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燃很尊敬老师。”温昔说道，“所以尤其害怕得到恶评。”

“——知道了，我会嘴下留情的。”林老师无奈地摇摇头，“亏你对艺术一窍不通还非这么坚持……要不是看着跟你父亲的交情，我绝对不会打开学堂大门的。”

“谢谢林老师。”温昔言简意赅。

“……现在话倒是少了。”林老师意有所指地说着，翻开了画本的第一页。

“这是老师未完成的新作！”小卢一路叽叽喳喳地给柯向燃介绍着，大到画堂的各个教室，小到画具的存放地点，把他讲得晕头转向之后，忽然打开了一个全新的门。

“……”望着眼前半面墙大的画卷，柯向燃刚刚升起的焦躁神奇地消失了。

“厉害吧。”小卢的声音也显得没有那么聒噪了，“比捐给联邦藏馆那副还要美呢。”

联邦藏馆……柯向燃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赫赫有名的四个字，倒抽了一口凉气。

画堂并不是特别大，很快所有的角落都被看遍了。小卢意犹未尽地将柯向燃带到前厅，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柯向燃重新开始紧张起来，站在拐角处深呼吸好几次，才鼓起勇气走了出去。

在和林老师说着什么的温昔，立刻察觉到了柯向燃的到来。

不怕。看到林老师往自己的方向回过头，柯向燃暗自给自己打气，慢慢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感觉怎么样？”林老师含笑看着柯向燃，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顿时笑得更开心了。

“喜欢就好。”他说，“那么柯向燃同学——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第九名学生？”

“诶？”柯向燃猝不及防地抬起头。

“真的出乎意料。”林老师将画册递还给他，语气里是止不住的感叹，“下笔有灵气，尤其颜色和光影的把握非常细腻，完全看不出是只看过学习视频的新手。”

“更重要的是，能在没有外力支持的情况下，一个人完成这么多作品。我虽然厌恶妄图借助绘画赢取外物的人，但是不讨厌帮助用心的人得到应得的荣誉。”

“来我的画室吧，如果你足够努力，四个月之后，有机会冲刺联邦的艺术学院。”

直到下了返程的电车，柯向燃的表情还是显得非常恍惚。

“温昔。”他忽然停下的脚步，站在路灯下的光晕中，看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不确定地问道，“我刚刚被夸了对吧？”

温昔停在他面前，转身面对他，微笑着回答：“是的。”

“……”柯向燃歪歪头，不解地继续问，“那个联邦级别的大画家，邀请我去当他的学生？”

“是的。”

柯向燃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非常紧张：“那我答应了没有啊？”

“你呆了——但是我替你答应了。”温昔语调平和地告诉他，“你是林老师仅有的九个学生之一了，燃燃。”

“哇……”柯向燃小声的发出了感叹，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

仅仅几秒之后，那抹梦幻般的笑容就消失了，柯向燃慢慢垂下眼睛，无法抑制地发出了一声抽噎。

一下午的紧张、担忧、害怕混杂着第一次被认可的喜悦，后知后觉地一股脑袭上心头，强烈的情绪如凶猛的潮水般冲击着他，淹没了他自诩坚不可摧的防线。

柯向燃整个人颤抖不已，大颗大颗的泪水几乎瞬间夺眶而出。

太好了。他止不住地流着眼泪，喉中发出不止是欣喜还是苦闷的呜咽，五脏六腑都仿佛绞在了一起，因为迟来的后怕脚软得几乎站不住。

“燃燃……”温昔的眼眶微微发热，他走近了一步，伸手轻轻摸了摸柯向燃的头。

发顶的温度过于温暖，让身体其他地方显得缺乏热量。柯向燃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忍不住抽泣着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慢慢环过温昔的腰……然后整个人埋进了他的怀里。

“一般来说，新手多半会做的是临摹和仿照。”几小时前，看完柯向燃的所有画作之后，林老师曾发出这样的疑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柯向燃同学显然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偏好风格。”

“很奇怪，他的选题和用色都有种非常温柔又酸楚的感觉……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温昔望着那些美好又寂寞的画作，如鲠在喉般低声回应：

“因为这个世界的残酷和温柔，他都刻骨铭心地体会过了。”

温昔抱紧了怀里这个颤抖的身体，下巴在他头顶温柔地蹭了一下，意图给他更多的安全感。

荔枝味的甜香混合着微咸，氤氲在这个早春略带凉意的角落里。

温昔的胸腔又升腾起了那股难言的情绪，它们像是温热缱绻的水汽，马上就要消失在无边的星夜里；又像是注满水而沉甸甸的气球，下一秒就有什么要奔涌而出。

这种空虚又充实的复杂情绪，令人期待又恐惧，享受而又不安，想要微笑又想要落泪。

曾经温昔有无数次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但从来没有一次像此刻这么清楚地认识到，它们虽然是他的情绪，但并不由他主导，它们被怀里这个人的一举一动所影响、所牵绊……每一丝幸福和酸楚，都代表着他的爱情。

作者有话说：

燃燃的观察力暗示在十九章，在温昔来临之前，他“一个人也玩得很开心”。

至于为什么以前没有想过试试这方面呢，之前铺垫过燃燃小时候光学说话就学了很久，打基础已经很辛苦了，更不要说“发展兴趣”。

另外下，本人对绘画专业一窍不通，请勿较真。

第30章

为了同时顾及到学校和画堂两边的学习任务，温昔帮助柯向燃重新调整了每天的时间安排。

好在已经没有了宵禁，柯向燃找理由把晚上回家的时间推迟了一小时，争取到了更多的练习时间。

柯向燃令人咂舌的耐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同样的静物，可以不知疲倦地画到老师点头为止，线描和明暗等基本功进步得飞快。

更明显的变化是，可能是因为找到了心理寄托，现在哪怕是面对他最讨厌的数学，柯向燃也不会轻易露出苦闷的表情了。

合适的机会、足够的勇气，和绝对的幸运，一切如温昔所愿，终于来到了柯向燃的身边。

“林老师好优雅啊。”柯向燃坐在画堂的大厅沙发里，喝光最后一口果汁，没头没尾地感叹。

由于要充分利用放学后的三小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去外面用餐，而是订好了准时准点的外卖。

温昔点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个说法，随后抬头看了看时间。离上课只剩一分钟了。

“你也觉得是吧！没办法啊——”不知为什么，柯向燃显得有些得意，“因为我们艺术家，都是非常优雅的！”

“……”温昔的眼神往桌子下方飘去，含蓄地提醒道：“可是燃燃，你刚刚抖腿了。”

柯向燃嘴角的笑容顿时凝固，尴尬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这只是一种表达得意的肢体动作。”

温昔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于此同时，两人耳边传来林老师的声音：“咳……柯向燃，我在三号教室等你。”

“……好的。”

柯向燃目送老师的背影离去，突然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完了！他一定听到了！”他哀嚎，“他知道我刚刚抖腿了！”

“不一定吧……”见他这样，温昔有些紧张地问：“我去帮你问问？”

“啊！！！”柯向燃痛苦地捂住了脸，“你是魔鬼吗——”

一个月以来第一次，柯向燃是带着郁闷的表情踏入画室的。

温昔担忧地跟着过去看了一会儿，见他在画板面前坐下后重新恢复了元气，才放下心来。

为了配合柯向燃的时间，他这个月的节奏也明显加快了。不光是日常的补习、画堂的陪护，呆呆的饮食和健康，工作上的事情也开始繁忙，经常加班到深夜。

这一个月以来他们真正做到了“像以前一样”，而关于那天晚上的拥抱，两人默契地选择了忽略。温昔猜不到柯向燃是怎么想的，但是至少现在，他不希望自己成为压力的一部分。

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回完最后一封邮件，温昔摘下平光眼镜揉了揉鼻梁两侧，将微微胀痛的头后仰靠在沙发上，打算小憩一会儿。

虚掩着门的三号教室，林老师教授完今天的内容后被别的学生请去指导，柯向燃独自坐在画板前入迷地进行今天的练习，丝毫不觉时间的流逝。

直到林老师和学生完成了讨论和改进，走过走廊时惊奇地推开这扇透着灯光的教室门：“柯向燃，已经十点了，你还没走吗？”

“……啊？”拿着画笔的柯向燃表情迷茫了一瞬，随即转为了惊慌，顿时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

以往练习到两个半小时的时候，温昔都会敲门来提醒，因此一个月以来，除了周末借口有点难找以外，柯向燃学习画画的保密工作一直还算顺利，至今没有被家人知晓。

但是今天温昔没有来敲门……柯向燃匆匆忙忙地取出静音的终端，关闭一大排未接来电和消息提示，给家人，跟林老师一起往外走去。

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到拐角处时，走在前面的林老师率先止住了脚步，柯向燃跟着抬眼一看，也跟着停了下来。

温昔一如既往端正地靠坐在沙发上，只给了这边一个侧影，然而跟平时完全不同的是，这次他将头后仰靠在沙发的脊背上，紧闭双眼，显然已经睡着了。

“怪不得人形闹钟失灵了。”林老师调侃道，“太累了吧。”

柯向燃无声地点点头。

像传说中那些边读书边创业的厉害的人一样，温昔除了上学之外，还有工作要做，这一点他是早有察觉的。但温昔没有告诉他，柯向燃也就没有问过——最开始是真的没有兴趣，到后来，则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关于放学后来画堂的事情，两人进行过两次小小的讨论，温昔总能找到理由跟过来，而柯向燃没有办法干脆利落的拒绝。

林老师看了柯向燃一会儿，突发感慨道：“你们两个都比我想象中安静得多啊。”

“诶？”柯向燃有些意外地回望老师。他自己是面对家长老师会下意识变得乖巧安静的性格，但是温昔……对柯向燃以外的人，他不是一直都不多话的吗？

“睡着的那位，”林老师看出了柯向燃的疑惑，有些好笑地告诉他，“当初为了向我证明你真的是值得培养的好孩子，他不仅一周内登门了三次，还给我写了一万多字的推荐信。”

“……”柯向燃眨眨眼，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甚至，在第一次前来拜访的路上，温昔还不止一次跟他说，不喜欢的话，可以不来……

“更可怕的是，”林老师压低了声音，“信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在描述你的认真努力和率直，我都看不下去了。”

“后来见到真人，才发现原来都是真的。”见柯向燃的脸慢慢地变红了，老师微笑道，“有这么棒的天赋和不输给任何人的毅力，还有愿意全力支持你的人，你真的很幸运呢。”

林老师说完那番话，便借故检查教室电器转身走开了。柯向燃目送他离开，才回头去看温昔。

睡着的温昔实在是难得一见。不知为什么，柯向燃有种直觉，认为这么走得太近的话，他一定会醒，于是选择了悄无声息地接近，停在离他还有四五步的距离，歪着头打量他的睡颜。

温昔身上有种特殊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复杂气场，这也是刚认识时柯向燃开玩笑猜高了他年龄的原因。结识一年多以来，他不知不觉改变了不少，夸张点说，堪比从一个仿佛脑内有机密运行逻辑的AI，变成了有血有肉有自己的喜好，偶尔还会露出挫败表情的“人”……这一切给他身上添加了更多的生气，连曾经显得有些距离的气质，也变成了他的优点之一。

对此柯向燃的心情是微妙的，他希望温昔变得更好，但是偶尔也希望他不必那么好。

柯向燃又站了两分钟，才试着悄悄地往前移动了一步。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的对的，只是发出这么轻微的响动，温昔便眉心一紧，随即睁开了眼。

他应该睡得很沉，醒来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时间的流逝，而是下意识地看向柯向燃，声音略微有些暗哑地问：

“今天顺利吗？”

柯向燃缓步走到他的身后，点点头：“顺利。”

“那就好。”温昔露出了微笑。

是柯向燃最喜欢的那种。喜欢到无数次感觉疲惫想要停下的时候，只要抬头看见这个笑容，他就能奇迹般地坚持下去。

曾经他想着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在这个笑容的主人醒悟过来之前，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可是他失败了。

他一度已经做好永远失去它的准备，但是现在，他不仅什么都没有失去，反而得到了更多。

柯向燃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脸，温昔紧张地问他怎么了。

“没事。”柯向燃闷闷地说，“喂，你快凶我一下。”

“啊？”温昔发出一个茫然的单音节，然后绞尽脑汁地想了想，“……那，明天晚餐没有肉吃。”

“噗……”柯向燃笑了一下，然后无奈地发现自己失败了，眼泪还是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哎？”温昔的声音听起来手足无措，“说得太过分了吗？对不起……”

“没有，”柯向燃擦掉眼泪，微笑着看向温昔，“我只是觉得……”

“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你以为燃燃不知道的，其实他都知道，一篇文里只有一块木头就够了。

所以之前温昔视角的时候，燃燃的心理变化：“我可以！……不我不行……我好像可以？……不我不行QAQ……”

第31章

“真的不趁这次，直接告诉他们吗？”返程的电车上，温昔试探着提问。

柯向燃当然明白“他们”指的是自己的家人，他抿着嘴唇摇摇头：“……我想变得厉害一点再说。”

“……直接看到成果，他们一定会很开心——”温昔顿了顿，没有逼他，只是状似无意地感叹了一句，“但也一定会觉得有些遗憾吧。”

柯向燃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列车在路灯下高速行驶着，离家只剩下一站的时候，柯向燃忽然打破了沉默。

“老师说我可以开始尝试自由创作了。要不然……我送给他们一幅画吧。”

为了柯向燃送给家人的画作顺利完成，温昔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住处，确保留出的是光线最好的地方，以供他周末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