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翰林院推荐的,就让他潜心编史书文集去。把与他政见不同的那个,是叫元佳吧,提拔到内阁。”
“是。”
刘月华想出去的时候,又瞥到了我。
“哎——皇姐,阳丞相既然回京了,怎么不去吏部复职?她什么时候上朝?”
我当初是因为疑似通敌卖国的罪名被贬出京的,现在如果要光明正大的归朝,自然也得有个由头。
天嘉清逆之后,朝中官员已经全部换成了刘月盈提拔起来的班子,巨大的阻力少了一半,但是还不够。
我在等一个契机。
第56章54女皇生辰
天嘉六年八月初,契机来了。
大兴军队依靠充足的物资口粮,在草原上打了一个大胜仗。这场战役歼灭了北羌将近一半的主力军,而自己仅损失了四分之一。
消息传来,举国欢腾,皇帝千里加封萧楚为镇国大将军。
这次战役,几乎全靠军需物资硬撑,所以立下汗马功劳的,除了萧楚将军之外,还有一线运河。
青州百姓口口相传的那首歌谣再度被提及,丞相务实、勤政为民,传遍了整个大兴。
借着这次东风,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归朝、出现在朝堂之上,无人提出异议。
舞夏带着萧湘一早就回了都城,舞夏回皇宫,而萧湘则在我的阳府里住下了。我最近出宫非常频繁,和萧湘在谋划着什么。
官复原职,与许维打了一个照面,我从前觉得他是老顽固,故意与我对着干,现在想想,也许不仅仅如此。
“许丞相,您辛苦了。”低下头冲他作揖。
“右丞相言重,同为天子下属,各司的位置不同罢了。这是您离京一段时间以来,京中正四品以上官员的最新名单。前些日子因为胡中立一案,皇帝换了大半官员,右相要留神多关注。”
“我收下了。”接过名单,走到议政阁原先的位置上坐下,开始默念熟背。
了解完最新的一批官员名单,接下来要着手的就是运河二线工程了。
运河二线,从青州苍州之间继续往南,挖到荣城北边的淮江之中。而淮江的支流嘉河再往南流到江南郡,如此,从江南郡到北方四镇的一段水路彻底贯通,南北畅通无阻。
二线工程虽然直线路程短,但在运河规划中极其重要;而且荣城北边被山围绕,要绕一个圈子,才能注入淮江,所以工程量不见得小,至少也得五年才能完成。
归朝之后,我每天晚上都得绕小路到朝凤宫找刘月盈,这是皇帝下的口谕,不得不从。
但白天,除了忙着认人,还有开展运河二线的任务,天天泡在议政阁,和张仪大人以及一系列新上任的工部侍郎、门下侍中谈论这个问题,草稿打了一稿又一稿,最终定下合适的路线。
一低头,一抬眸,时间又到了九月。
刘月盈的生辰是九月十七。她之前给我庆祝过一次生日,但我在她生辰时候,总是阴差阳错的遇到一些事情,一直没来及有什么表示。
想了半天,还是将她带到我的阳府上过这个生辰。刘月盈只带了翩秋、常侍,还有一众雷旗军的人在暗处。我瞒着她又请了一些人来。
刘月盈来阳府的时辰还算早,没到午膳的饭点,于是我带着她四处乱转。
阳府的景致和她那偌大的御花园完全不能比,准确点说,是哪里都比不上。更何况,这整座屋子都是她赐的,她还有什么看头?——光是这样想着,突然就想尽快结束这场游览。
刘月盈看出我的仓促,慢悠悠的开口:“时辰还早,你让朕一大早就过来,就是这么尽地主之谊的?”
“我……”
“走慢点,这么着急能看到什么东西。”
听见她说这话,焦躁仓促的整颗心瞬间安稳起来,之前的自惭形秽,被这清冷的声音洗刷的干干净净,露出踏实有力的泥土,这是一种沉稳的底气。
带着她一间间屋子逛,从我的东厢房逛到书房,再从书房逛到西厢房。
“你平素日子过得也无趣。”刘月盈突然给我这么个评价。
“怎么呢?”
“书房里,琴棋书画的东西一样也没有。”
“这,因为我确实不会、也不感兴趣,就不放着附庸风雅了。我能吹个洞箫就可以了。”摸了摸鼻子。
“这也罢了,可是你的这些文书和纸堆放的乱七八糟,”她面露不满,转头看我。
“你府里的下人呢,他们不收拾的吗?”
“不不不,”赶紧摇头,“他们想收拾,是我不愿意让他们进来,收拾干净是干净了,我要找什么东西都找不到,那多不好。”
刘月盈听罢,对我这番言论不置一词,随意抽出堆在角落的一页纸,拿在手里仔细看。
这页纸上写了什么,我自己都忘了,她看着,我也好奇的伸长脖子,她却往前一步再转过身,挡住我的视线。
半晌,刘月盈勾起嘴角说:“阳丞相真是好兴致。若非疏影横斜水清浅,何时暗香浮动月黄昏。在这诗词上加了这么四个字,是何意?”
心脏猛地跳的飞快,像被抓包一样,脸涨的通红——这是她与我冷战时,我在家里思念她,随意写下的浑话。
这古诗是我第一次嗅到她香气的时候,脱口而出的内容。当时写着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被当事人看见,还读出来,真是……尴尬、羞恼之极!
刘月盈将纸拍在桌上,回头盯我,目光如电。
“阳丞相如此喜欢这首诗,可是喜欢梅花?”
我硬着头皮点点头。
“那么,为什么喜欢梅花呢?”她的语气转瞬变的非常邪魅,头略微倾斜——又开始勾引我了!
心一横眼一闭,大声说:“因为我喜欢的人身上有梅花的香气!”
她万万没想到我这样直接的喊出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撇过脸去,挂着耳饰的耳垂又有些发红。
这次我知道了,绝对不是耳饰过重勒出来的。
上前一步抱住她,继续说:“之前我问自己,何时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个答案我找到了——就是现在,此时此刻此地,不仅暗香浮动,而且月亮也在。”
一声闷笑从胸口传来,她拿手指在我鼻尖用力一点。
“你就做个水边疏影罢。一天到晚没正形,横斜的很。”
水边的疏影么?正是因为月光足够皎洁,杂草才会在水边产生影子。
我本杂草一堆,因为遇见了你,才有幸在河水里显露凌乱却美丽的影子。我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一直会是你的影子。在心里暗暗发誓。
从书房里出来,我们两个都浸泡在一种莫名的气氛里,柔和光滑,动人心扉——我连路都没仔细看,就与她随意走到西厢房了。
“这是,小织没出嫁前住的屋子。”和刘月盈介绍着。
“阳织的闺房?”她好像有点兴趣,一步跨过门槛进去。我想起些什么,赶紧也跟着进去了。
果然,阳织去晏府住后,那满墙的水墨画一幅都没有拿下。她之前说,这是定情信物,要一直挂着,下人们会定期过来让这些挂画保持干净整洁。
刘月盈的目光被那些水墨画吸引了去,双手背在身后,饶有兴致地一幅幅欣赏着。
“这些画是阳织画的?”
“不是。”
“那是谁?”
“晏喜。”说出这个名字,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她要与我断绝朋友之情,哪能这么快放下。
刘月盈又笑:“我糊涂了,在闺房里挂这些,不是自己画的,只可能是她的妻子。”
提到她们两个的关系,气氛骤然有些奇怪,好像澎湃的色彩暗淡下去。不过刘月盈就此打住,没有再往下说。我和她现在啊,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有些话真是说不得。
刘月盈突然伸出手去,那浓浅得当的水墨画被她轻轻掀起来,露出下面的……春.宫.图。
让堂堂一国之君、大型女皇看到这种东西,真是罪过。
“来一趟你的阳府,竟然有这么多惊喜。”她不冷不热的说。今天糗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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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捱到中午。今天这顿午宴,我请了十个青州名头最响厨子来做菜。青州的口味与荣城不太一样,让刘月盈尝个鲜。
中午的时候,我瞒着皇帝邀请的人终于来了。
刘月华、阳织和舞夏。阳织能下地行走了,可她没把晏喜带来。
刘月盈坐到上座的时候,见到桌上还有这么些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又转头看我。
一番礼节过后,我开口说:“她们都是我喊来的,人多热闹嘛,我第一次给你过生辰,想热闹些。”
皇帝没说话,刘月华点头如捣蒜,抢着话茬说:“皇姐,就算您不愿意举行国宴,也不能不过生辰嘛。”
“就你话多。”皇帝淡淡看了她一眼,宣布午宴开始。
刘月盈十九岁登基,过完这个天嘉六年的生辰,她就该二十五了,算个小生日,时间可真是快的吓人。
午宴毕,皇帝开恩,翩秋、常侍、舞夏三人去小隔间享用特制甜品,阳织准备回闺房休息。阳织离开之前,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姐姐,晏喜她……”
我连忙摆手,小织夹在中间也不好做。
“你不必耿耿于怀,我确实做错了事,伤害了你,更伤害了她——所以晏喜觉得不能原谅,仅此而已。人与人之间来来去去,都是有缘分的,在任何一段关系中,能够有所获得、有美好的回忆,就够了。至于结局,顺其自然吧。”
阳织盯着我的眼睛看,半晌才点点头:“好吧,姐姐能想通,我也不再提了;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我好久没收到师父的消息了,给他写信也不回。”
“没有师父的消息?”微微皱起眉,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师父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突然联系不上也正常。改明儿,我去问问盛卿楼里的两个弟子,看看她们有没有师父的消息,可好?”
“行。”阳织冲我点点头,往她的西厢房去了。
而我和刘月盈,还有那个闪闪发亮的刘月华在正厅。
“皇姐,这是皇妹给您带的寿礼!”刘月华拿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既然长公主先行送了礼,我自然也要给。这份寿礼,微臣准备了许久。”我没了往日的随意,敛起表情,规规矩矩的从怀里拿出一块通体翠绿的绿如意,跪下。
“微臣将盛卿楼全权送给吾皇。”无比严肃的抬起双手,捧到她面前。
第57章55再过除夕
“萧湘!”喊了一声,萧湘从偏殿出来,也跪在她面前。
“这是微臣从青州发掘的好苗子萧湘,是现在盛卿楼明面上的掌柜。同时,他也是镇国大将军萧楚的表弟。”向皇帝介绍着,刘月盈接过我的绿如意,端详了一会,交到刘月华手中。
“看来,朕知晓盛卿楼的这件事,没瞒得过你。”
“陛下不需要瞒,微臣向来不敢低估风旗军的本领。盛卿楼在青州的根基已经打牢,我带萧湘来京城,是想将这份江湖势力往荣城这里发展。这么大动静,风旗军要是还不知晓,那微臣就该替皇帝着急了。”
刘月盈一声轻笑,缓缓说:“这份寿礼,朕收下了。朕很满意。”
如果说请她来阳府享用午宴,是我以侍寝的名义;那么将调动盛卿楼的信物给她,则我以臣下的名义。她怎会不懂这其中的分别呢?
受阳织之托,我让萧湘去问了盛卿楼里师父的另外两个小徒弟,她们说,近期收到了师父的信件。如此,便放心的回了阳织——师父不回她消息,可能就是懒,他放浪不羁惯了。
刘月盈过完生辰之后,节气到了大雪时分,天气逐渐冷起来,桂树的花朵落了一地。
皇宫里的大红灯笼一个个挂满飞檐,红色的光映在朱漆的盘龙柱上,更加鲜艳,无言地等待着新年初雪。
天嘉五年、六年整整两个除夕夜,皇帝没有在晚上设国宴,因为大兴和北羌重兵对阵,局势万分紧张,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任是谁都没心情过春节。
今年就不一样了。
运河补给充足,萧楚将军灵活用兵,已经把北羌赶到草原一带,还歼灭了他们一半的主力军。
于是,今年礼部和内宫腊月就传出消息,要好好办一场国宴,大宴群臣,请上许多民间艺人来宫里表演绝活,补上去年和前年的遗憾。
有时候路过外宫的大广场,还能看到礼部的人在一批批审着节目。看来,今年的除夕一定非常热闹。
有一次我来了兴致,在外广场观看那些伶人们彩排节目,突然天上飞过一只洁白的信鸽,好像有点眼熟。不过当时的注意力全被杂技吸引了过去,没有留心。
还记得自己第一年参加宫宴,是天嘉二年的那个除夕夜。那时,我还只是内阁里一个不太受待见的小人物,连太成殿都进不去。
然而现在,我正衣冠楚楚的端坐在太成殿的最前面,皇帝御座的下方,与许维一左一右。我身后,是一众侍女,再后面是文官集团以及她们的家眷。
今年,刘月盈破格允许内阁首辅进入太成殿用膳,阳织作为晏喜的妻子,被刘月盈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和晏喜坐在后面。
于是,坐在我身侧的,是长公主刘月华。
看得出来,刘月盈今天心情不错,夜宴开始之前说了不少话,然后端起酒杯向群臣敬酒,象征宴会正式开始。
抬着头看她,如此风华绝代。刘月盈举起酒杯的时候,眼神往我身上晃了晃,很快又看向前方。这短暂的一瞬被我留意到,像吃了蜜一样。
昔日遥远的人如今触手可及,她的视线会为我停留,她的温暖只对我绽放,这是何等的荣耀。
我夹了一些花生米在嘴里嚼,后面有许多大菜,前面的这些凉菜要是吃多了,可就不能一饱口福了。
“阳缕,喝酒。”刘月华闲不住,菜还没吃几口就要冲我敬酒。
“着什么急,先吃点东西,要不然醉的快。”
刘月华左手撑着头,右手端着酒杯,不满的说:“你做丞相有些年月了,又做出了那么多政绩,现在是深得民心、有了威望,更加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怎么会呢。”最初是怎么看她都不顺眼,不过这两年她大了,我发现,长公主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做事还算有条理,又能吃苦。
“怎么不会?你要是给我面子,就把这杯酒喝了,现在的官员没一个敢向你敬酒,多不好玩。”
话说到这份上,我只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刘月华见我如此好说话,笑的眼睛都迷了起来。
本想打发完她就可以好好吃菜,对面的许维竟然站起来向我隔空敬酒。
“右相在青州建成了一线运河,又带百姓酿酒,解决木材的难题,可谓一心为民,这一杯,老臣敬你。”
他当着那么多官员的面对我如此恭维,这杯酒不得不喝,赶紧举杯喝完,对他亮出空空的杯底。
本来吧,后面的群臣摸不清楚我的态度,还在观望,见长公主和左相先后向我敬酒,瞬间胆子壮了不少。那些新上任还不足一年的大臣们摩拳擦掌,接二连三的对我炮轰,一杯杯酒像水一样被喝下肚,酒精上脑,身子又热起来。
“朕知道众卿家今日高兴,不过也不能一直盯着右相罢。”上首的那位终于开口替我说话,还没来及给我敬酒的大臣们瞬间掩旗息鼓,转战左相许维去了。
长长缓口气,揉了揉发胀的眼睛,往御座上瞧,见皇帝面色无恙,用眼神对刘月华发出警告,长公主缩起脖子像一只被恐吓的乌龟。嘿,刘月华见到刘月盈永远就像老鼠见到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