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哥……”伏城被呼吸噎了一下,真说不出话来。他的狮尾用一边肩膀作为代价换来他们的决赛权,4强之一。
听着如雷的掌声,蒋白如释重负,指尖在师弟手心里滑了滑,随后紧紧拥抱在一起。
回到酒店,蒋白的伤势立刻变成伏家班最大的事。龙狮协会和比赛其他主办方都派人来看过,再三确定不用去医院才离开。刘师傅买了当地的跌打油和膏药,午饭、晚饭都亲自送到酒店,一边埋怨后生仔办事没有轻重,一边夸奖比赛精彩。
蒋白就躺着,养伤,3天后是决赛,他得赶紧恢复。整个下午就和师弟们在一起,听他们形容自己多勇猛。勇猛么?蒋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发过誓,记得自己以前因为同一个动作,选择了狮头,放开了伏城的手。
晚上,廖程明又来看一次,悄悄叫伏城出来。“晚饭都吃了吗?”
“吃了,师哥说没事了。”伏城说。
“吃了就好。”廖程明看着他们长大,猜得透他们的心,“你……”
“师叔。”伏城从来不拿这种事开玩笑,说出来必定是考虑过,“我想弃赛。”
即便猜到了,廖程明心里还是震惊。比赛到了这个阶段实属不易,可再难得的机会也没有人重要。
“已经想好了。”伏城声音很小,怕声音大了就后悔,“肩膀脱臼最起码要养3个月,明年还有机会。我今年才18岁,每年都可以报名,不差这一回。”
楼道里没一点动静,廖程明不敢深问,怕再问多了就是拿刀在孩子心里割。“那你去和你师哥商量吧。”
“嗯。”伏城转身。
“伏小子。”廖程明叫他。
“在。”伏城转过来,“师叔什么事?”
廖程明张了张嘴,笑着摸摸他脑袋。“今天你表现不错,掉桩也不是你的事。但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师叔都支持你,去吧。”
伏城愣着听完,点点头,回到屋里还没适应师叔突如其来的温柔。
邱离和青让耗到10点才离开,伏城洗完澡,打了一盆热水端到床边。“来,我给你擦擦。”
“不至于吧?”蒋白看着他,“你过来。”
伏城摇了摇头,去拿毛巾,热水里一泡,一拧,拧干了往师哥脸上一糊,生怕他看见自己的脸。
蒋白右胳膊不能动,左手把毛巾扯了下来。“过来。”
“哦。”伏城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师哥我给你脱裤子擦擦脚擦擦腿吧。”
“我又没残废至于让你这么伺候么?”蒋白支起胳膊坐起来,“心里是不是有事?”
伏城啊了一声,睁着眼,什么都没瞒过去。
“师叔叫你出去,是不是数落你了?”蒋白往旁边挪一挪,等伏城挤上来贴在一起,“你别往心里去,是我非要拽你上来。”
“师叔没说我。”伏城闭着眼像睡着了,“还疼吗?”
蒋白试着活动活动。“一点点,明天应该就好。我现在疼不是骨头的事,是肌肉轻微拉伤,你别多想。”
“嗯。”伏城嗯了这一声后,再没说话。
蒋白也不说,早看出师弟有心事了。伏城这个人特别简单,喜怒哀乐挂在脸上,进4强这么大的事都没让他笑出来,回来阴云密布似的皱眉头,心里肯定又瞎琢磨了。
但他不问,吃准了伏城主动开口。自己要是问了伏城再说,等于失去先机,很被动,拒绝起来也没有力度。
几分钟后,伏城睁开眼睛,轻轻地翻到师哥身上,脸贴着脸,胸口贴着胸口,大腿靠着大腿。
“师哥。”伏城不停地蹭他鼻子,“我……”
“没戏。”蒋白痛快得拒绝了,爽,等了半天这一句。
伏城蹭的动作一下停住,瞪圆眼睛想不通师哥怎么先发制人。“啊,你不懂,我要说的是……”
“反正你要说的肯定没好事。”蒋白掐着他的腰,伏城趴下来,头发刺刺得磨他下巴。
伏城抬起头,酝酿一下午的情绪和劝说词全部泡汤。“不是,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还能说什么?”蒋白一只手捏着他的脸,往中间挤他的嘴,“无非就是觉得你师哥残废了,没法比赛,想要主动弃权,是不是?”
“唔是。”伏城说不是,嘴巴撅着口齿不清。
“不是?你敢想,倒是敢承认啊。”蒋白继续捏,“和师叔肯定是这么说的,我还年轻,将来有得是机会,这次弃权不重要。”
伏城不敢点头,脸被捏得直疼。
“你真以为我残废了?”蒋白松开手,“我现在这条胳膊能动,但疼也是真的,肌肉和韧带拉伤肯定有。这就和你的手腕一样,疼,但是能忍。3天后比赛我打着绷带上场,右手轻一点,左手照样拎得起来。”
“我……”
“你什么你?”蒋白就看不得他耷拉眼皮,“都打进4强了,你现在说弃权?这是一个班头该说的话么?你问过狮鼓队和邱离青让的意见吗?”
伏城摇摇头,话全被师哥说了。
“所以,好好准备比赛,明天去看场地,然后陪我静养。”蒋白拍了拍他的脸,“下去,我现在自己去洗澡。”
伏城乖乖翻下去,突然觉得自己被人洗脑了。“不行,以后再劝你什么事,我得提前打个草稿。绝对不能按照你的思路来,照着念我也得把话念完。”
“你省省吧。”蒋白对自己忽悠人的能力还是很自信,“作弊你也赢不了。”
这一伤,急坏了伏城,睡不踏实,夜里醒来好几次摸师哥脑门儿,怕他发烧。早上天不亮,他去楼下早餐厅取吃的,想着师哥是南方人,早茶小笼屉特意多拿了几个。
师哥爱吃萝卜糕、肠粉、烧麦、凤爪,配杂粮粥,再拿一碗甜豆花。伏城左选右选,刚要端上楼,和岑梦撞了个正面。
“这么早就起床了?”岑梦显然也是刚睡醒,“和妈妈一起吃个早饭吧。”
伏城端着托盘,看着她,想到的却是楼上受伤的那个人。“行……刚好我也有些话,想和妈你说说,心里话。”
第123章决赛桩阵
岑梦显然是没想到。“好啊,你等等,妈妈把你弟弟叫下来。”
“不用了,不用叫他。”伏城随意地挑了个位置,“我就想和你,就咱们两个,聊聊。”
岑梦冷不丁没理解过来,但好歹儿子想和自己谈谈,就跟着坐到窗边位置。窗外阳光大好,她又拿了几盘点心,还给儿子倒了一杯橙汁。坐下来那一刻,时间仿佛是优待她的,什么都没改变。仿佛她已经做了很多年,陪小城吃早点。
“有什么事啊?”岑梦笑着坐下来,“是不是钱不够花了?妈给你。”
伏城摇摇头,心里的热度融了一半。“妈,这世界上不是只有钱。”
“你别提这个。”岑梦太熟悉他的论调,和当年伏弘一模一样,“你现在还小,不知道钱重要。世界上确实不是只有钱,但没钱就不行。但你放心,妈妈的钱多一半给你,少一半留给小炎。他还有他爸爸。”
“我不是这个意思。”要在半年前,伏城肯定和自己妈妈怼上了,“妈,我爸没了的这两年,我已经知道钱很重要了。从他生病开始,我比谁都清楚钱重要。有钱,我爸能住双人间,能打不走医保的蛋白液,没钱,我爸就活不下去。”
“你知道就好。”岑梦松了一口气,就怕儿子不务实际。
“就因为没钱,我还拿了我师哥的钱,我师哥家里的钱。”伏城看着岑梦,人还是那个人,可和当年真不一样了,“上高中之后我跟着散队出狮,300一次不讲价,可没有一次给300的,我知道钱重要。”
岑梦心酸,大儿子受委屈了。“和妈妈回美国吧,美国那边都安排好了,你去,以后有妈有弟弟陪着你。”
“可即便给我50块,我也想舞狮子。”伏城说。
岑梦的心顿时坠了底。
“没钱确实不行,可没狮子我也不行,你不要全赖我爸,觉得是他硬加给我的,我是他儿子,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我自然也是。”伏城的脸认真起来,眉梢带着一点锋利,还不成熟,只是宝剑刚淬出来的那么一点锋利,“伏家班是我太爷爷的心血,到爷爷手里最多有几十人,到我爸手里就散了。我想撑起班子,让伏家班再活过来。”
“你别提这个班子,要不是这个班子,我也不会和他离婚。”岑梦冷了脸,但不是对儿子,而是对以前那个让她一次次失望的男人,“我和他结婚才两年,他一周回几次家?我那年才20岁,他放着正经工作不去,入魔了似的,就知道班子班子。”
伏城听着她说。
“我听到这两个字就烦。”岑梦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在初恋中发泄委屈的女人,“我和他吵过多少次了,再弄班子就离婚,他要班子,行,那就别要我。小城,你不能走你爸的老路,你得务实,明白吗?舞狮子不赚钱。你也不要想着能和你师哥师弟一辈子,你们现在是年龄小,无所谓,等上了大学,工作之后,你们还能在一起吗?我和小炎才是你一家人。”
“妈,你昨天看我比赛了吗?”伏城突然问这个。
岑梦怔然地看着他。
“我挺希望你能看看。”伏城笑了笑,“你看了,就知道我师哥师弟不会抛弃我。”
“不可能的,他们是外人。”岑梦觉得和他说不通了,“我和小炎才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
伏城拿起杯子润润嗓子,只不过拿起的是白水,没有碰那杯橙汁。“是,他们和我没关系,师哥师弟,师父师叔,在外行听来就是没谱的事,挺好笑。可是妈,我长这么大,从来不喝橙汁。”
岑梦身体里突然泄了气。
“这些年,我真的很想你。”伏城说得很慢,很慢,“我每天都想你能回来,让我知道有妈是什么感觉。我也不清楚……你看着窦炎长大的那些年,会不会想起我,想想我在干什么呢,有没有被人欺负,练功受没受伤。你不想我,可我每天都想你。”
“小城。”岑梦要站起来。
“但是真正陪在我身边的人,已经不是你了。”伏城说。
岑梦站不起来。
“是我师哥蒋白,我师弟邱离和青让,还有师叔。他们从来不问我什么,可是能分给我的时间,都给我了。我上幼儿园,我爸没时间去接我,经常是……大家都走了,就剩我一个。我就骗自己,妈妈一定会来接我回家。可是你没有,你一次都没有,你不要我了。有一天,我记得下了好大的雨……”伏城皱起眉,当一个人想起极大的委屈时,会退回到当年的情景里,“小朋友被集中在一个大教室里,谁的家长来了,就点名。我已经做好准备最后一个走了,可老师第一个喊的是我名字,伏城小朋友,你的家长来了。”
岑梦一句话说不出来,像被空气淹死。
“我以前很胆小,没妈的孩子可能都自卑些,不敢在幼儿园里闹。”伏城笑着回忆,再想起家人这两个字,是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我提起胸,趾高气扬地出去,所有小朋友都看着我,羡慕我。那种感觉……从那次之后我抬起头来了,我知道我也有家人,好多个,他们都不会抛弃我。我知道只要下大雨,我师哥一定第一个接我回家。”
“小城,妈妈可以补偿你,小城……”岑梦想去抓儿子的手。
伏城让她抓了,反而没有躲开。“你看,我的手比你的手还大了。你走的时候,我的手才那么一点,抓你的裙子都抓不住。是,我们几个没血缘关系,可是他们陪着我长大的,陪着我从那么一点,长到了现在。以前我也想过,怎么去填满没得到过的那份爱,现在我想明白了。”
岑梦紧紧抓住,才发现这只手确实不一样了。不是小小嫩嫩,而是一个小伙子的手,和他爸爸如出一辙,有伤口,有疤痕,有坚持不放手的东西。
“妈,你不用补偿我,我不用你补偿,没有的就是没有,错过了就是错过,你不可能回到我小时候。”伏城又笑了笑,“就算你现在再给我什么,我小时候还是没得到过母爱,可是我不怪你,也不强求,因为我有他们。他们陪着我长大,才是我该珍惜的人。”
“你还是怪妈妈。”岑梦将他紧抓不放,“你是怪妈妈没照顾你,他们怎么可能是你家人呢?小城,妈妈知道错了,给妈妈一个机会……”
“他们就是我家人,我不可能跟你去美国,一走了之。”伏城说,“我很想你,但我更舍不得这边,他们才是我最割舍不下的。昨天,我师哥为了我,肩膀脱臼,现在就在楼上躺着,我师弟为了我,想都不想跳进泳池里。我知道他们不会抛弃我,我也不会离开。我师哥……连他自己是谁都没想起来,可是却记得我。他是我师哥,我是他师弟,我们就这样长大的,这辈子不会变。”
岑梦如同当头棒喝,慢慢松开了儿子的手,原来时光并没有优待她。当年她主动放弃的,已经没有资格再要回来。已经有别人接手了。
蒋白醒来之后身边没人,刚要打电话,伏城拿着房卡端着一个大托盘回来了。
“师哥你醒了?”伏城放下托盘过去扶他,“肩膀能动吗?”
“能,我又不是伤残。”蒋白试着抬了抬胳膊,“你怎么起这么早?”
伏城给他倒温水。“睡不着了,心里特别激动,可是你受伤了我又不踏实。”
蒋白喝水润润喉,笑着拉他过来。“心疼了?”
“嗯。”伏城很痛快地承认了,“我爸以前说过,舞狮是高危活动,稍有不慎就是伤筋动骨。我现在相信了,特别后悔,自己要是再轻20斤绝对不会出这种事。”
“你轻20斤还能看啊?”蒋白拧了拧他的屁股,“都没肉了。我脱臼是因为我站的地方不对,发力点不对,和你多少斤没关系。”
伏城不这么觉得,眼神像可怜小猫淋了雨。
蒋白揉了揉他的脑袋。“别多想,陪师哥吃早饭,下午去看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