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别云看了他一眼,绕了桌案半圈,走到程骄面前,从腰侧掏出匕首,叼在嘴里,却一点也没影响吐字:“脱。”
程骄愣住,失了反应。
商别云十分没耐性,口中啧了一声,似乎是不愿与程骄多费口舌,板着程骄的肩膀,将他的身子转了过来,布料被割裂的声音响起,商别云已经用匕首划破了程骄背上的外衣与中衣,手指按在那一大片令人触目惊心的青紫上:“疼不疼?”
“不……不疼。”可能也疼,但程骄此时已经分不清楚了。
商别云皱着眉,微凉的手指挪了一个位置,微微加重了力道:“这样呢?”
“也……也不疼。”
商别云又按着程骄的肩膀,将他转了过来:“没伤到骨头。那杂碎下的力气不小,你倒挺结实。”一边说着,手上没停,从桌案下面的暗格中摸出一个药瓶,拉着程骄的胳膊,低头上药。
他低头抓着自己的手上药的时候离得很近,在程骄的角度,能看到一层睫毛,还有睫毛下面高挺光滑的一截鼻骨。
程骄忽然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转了半天,才看到桌案上不知死活的那人:“我,不要紧……是不是应该,先看看他?”
上完药,程骄手臂上伤口的血总算止住了。商别云拉起程骄的手臂,吹了一吹,将余下的药粉吹走:“他不急。”
“那小仵作又不知道咱的情况,看到血流变慢,只以为是他的血要流光了。”商别云转身,回到桌案边上,用匕首慢慢割开了那人的衣袍下摆:“其实是他的伤正慢慢长好呢。”
程骄握住手臂站了一会儿,走上前去。那人腰部以下的衣服已被商别云尽数除去,脊梁骨最下面一节下方的位置,有一个碗口大的创口,切面平整,露着一小节白色的骨茬,看上去十分可怖,可确实如同商别云所说,那伤口已经不再大股流血了,只是往外渗着一些。
商别云从暗格中取出一方丝帕,包在手指上,慢慢展看那伤口:“你现在也能闻出血液的区别了?”
“是。不过没有先生快。先生是出声叫住季澄风时便闻到了血味,而我是听到先生出声,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凝神之下,才在季澄风将门缝推开的那一瞬间,闻到了鲛人血的味道。”
商别云微微点头:“天不下雨,味道不浓烈。你这种程度,已经算不错了,看来你至少嗅觉继承了一些。”
他将手上的丝帕递给程骄:“看看,能看出什么来吗?”
程骄接了丝帕,上前两步,细细看那伤口。创面是被利器切割,十分平整,只不过,被削了一块皮下来,会流这么多血的吗?
程骄躬下身子,眼神细细逡巡。这个位置……鲛人……
他嘴唇颤抖着,缓缓回头,看着商别云。
“难道是……尾?”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知鱼嫣否”“茶茶茶子”“渡春迴”三位小可爱的灌溉!
都是我的大宝贝!
爱你们~
第31章
商别云折身走到挂着琴刀的架子边上,将不同尺寸的琴刀一一拿下来,举到与眼睛平齐,对光检视刀锋:“正是。”
“怪不得……流了这么多血。”
“那不然呢?如断一臂。”商别云放下一把刀,又拿起来一把,用指腹擦了擦:“也不对,说不定比断臂还疼。”
程骄的眼神跟在商别云的背影上,隐忍半晌,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说:“……伤得太重,所以即使以鲛人的自愈能力,他还是失血昏迷了。”
商别云在一排琴刀里挑到了最满意的一把,长约手掌,形如铁片,拿在手里转着,回到了桌案边上:“啊,那倒没有,他那时候醒着呢,正抬着手想敲门,我过去的时候把他捏晕的。”
程骄:“……”
“怎么了?不然谁知道他一张嘴说出什么来?再说晕了也好,晕了省得待会儿受罪。”
程骄看着商别云指尖翻飞的刀刃,又看了眼桌案上人事不知的陌生鲛人:“我们……就这么放着他?不用先给他上药吗?”
商别云从身后拖了个椅子过来,直接坐下了,又招呼程骄:“来来,你也坐,不急。”
程骄也没犹豫,拖了个椅子,坐到了商别云身边。
二人面朝桌案坐着,看着桌案上那个渐渐止住了流血的身体,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商别云指尖转着的刀刃,划着空气,发出昆虫振翅一般的嗡声。
是程骄的声音先投进了寂静的空气:“一会儿先生从镜湖走吧。”
“啊?”商别云没听清,转刀的手停下了。
“一会儿先生从镜湖走。我听丛音提过,镜湖中有通着外海的暗渠,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先生等我手势,我可以拖季澄风三息时间。以先生的身法,应该足够可以抢了丛音到镜湖边,只要下了水,他们便不能耐先生何了。”
商别云挑了挑嘴角,饶有兴致:“哦?那你可是逃不了的。你打算怎么办?”
程骄眼角眉梢不动,只沉稳说着:“我通身没有什么鲛人特征,就算被他们抓去,也无妨。左不过是个藏匿包庇的罪过。可先生和丛音若被抓去……”
商别云打断了他,脸凑到程骄边上,手托着下巴,十分天真的样子:“直接杀了那两人不是更好?你也不用被抓了。”
话贴着程骄的耳朵说,声音中有一种谙熟不防的意味,不知为什么,程骄从脊柱往上,暗暗地打了一串激灵。可他压得好,面上没露一丝,转过脸来看着商别云:“我以为先生不杀人,也不喜欢我杀人。”
商别云耸耸肩:“鲛不为己,天诛地灭喽,特殊情况,杀就杀呗。”
“我方才,也想过杀了他。”程骄在商别云脸上细细打量着,商别云脸上的表情一丝都没有动。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只是这两人身份,都十分扎手。尤其是那个姚轲,无缘无故在先生府上消失,无藏楼绝不会善罢甘休。以无藏楼之力,即使一时半刻抓不到先生,先生也要东躲西藏,再无宁日。而且说不定会把洄娘跟湛明一起牵出来。我知道这是先生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先生不会杀他们的。”
商别云看着程骄,突然一笑,两只手飞快弹了程骄鼻尖一下:“你这孩子,老这么一本正经的,不好玩。”
程骄摸了摸自己鼻尖,摊开手,看着自己的指尖:“所以先生肯听我的吗?”
“当然不。”商别云坐回身来。
“哦。”程骄点点头,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他丝毫不意外。
商别云伸出一根手指来,点了点桌案上的人:“你刚才那个计划,没算上这位老兄啊。他怎么办?”
“他的尾已经被斩掉了,就算落到他们手里,也不会往鲛人那个方向怀疑的。先生是怕他不知分寸,醒来之后乱说话吗?”
商别云摇摇头,下巴朝桌案一扬:“你再看看。”
程骄不明所以,看向桌案。
两人说话之间,那人的伤口已经完全止住了流血,伤口的颜色变成了较暗的沉红色。不仅如此,伤口四周的皮肤已经起了不明显的褶皱,这正是创口要愈合收拢的样子。
程骄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正疑惑之间,眼神扫过,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伤口中间有一个微小的白点微微一动,程度十分轻微,似乎只是眼花之下的幻觉。
程骄蹙起眉头,走上前去,俯下身来细细查看。
一看之下,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商别云。
那伤口初看时,本来有一小节断裂的骨茬,埋在血肉中间,露出一点头来。此时再看,那骨茬变成了约有半指尖长的骨芽,顶面微尖。圆润光滑,完全看不出断面了。
商别云握住手中的琴刀,站了起来:“他若不死,被抓住扔到大牢里去,最少一月最多三月,就又能长出全须全尾一条长尾来。”
他站到了程骄身侧,两人一起低头看着那截短短的骨芽:“像这样的时候,这种自愈能力,就没什么好的了吧。”
程骄没有说话,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就在这时,一声低低的痛吟突然从这人垂在桌案边的口中传来——伤口愈合的时候是加倍的痛痒,他被这痛痒折磨醒转了。
程骄脸色骤然一变,身体本能一般,掌侧成刀,向他的脖颈砍去。
手到颈边,却悬住了。
商别云以手架住了程骄的手臂,温声道:“不急,就等他醒呢,先问问。”
程骄收手立到一旁,商别云蹲下来,拍了拍那人脸:“哎,哎哎,醒了?”
男人艰难睁开眼睛,勉力眨了两下眼:“……这里是……”
“我府上。我,商别云,认识吗?”商别云指着自己鼻尖。
男人的意识还有些涣散:“商……别云……商别云……”
“醒没醒啊?”商别云又不耐烦了,自己嘟囔着,回头问程骄,“我要是再扇两耳光,他会彻底醒,还是再晕过去?”
程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这时候,那男子却突然惊厥一般,奋力支起身子,一把抓住了商别云的手:“咳咳,尾斩!是你吗!就是你!”
程骄踏前一步,用肩膀将那人的手臂格开,护着商别云倒退了两步,防着男人突然暴起伤人。
那男人却再无动作,只是脱力般连声咳着。
商别云拍拍程骄肩膀:“没事,放松,伤不到我。”又问那男人:“是我,找对了。只不过你先喘喘,我又几句话问你。”
待那男人呼吸平缓下来,商别云便开口问道:“别人做的,还是自己动手?”
程骄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商别云。
那男子喘了几口,声音有些嘶哑,片刻后答道:“……自己。”
商别云挑着一边嘴角,轻笑了一声:“我就知道。”眼神中不知是讥讽、痛楚,或是无奈,程骄说不上来。
“为何?”商别云接着问。
“我与她,要成亲了……”男人这次没有犹疑,语气中带着一丝坚定。
“哈。”商别云直接嗤笑出声,却没再问什么,对着程骄说道:“柜子右上有一坛子酒,拿过来。”
程骄依言将酒取来,递给了商别云。商别云掀开酒封,蹲下身来,捏着男人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与他对视:“从谁那里听说,可以来找我的?”
男人虚弱一笑。程骄这时才完完整整看到他的正脸,虽十分苍白,却有几分掩不住清俊:“我年纪小,才五十岁,不过十几岁还没上岸的时候,就已经听过您的名头了。”
商别云撇了撇嘴,不置可否:“那还不信邪?偏要自己动手?”
男人脸上有一丝尴尬:“上岸之后得了几场教训,不敢轻信旁人。我两年之前与她定亲的时候,就想来找您了。只不过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总想自己先试试,拼个万一。”
商别云将他的脸甩到一旁,嘟囔道:“你拼个万一,看看给我惹了什么样的麻烦。”
说着将酒坛提起,浇在手中握着的琴刀上,语气淡淡:“什么名字?”
“李东渊。”
“名字自己起的?东海深海那一支?”
“……是。”
“原先家族呢?”
“仅余我一人。”
商别云沉默了一会儿,站到了桌案中央,束手而立,空气中,血腥气混合着酒香。
商别云的神色忽然变了。程骄从没在他脸上看过这样的神色。肃穆沉静,又带着让人忍不住想要俯拜的威势。
“东渊,”商别云肃声问道:“你可知,若经我手,便再无回旋余地?”
“……知。”
“你可知,从此之后,天海之间,你便是孤零零一束幽魂,两间不容,四海无家?”
“知。”
“你可知,不管与她再如何亲近,都终生不能将你的身份告知于她?”
“……知。”
“你可知,你与她不能白头相守,要在你面容不衰引起她怀疑之前,独自离开?”
“知。”
“好。”商别云缓缓吐出一口气。
“值得吗?”他又突然问道。
程骄听到男人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中有种他听不懂的东西,却让他心头一窒。
“值。”他说。
商别云没再说话,他双手握住琴刀,高高举起,向着男人的伤口,猛刺下去。
鲜血喷溅而出,男人凄烈的惨叫声响起。刀身尽根没入,商别云握住短短一截刀柄,回过头来对程骄笑。
“看好了,我的域,是可以君临的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知鱼嫣然小天使的爱的灌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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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丛音坐在门口,揉着自己的胳膊,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季澄风大喇喇坐在地上,随便找了院子里一棵树靠着,两臂抱刀,闭着眼睛似在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