己得罪夏振河那个小人。
闻池凝了她片刻,才淡然开口:“我的眼睛有那么瞎吗?”
栾月不解看他。
“还是你觉得,我连自己的合作伙伴都不挑,栾月,我的眼光很高,我看上的,必然都是最好。”
他望向她的眸眼深邃,像是要将她吸入那沉黑的眸底。
最后那句话,更带着某种,诱人揣摩的深意。
*
画展还在继续,夏振河的出现,就像是一段不足以引起波澜的小插曲。
直到今天私人画展的主人,陈漫生老先生出现。
那些原本或欣赏画作,或言笑攀谈的宾客们,才目不转睛,将目光投向了那位自带艺术家雅气的名画大师。
像每一个见到偶像,就激动到挪不动步的小粉丝一样,从陈漫生老先生出场,栾月的目光,就跟众人一样,牢牢黏在了他的身上。
那就是她想要成为的人啊……
栾月愣着神,冷不丁被闻池攥住了右手腕。
等她反应过来,闻池已经拉着她朝陈漫生老先生的方向走去。
这一步步跟偶像缩近的距离,让栾月都忘了顾及闻池攥住她手腕的动作。
也因此,当闻池将她带到陈漫生面前时。
栾月整个人,僵硬的像个木头桩,只除了眼底,掩不住的崇拜光芒。
“陈老——”
闻池开口的语调熟稔,就像两人是相识多年的挚友。
陈漫生偏头看到闻池时,平和的眸眼也不禁漾起一丝激动:“小池,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让人通知我一声?”
“知道您忙,不敢叨扰。”
闻池话上看似郑重,实则是熟人间言语的随意打趣。
陈漫生指着他摇头轻笑:“你小子——”
“陈老,给您引荐一个人,她是您十年的忠粉。”
闻池说着,轻推了推还在走神的栾月。
栾月一秒回神,对着陈漫生就九十度鞠躬:“大师您好,我是您的粉丝,我叫栾月!”
鞠躬到介绍一气呵成,语速之快,让人不禁怀疑,她会不会不小心咬到舌头。
“这还没到过年,小姑娘不必着急给我行这么大的礼。”
陈漫生觉得这姑娘率直可爱,也难怪,某个回国数月都不联系他的小子,会突然上门找他讨要私人画展门票。
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栾月被陈漫生这句玩笑弄的脸色有点泛红,心中的紧张情绪却随之舒缓了不少。
与印象中不苟言笑的大师形象不同,私底下的陈漫生是个随和且爱笑的老人。
有了闻池的引荐,栾月有幸得到了陈漫生在绘画上的指点。
一番对话下来,茅塞顿开,很受启迪。
包括曾经困扰她多时的凝滞点,都好像一瞬,被人打开了任督二脉。
甚至在最后离开画展时,陈漫生还送了她一本,亲笔签名的典藏版花季。
怀抱着那本画集,栾月开心的像个小傻子。
看的一旁的闻池,忍俊不禁。
却在她要走下台阶时,忙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无奈示意她好好看路。
并为了避免她行走再出什么纰漏,暂时没收了她手中的画集。
*
栾月去开车,让闻池在艺术馆大门口等她。
看着女孩因为喜悦,脚步轻快到蹦跳的背影,闻池的冷眸中也浸润了些许暖色。
以至于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冷淡气场,都减淡了不少。
见栾月将车开出车位,闻池正要朝她的方向走去。
一个涂着红唇,妆容精致,身段婀娜的女人,就拦住了他的去路。
“先生,我在画展时就注意到你了,是否方便加个联系方式?”
女人很直接,上挑的眉眼中,毫不掩饰对闻池的兴趣。
这种意图明显的搭讪,闻池碰到过不少。
往常,都是直接忽视,可今天,看着正驱车朝这边而来的栾月,他却难得好心情的回了女人一句:“抱歉,我惧内!”
说完,不去理会女人被拒尴尬的错愕眼神,迈着一双笔直的长腿,身姿修长挺拔的朝栾月所开的迈巴赫走去。
打开副驾车门,顺势坐了进去。
从上车关门,到车子启动开出,自始至终,没有看那红唇女人一眼。
车上,栾月见闻池系上安全带,故作随意的问:“刚才那姑娘找你要联系方式呢?”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受欢迎。”
栾月压下心底翻涌的那点不爽利的小情绪,装作闲谈打趣的开口。
闻池却很快淡声否定了:“不是,只是问路。”
“哦。”栾月应了一声,就不再开口。
倒是闻池,蓦地将一双黑白分明的冷眸转向她。
视线,落在她的面颊上,有种灼人的热感。
栾月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扣紧,笑望着瞥了闻池一眼,“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随着她这句话落,一时间,车内的气氛有几分安静。
良久,才响起闻池凉薄又低沉的嗓音:“我并不受欢迎,也并不招女孩子喜欢。”
栾月:“?”
总觉得,这种解释,有种欲盖弥彰的牵强。
高中时,每天都能收一抽屉情书的人,告诉她,并不受欢迎?
他怕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