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没有盯着小孩看，只推了下门，让那孩子下意识倒退一步，让出了位置。

韩誉便完全暴露在了屋内众人的视线下。

适才的喧闹突然就停止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表情不一。

仿佛空气凝固，一瞬间，整个大厅就剩下了少年的脚步声。

每一步，都似踩在人的心头。

韩誉呼吸平静，定定地看向坐在长桌最尽头的老人。

然后率先打破沉默——

“外公。”

第175章寿辰

杜启观抬起眼。

他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太好，尤其是眼睛，模糊得厉害。所以刚才门口传来声响的时候，他并不知道究竟是谁来了。

直到来人清洌的嗓音里，酿开一道不夹杂任何情感的呼唤——

“外公。”

他只有一个外孙，和一个外孙女。

杜启观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这才看清了几步开外的韩誉。

多年未见，那曾经怯懦胆小的男娃娃，竟已长成了如此挺拔帅气的模样！

老人震了震，搭在高脚杯上的手指轻轻颤抖。

他定睛细看。

少年眉眼间，隐隐有着自己儿子的影子，尤其是那一抹化不开的倨傲与淡漠，如出一辙。

杜启观忽然想到，如果韩阐没有死，现在就该和韩誉一般大了。他会不会也生得这样高，会不会也继承父母出众的外貌，会不会也在自己过寿辰的今天，送来祝福？

韩阐一定会亲亲热热地依偎在他怀里，喊他外公吧？

而不是像韩誉那样，站得远远儿的，声音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杜启观叹口气，自嘲般笑了。

可他却没有反思，到底是什么造成了韩誉冷漠对待一切的性格。

不是少年要远离他们，而是他们狠心地推开了他。

杜启观永远只认为，是自己失去了一个外孙，韩父和杜若失去了一个儿子，却不曾想，韩誉也失去了一个哥哥。

那么小的孩子，当时能懂什么呢？

几个大人把罪责推卸在韩誉身上，只是因为他们不敢面对事实的真相。就算当初韩誉没离家出走，韩阐

成功完成了手术，那接下来呢？

谁能保证韩阐不会出现并发症？

撇开这些不谈，说难听点，韩誉甚至有理由不去接受手术。

他的命是自己的，哪怕对方是亲哥哥，只要他不愿意，他完全可以拒绝。

成年人却只会胁迫他。

韩誉有想过，如果那时候，自己没有逃走，乖乖听话去抽了骨髓，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假设韩阐活了下来，全家人仍然还是会围着他转，自己又将处于何种位置？

他出生的原因就是为了韩阐，现在韩阐病好了，自己的价值也完成了，是不是就可有可无了？

哪怕最后，父母看在他为韩阐付出的份上，对他多几分宠爱，那也是虚伪的。

这会给韩誉一种…是自己乞讨而来的宠爱…的感觉。

他素来高高在上，做不到如此摇尾乞怜。

所以，如果给他机会回到过去，在那天那个医院，再做一次选择的话，他想，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韩誉知道，他认定的事，就绝不会后悔。

看杜启观现在的表情他就知道，当年的坚持，并没有错。

少年同样嘲讽般一笑，转身再无奢望，径直走到角落的沙发处坐下。

客厅很大，足足有几百平米，容纳几十人不成问题。毕竟杜启观虽然退隐了好几年，可年轻时候打拼下来的家产，还是很丰厚的，够他安安稳稳度过晚年。

韩誉歪着脑袋，目光在那些陌生的人脸上来回扫过，最后重新收回，掏出手机百无聊赖地刷新闻。

反正一个人也不认识，安安静静躲在这儿，乐得悠闲。

韩誉对那些亲戚没兴趣，那些亲戚对韩誉倒是兴趣很大。

他们多数没见过这个漂亮的少年，也是刚刚听他喊

了一声“外公”，才惊觉原来是杜启观的外孙。

按理说，杜启观该对这个外孙宝贝得不行的，可…怎么看，两人的关系都十分僵硬啊。

大家都在心里默默揣测，适才的嬉笑转变为小声讨论，窥探的目光总有意无意地往沙发那里瞥去。

其中有两个和韩誉年纪相仿的女孩，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也不管后者渐渐拧起来的眉，一边捂着嘴笑，一边碎碎地念叨着“好帅好帅”。

韩誉烦得要命，干脆背过身去，脑袋枕上沙发，整个人缩成一团。

杜若就在客厅另一边看他，满脸无奈。

韩父站在她身旁，见状便道：“你也不过去管管？那么多亲戚朋友在场，一声叔叔阿姨都不叫？”

“你儿子的脾气你不了解？”杜若反问，“我能管得了的话，他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韩父抿抿唇，表情严肃，“我过去一下。”他到底还是韩誉的父亲，虽然父子关系已经糟糕到不行，他也实在不愿看着这个家再尴尬下去。

杜若点点头。

她又何尝不希望他们几个能好好的？

只是，她跟韩父、杜启观都有个相同的毛病，那就是——心里想的、嘴上说的以及行动上完成的，都不一样。

通俗点来讲，他们不愿意再相处得如此水深火热，却又不努力去改善或者处理这层关系。

“哥哥，你在玩什么呀？”

韩誉看手机看得好好儿的，冷不防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娇滴滴的声音。

少年的五官登时就皱在了一起。

他转头看去，背后的沙发上不知何时来了个女孩，圆脸，十四五岁的样子，扎着双马尾，穿一身纯白色连衣裙，相貌不说好看，倒也算得上可爱。

韩誉不说话，又把脑袋转了回去，自顾自继续看新闻。

只是他不动声色缩了缩身子，离那女孩远了些。

结果对方反而又贴了过来！

“哥哥，我能和你一起看吗？”女孩凑过来，因为她是双腿跪在沙发上，所以直起腰板的时候，要比坐着的韩誉高些，因此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下巴靠在少年肩膀上。

韩誉瞬间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离我远点。”他动了动肩膀，嫌恶地转过身子，避开女孩的接触。

韩誉的眼神很冷，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现在处于发怒的边缘。

可那女孩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完全没在意少年已经黑沉下来的表情，整个人又往前挪了挪，噘着嘴撒娇道：“哥哥，你——”

她话没有说完，因为韩誉一听到“哥哥”两个字，就炸毛了。

奶奶的，这不叫可爱，这叫矫揉造作！

他就说了一个字打断那女孩——

“滚。”

第176章失态

韩誉的声音不大，但语调十分寒冷，让那女孩呆愣的同时，也吸引了客厅里一部分人的注意。

坐在餐桌旁陪杜启观说话的应母斜了斜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

应雪芙也在场，只不过她在客厅另一边，与几个同龄的堂表姐妹闲聊。韩誉进门的时候，应雪芙看到了，只是考虑到两人没什么亲近的关系，再加上之前自己…也算是做了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所以她并不是很愿意去和韩誉打招呼。

当然对方也不屑于和自己打招呼。

应雪芙眯起眼睛，抱臂细细打量着。

那个女孩她认识，小名叫敏敏，是外公一个已经过世了多年的表哥家的外孙女，和他们韩家血缘关系远得很。

敏敏比她小几岁，心智不算成熟，相反有时候特别小孩子气，不黏人的时候还好，一黏人…其实挺招人

心烦的。

更何况敏敏撒娇的对象还是韩誉，结果可想而知。

应雪芙不禁为敏敏捏了一把汗。

可那丫头犹自不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无辜地看着韩誉，似乎还在咀嚼少年那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滚”字。

“哥哥？”敏敏厚脸皮地往前蹭，可能是觉得这么多人在场，韩誉再不悦，也不敢对着自己发火的，所以愈发得寸进尺，“你叫什么名字啊哥哥？”

韩誉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做了两组深呼吸，尽力不去看身边这个恬不知耻的女孩，一双眼睛沉得不见半点涟漪。

“你走不走？”少年的声线微微颤抖，似在压抑满腔怒火。

敏敏嬉笑着摇头，对于韩誉不善的面色视若无睹，甚至于更加猖狂了，两手直接抓上他的胳膊，歪着脑袋便靠了上去。

旁观的应雪芙渐渐皱起了眉。

这丫头是真的…不怕死啊。

“你干什么！”

敏敏一贴近韩誉的胳膊，他整个人就炸了！

几乎是一瞬间，少年将自己的手臂从对方怀里抽出，五官拧得厉害，酝酿开一种名为“深深嫌弃”的情绪，在身体的每个角落四散开。

韩誉这一声喊得响亮，客厅里所有的人都看了过来，包括杜启观。

“韩誉，”不知何时，韩父已经走到了沙发处，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不悦地看着少年，“你怎么可以凶妹妹？”他过来就是想来教育这小子礼仪问题的，没想到这会儿还被他抓了个正着。

“你不走是吧？”韩誉根本不理睬自己的父亲，冷着脸问敏敏。

女孩委屈地瘪了嘴，将目光投向韩父，似想从后者那里寻求慰藉。

韩父也刹那沉了脸，对于韩誉无视自己的态度，十分不满。

“韩誉，”他道，音调拔高了许多，语气里透着难言的愠怒，“你——”

少年依旧没给父亲一点点情面。

“行，你不走，我走。”

韩誉起身，靠近敏敏的那条胳膊用力向后一甩，“啪”一声，手背打在女孩肩膀上，不重，但嫌恶的意味很明显。

“韩誉！”

韩父第三次喊少年的名字，彻底火了。

可韩誉置若罔闻，两手插进裤兜，转身便走。

韩父面色死黑，上前一步，一把扯住少年的衣领。

他到底是成年人，力气比韩誉大，饶是后者无声挣扎，终究还是被他给硬生生拉了回来。

“放手。”韩誉皱眉，微微抬头眯起眸子，看向恼怒的男人。

“这几年没人教你，什么叫尊老爱幼，什么叫兄妹相亲，是不是？”韩父咬牙，抓着韩誉领口的拳头越收越紧，现出手背上几条青筋，无端可怕。

韩誉却一点儿也不惧，直接对上父亲似裹着腥风血雨的眸，讥讽道：“如果你今天想教我，怕是也来不及了。”

韩父的手指骨骼咯咯作响，抿紧的唇里，泄出几声沉重且急促的呼吸。

看得出，他在拼命压制怒意。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但所有人都不敢上前来劝阻。

这父子俩是一样的倔脾气啊…

杜启观想着，无声叹了口气。

韩誉伸手，想将男人抓着自己衣服的手给扯下来，又不愿去触碰对方，干脆开始解扣子。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实在不行，那就脱了走。

韩父倒是被少年的举动弄得一愣，手下力道微微松懈。

韩誉见状一个后撤步，挣脱了男人的钳制，随即又抬头，面无表情道：“省省吧，你教不好我的，我这

辈子，拜你们所赐，已经不会懂得尊老爱幼、兄妹相亲了。”

他话说得重，故意在激自己的父亲。

“可我偏要今天教你呢？”韩父一字一顿道。

韩誉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转身慢慢往门口走，“那真是抱歉，我不想学。”

他当众驳了韩父的面子，如此直接。

“你给我站住！”韩父大吼，面色由黑至红，再由红至黑。

了解韩父的杜若知道，男人是真的真的，快发疯了。

他这几十年，最在乎的就是面子，就是所谓的尊严。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气到失态，杜若难保自己的丈夫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韩誉压根儿不在意，步伐甚至迈得更加迅速。

少年只想逃离这里，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韩誉！”韩父转身，从餐桌上抓过酒杯，甩手就

用力掷到地上。

“啪——”

玻璃碎裂的清脆声，直接撞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敏敏白了脸，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她的记忆里，还从未碰到过这么针锋相对的状况。

现在的气氛，实在是…剑拔弩张。

韩誉脚下停了停，须臾，他继续往前走。

“吱呀——”

大门被打开，少年挺直了脊背。

“你走，你走了，有本事别再回来，”韩父是典型的富家子弟，说出的威胁话语，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有本事，别姓韩！”

可这种威胁，对于韩誉这样的少年而言，没有丝毫作用。

他甚至跨出一步，再慢慢回过头，莞尔一笑。

然后韩誉说——

“求之不得。”

第177章倾诉

走出韩家大门的一刹那，少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终于…

他终于觉得呼吸畅快了。

韩誉没有回头，一直到走出院子外的铁门，再走到来时那条小路的尽头，他才慢慢放缓了脚步。

“砰——”

身后传来大门突然被关闭的声响。

很重，很重。

明明已经隔了一段距离，但那声音听在耳朵里，还是无端觉得有些近。

韩誉眯起眼睛转头看去。

那幢别墅很漂亮，装修精致，墨绿色的琉璃瓦甚至在阳光下发出了夺目的光泽，刺眼到叫少年不得不移开视线。

一切都不属于他，他也与一切都格格不入。

韩誉自嘲一笑，随即再无留恋，转身垂下脑袋，自

路的尽头一点一点消失了身影。

他还是和来的时候一样打了辆出租车，车上不再是先前那个温柔慈祥的中年师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留着干练短发的女司机。

韩誉坐上车后没开口，拿手撑着下巴，定定望着窗外。

女司机问他，“去哪里啊？”

少年愣了一下，意识一空，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无处可去。

他保持沉默，皱眉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