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得志时,难免张扬,更遑论彼时长乐时常寄信与她,言青都贵女不善,喜欢与她一丧父的郡主处处刁难……
青帝在毒道小成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写一个药方赠与独居青都的冯长乐。
红尘是《药经》的精髓所在,又恰好毒性不强。想着众贵女都是没吃过苦的人,青帝便将红尘的药方写与了冯长乐。
不过,彼时青帝也留了心眼,将剂量写少了些。
但这并没有防住冯长乐。
青帝皱眉想想临死前那坛红颜醉,握徐长歌的手颤了颤。
“君上……”
徐长歌的眼睛忽然睁开。
徐长歌眼里的深情让青帝仿佛回到了那个丢卷轴的清晨。
“你……”
青帝艰难地张口,忘却了守在一旁的珲春。
“君上失约了……”
徐长歌盯着青帝的眼睛。
“我……”
青帝被徐长歌的痛苦的眼神震到背脊发凉。
想想立后时的种种,青帝按下心头的不安,喃喃道:“是孤的错……”
“阿澜怎么会有错了……都是长歌的错……长歌……长歌该早早告诉君上……长乐她暗藏祸心……”说到长乐,躺在青帝膝上的徐长歌开始剧烈的挣扎,那胡乱挥动的双臂让青帝从过往旧事中清醒过来。
当机立断按住徐长歌的双臂,青帝与珲春使了个眼色。
珲春见状,以为徐长歌毒发,忙跳车去寻救兵。
目送着珲春离去,青帝无端生出一种感觉——此时的徐长歌并没有毒发,她只是醒了,像冯长乐那样醒了,她记起了前世的事情,她……
“孤都知道……都知道……”
认命般凑在徐长歌耳边轻喃,青帝发觉自己虽两世为人,却从未像此时这般温柔过。
发觉眼前人在不但在听,还听懂了自己的话,徐长歌忽然伸手环住了青帝的脖颈。
徐长歌这次的举动与平日不同。
青帝隔着薄衫都觉察到了徐长歌腕下那毫不遮掩的占有欲。
“那就说些君上不知道的……”环住青帝的徐长歌似乎想将上一世来不及说出的话一次说完,“长乐是死在长歌手下的……珲春是长歌的妹妹……是……”
徐长歌的声音在颤抖。
青帝从徐长歌的声音里听出不安。
但徐长歌的话并没有如徐长歌所想的那般令青帝震怒。
这些事她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青帝想想跳车而去的珲春,心底浮起一丝迷惘。前世她以为长乐离世是珲春的手笔,现在看,似乎是一场合谋。
长歌是如何参与到那件事中去的?又是为什么除了长乐?
青帝想知道,但这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这些孤也知道……”
青帝与徐长歌轻轻地应声,似安抚,又似在说,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是吗?”环住青帝的徐长歌忽然笑了起来,而青帝颊边的湿意则提醒着青帝徐长歌在哭。
“长歌一直以为方才说得哪些君上都不知道……既是君上说知道,那还有一事,长歌猜君上不知道……”
徐长歌又哭又笑地将面颊埋在青帝的肩头,声音愈发低沉。
“何事?”
青帝伸手带着徐长歌坐起来,目光直视着不远处的车帘。
青帝耳根发红,有些慌乱。
她有些怕,虽然说不清楚怕什么,但她有不良的预感——她无端觉得徐长歌接下来的话会带来一些可怕的东西。即便她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似是洞察了青帝的秉性,徐长歌声音愈发低沉:“君上……君上附耳过来……”
“嗯?”青帝想说不,却终是将怀中人侧了侧,附耳到了其嘴边。
徐长歌道:“长歌猜,君上不知道长歌自君上更名那日起就一直追在君上身后,无论是在如意宫,还是在千里之外的边塞……君上就像是长歌的眼睛,替长歌看完了锦绣河山……而长歌就像君上的影子,君上永远看不见……”
徐长歌的语速极缓,却将青帝想起了前世那些回不去的从前。
譬如第一次被季孙氏唤作“皇儿”时的惊恐,譬如第一次在与长乐同行时的悸动,譬如第一次被珲春唤作“师姐”时的开怀,譬如第一次使毒时的不安……
这些从前都随着她的重来变得苍白。准确说,这些从前,都随着她的重来变得不复存在。
不复存在吗
青帝迎上徐长歌视线,鬼使神差地问道:“你一直在吗?”
“在……”徐长歌声音变得缥缈。
“为什么?”青帝追问。
徐长歌张嘴含住青帝耳垂,含糊不清道:“君上为什么一直在长乐的身边……”
“因为……”
青帝想说“喜欢”,却被徐长歌打断。
轻咬青帝的耳垂,徐长歌贴在青帝耳边道:“她配不上君上的喜欢……”
青帝不置可否,徐长歌却没停下来。
温热的眼泪顺着徐长歌的下颌流到青帝的脖颈,徐长歌倔强地呢喃:“而君上你配不上长歌的喜欢……”
“长歌……”
青帝浑身僵硬。
徐长歌的话让她无地自容。
是呀!前世的她,比不得珲春聪明,比不得长乐博学,就连青河都比她心细,她何德何能招致到徐家嫡女的喜欢?
“我……”
青帝扯了扯唇,却没想出后面能接上什么。她的思绪很乱……
“可是……”
青帝换了个词,仍然没找到话头。她想和徐长歌解释,但又觉得有些事没办法解释。就像前世长歌喜欢她,她喜欢长乐,长乐喜欢青河……
她没办法解释为什么长歌那般好,她却看不到……
“可是长歌愿意等……”
徐长歌适时地接上了青帝话头。
“长歌愿意倾其所有,等一切从结束倒回到相遇前,长歌愿意等,等过往烟消云散,诸事推倒重来……但长歌恳请君上,此生等等长歌……长歌不会让君上等太久……君上……君上……”
徐长歌的声音越来越小,青帝环徐长歌的指尖轻轻的颤。
什么叫等?什么叫回到相遇之前?
徐长歌谶纬一般的言语将青帝在座位上定了良久。
长歌让她等什么?
青帝搂搂怀中那越来越沉的身子,耳边全是徐长歌那句“君上你配不上长歌的喜欢”。
配不上么?青帝轻笑。
屈肘将怀里软成一团的身子护好,青帝忍不住将下巴落在徐长歌的头顶。
喜欢是可以用配得上来叙说的吗?
青帝想与睡梦中的徐长歌追问,马车却停了。
站在车辇上将带着泪痕却已熟睡的徐长歌交与守在府门外的绮罗,青帝不自然地嘱咐道:“轻点。”
第38章
“嗯。”
绮罗应了声,却是将视线滞在了青帝脸上,更确切说,是滞在了青帝的耳垂上。
绮罗原是看不见那个小小的牙印。不过,青帝今夜站在车辇上,恰好高过了绮罗一个头。
谁会在皇女的耳垂上留下牙印呢?
垂目看看怀中这张哭花的脸,绮罗心底有了数。
那无主的牙印,定是怀里这个小祖宗做的事。
放眼青都,除了自家嫡女,又有谁敢去咬皇女的耳垂?
“给皇女添麻烦了……”
绮罗偷瞧一眼双颊泛红的青帝,抱着徐长歌与青帝答谢。
绮罗的答谢让青帝有些难堪,下意识地抬手去抚耳垂,青帝与绮罗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回去吧。外面风大。”
讪讪地收手,青帝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而绮罗在确认青帝耳垂上的牙印确实与自家嫡女有关后,暗暗有些心疼眼前这个和自家嫡女差不多大的皇女。
在绮罗看来,素来温和的青帝是断断不会欺负自家嫡女的。
至于自家嫡女……
看看徐长歌脸上的泪痕,绮罗有些拿捏不准。
长歌是她看着长大的,长歌打小就不爱哭,更别说哭成眼前这个模样。
只是……
绮罗停步望望由婢子搀扶着下车辇的青帝,想起了另外一桩事——长歌爱哭这毛病,似乎是打青帝来府后才出现的。
这算什么事?
抱着裹了斗篷徐长歌往府内走,绮罗放慢了脚步,等着青帝跟上来。
青帝的步子小,跟在绮罗的身后有些费劲。
绮罗等着青帝出声唤她,青帝也没出声。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着,直到绮罗将徐长歌安置到厢房里。
安置好徐长歌,绮罗便转身去安置青帝安寝。
见劝了一两次,青帝还不愿走,绮罗也就任着青帝坐在徐长歌的床榻边,转身去吩咐打灯过来的婢子去打水。
徐府的婢子多,手脚也算麻利,打水并没有废太多功夫。
一桶一桶的热水由婢子们倾倒在徐长歌榻前的木桶里,热水腾起的雾气让整个厢房都变得闷热。
坐在雾气缭绕的厢房里,青帝伸手抚了抚徐长歌的脸上的泪痕。
青帝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看到榻上人哭。
但青帝敢肯定,她不想再看到眼前这人哭了。
眼前人今夜哭得太隐忍,隐忍到让她有些心疼。
世上或许没有那么多感同身受,但想想不久前那顺着脖颈流淌下的温热,青帝确信自己的心疼了。
心疼什么呢?
或是心疼她自己求而不得,或是心疼她徐长歌过于执著,又或是她与长歌原就是一种人,才会同是天涯沦落人,将一片芳心错付。
“还会等到你吗?”
青帝将手心贴在徐长歌脸上,心中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此时榻上人还未醒,青帝却害怕她醒。
如果醒来是护了她四个月的小丫头,青帝会遗憾,会想起榻上人那句“长歌愿意等”,这会让青帝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拿捏不好待小丫头的尺度。
如果醒来是前世之人,青帝会惶恐,会想起榻上人那句“配不上”,这会使得她惦念那个待她极好的小丫头。
是呀。她就是这般贪心且迟钝的一个人。
青帝盯着徐长歌的睡颜苦笑。
若是有得选,她更愿意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呵!暗暗在心底给自己一记鄙夷,青帝无端想起入徐府后,徐长歌那一次又一次的流泪……
其实,长歌哭起来时很可爱……
青帝心软了下了。
“你以为孤不知道的,孤都知道……”青帝凑在徐长歌的耳边,轻轻的言说,“而孤知道的,你还不知道……你不知道小时候的你有多可爱,你会伏在孤的肩头出声的哭……你会在孤用膳的时候,递来碗碟,要孤喂……你会借机耍小性子,要孤背……”
青帝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榻上人的神色。
打青帝凑近徐长歌,徐长歌的睫毛便在轻微的颤动。
而当青帝说起背着榻上人行走时,青帝瞧到了榻上人微微勾起了唇角。
那人定是听到了……
想着自己补上了没来及说的话,青帝舒了口气,却依旧觉得还有话没说。
什么话呢?
青帝失神片刻,忽地想起了一直在嘴边却没说出的话。
轻轻地握住徐长歌的手腕,青帝带上淡淡地自嘲道:“孤一直在想,孤想说的话是什么,想了半天,孤终于想来了……孤想说,长歌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孤确实配不上你的喜欢,至于另一半……呵。说来孤自己也不信,重来一次,孤最先背弃的就是长乐……你说孤上一世折腾了什么……所谓的最爱,却是重来后最先背弃的……为什么背弃呢?与其说变心,不如说害怕……经了一番生死,孤于喜欢,害怕了,怕极了……方才你对孤说喜欢,你又怎会知道,孤如今最怕的就是喜欢……喜欢原就没有过错,发乎情,止乎礼,得长歌你这般的女子喜欢,孤以为无论男女,自是欣喜的,孤也不过是俗人,自然逃不过欢喜。但欢喜过后,孤也禁不住去想,孤如何担得起你的喜欢?孤与长乐说喜欢,孤说得坦荡也自然……长乐自小便不得众贵女欢喜,孤在皇权之下,能宠着她,护着她,甚至自甘卑贱地去纵容她,孤能与你什么呢?你是徐府嫡女,是从小被徐相捧在手心的徐府大小姐,是掌管如意宫的幕后人,你有珲春、绮罗,甚至连师尊都追随你左右……你说,孤能与你什么呢?是与你所期待的爱,还是与你所言的如影一般的陪伴?”
“当然,如果你要孤与你的是这些,孤自然能与你。只是,这般的欢喜能长久么?你说你随孤走遍了孤走过的地方,孤还是看不到你,看不到你的喜欢……只是,聪明如你,难道不知这世上瞒不住的只有喜欢?孤如何是看不到你的喜欢,孤只是看到了你的喜欢,才连带着你视而不见……”
青帝说着说着,眼前却是浮现了一张又一张戴着面纱的脸。她前世确实只见过两次长歌的脸,但戴面纱的长歌却时常出现在她的身边。
只是,戴面纱的长歌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份,她又何必去拆穿?
“孤确实配不上你的喜欢……”青帝有些出神,“世上固然有一见钟情这种喜欢,但即便由一见钟情开端,却也未必能一蹴而就圆满。这世间追爱的人很多,有的如长歌你一般勇敢,敢去豪赌一个看不到的未来,而更多的如孤一般怯懦,只敢去押一个自以为爱得起的人。你说,如孤这般怯懦的人如何配得上你的喜欢?”
青帝说着说着,思绪又开始乱。她前世是确信自己爱长乐的,但经着一番胡言,她又有种无法诉于言语的惘然。
她当真是爱长乐么?
当真。
但当真真爱到碧落黄泉吗?
不尽然。
或许长乐只是前世那个恰好好处的人。恰到好处给了她一点甜,恰到好处给了她一点咸,恰到好处让她尝到了求而不得,也恰到好处让她肝肠寸断,魂萦梦牵……
如果与长乐相遇的晚一点,晚到她登上皇位之后,她当真会喜欢那样一个贪慕后位、志高于才的女子吗?
如果与长乐相遇不是在刚刚顶替青川之时,她当真会将一块咬了半口的桃酥铭记于心吗?
世人常说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偏偏她青帝都遇上了。
提早的相遇真的会改变一些东西。
譬如通过宴席,青帝忽然懂了长乐前世为什么不受贵女喜欢,也忽然懂了前世长歌为什么会追赶她那么多年。
幼时的长歌较一般贵女更为良善。徐相对长歌的管教与纵容,不单全了长歌的心性,还给了长歌极大的勇气,让她去做想做的事。
鞭打皇子是何等骇人听闻,长歌却做了,还大义凛然。
邀皇女出宫是何等不合礼数,长歌却做了,还理所当然……
这些都让青帝明白了一件事——长歌比她前世所想的更自信,更耀眼。
而这般耀眼的人,或是不该与她青澜有所牵连。
但若是此时让青帝给徐长歌冷眼,她又是万分舍不得。
这算是卑鄙吗?
青帝坐在榻前,无端想起徐相,想起徐相劝她不要欺负长歌。
这算是欺负吗?
青帝心尖轻颤,绮罗走到了青帝跟前。
“望皇女移步……”
命婢子往屏风后的圆桌上为青帝端上一碗红枣银耳羹,绮罗邀青帝挪到屏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