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又把刚刚捞在手里的筷子放了回去。
昨夜送他们来的车准时在九点钟停在了酒店楼下,宋昀刚好看见,于是咳嗽了一声提醒此时正悠闲喝茶的殷怀:“……他们来车了。”
殷怀顺着他的视线想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又极快地打量了一下宋昀身上的轻薄的春装,淡声提醒:“一会要进山,穿件外套。”
从车停在楼下到那伙人站在门前毕恭毕敬敲门,殷怀已经把这事情的概要大致给宋昀交代了一遍。
概括来说,就是退居乡野的前成功企业家发现跟自己交好的几个老朋友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一个接一个过世,现在活着的就只剩了自己一个人。前成功企业家疑心是妖咎从中作梗,内心惊惧,担心自己很快也会被索命,所以不惜花费巨资、多方委托打点、并最终经历七拐八绕,成功绕到了殷怀眼皮底下。
这位前成功企业家的家宅在远郊山林里,车上高速开了足有两个小时,然而出乎宋昀所想,这辆豪车带他们来的并不是富豪的养生山间别墅,而是一处深山中的寨子。
虽然生在北方从没见过这样的寨子,但宋家的存在方式也类似一个远离社会的封闭山寨,所以宋昀对于眼前的事物有一种奇异的陌生又莫名的熟悉感。
寨子里基础设施修建非常好,进山路铺得齐整,开车上山一路都流畅平稳,山寨中转了十几分钟之后,车子稳稳停在了古朴大气的祠堂门口。
两边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跟班麻利开了车门,前面副驾驶位上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转头殷切一笑:“两位道长下车吧,我家家主在祠堂等候二位。”
祠堂里的人比宋昀想象的更年长,祠堂里的人背对他们坐在一张宽阔的檀木沙发上,须发花白的背影比宋昀想象中“前成功企业家”的年纪大很多,打眼看上去至少七十岁。
听见两人的声音,老人起身转过来,脸上露出拘束又殷切的笑容:“两位道长来了,快请快请……”
事实上从进山开始,宋昀就在留意山中的邪气,知道两人现在站在祠堂里,一路上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精怪,并没有什么太突兀的邪气,寨子里风水也没有问题,总之怎么看这一处都不像是短短几天能连着死上六个人的样子。
不过老人的脸色是的确不太好,眼中没有多少神采,看上去并不是过这种雍容人生该有的样子。
两人在老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殷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开门见山的说:“您身上气可不正,是得罪谁了?”
虽然问的直白了点,但这话细说起来也没什么大问题,总比被路边算命先生拦下说一声“身上有血光之灾”强许多。
可哪知殷怀这句话刚出口,坐在对面的老人上一秒还眉目慈祥眼含笑意,下一秒突然面目愠色,生硬回答道:“没有这事!”
“哦,那算了”殷怀挑了挑眉,指尖夹着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随即站起身来,冲着对面的老人微微一笑,轻飘飘地说:“应该是自己身上的业障,天定命定,我也帮不了这个忙。”
说着作势就要迈步离开。
宋昀不知道这事怎么能发生的如此突然,急忙也要跟着起身,结果坐在对面的老人倒是先他一步站了起来,一把拉住宋昀的手腕,一面转头对着殷怀的背影激动道:“再拿二十万!”
殷怀慢悠悠转了过来,瞥了一眼宋昀被抓着的手腕:“什么?”
老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拿二十万,可能……可能是我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再拿二十万恳请道长给我消灾。”
殷怀微微一笑,旋身又坐在了宋昀旁边,伸手将宋昀的手腕从老人枯瘦的五指中间解救出来:“那就试试。”
第34章恶鬼道(四)
殷怀应下之后两人立马就被安排好了住处,老企业家的宅院与祠堂相隔不远,院子是旧宅院与新建筑的结合,带有中国古典园林特色,结构装潢都很好的反应了“前成功企业家”这一人设。
两人被带着在宅子里绕了几绕,住的是宅院侧边的客苑。
家里应该经常有人来做客,而且人数还不少,客苑两层小楼建的像栋高级民宿。
让宋昀十分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闲置的空房间,却偏偏要把他跟殷怀安排在一套。
宋昀只能安慰自己今次好在是两间卧室,总算有两张床。
两人行李箱刚刚放下,还不等跟来的小跟班倒头出门,殷怀便把人喊了回来:“有几样东西需要你们帮我备齐。”
两人当然点头称是,恭恭敬敬拿着纸笔过来,殷怀神色严肃,靠在椅背上不急不慢报了许多类似“三钱房梁土”之类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两个跟班耳听手记,脸上崇敬之色溢于言表,临走还不忘在门口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两位道长休息,东西备齐我们再过来。”
宋昀十分不解:“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殷怀:“招魂。”
宋昀:“招魂要用这些东西?”
殷怀脸不红气不喘,心平气和甚至十分理所当然地回答:“不用。”
“……”宋昀:“那你要他们拿来干什么?”
殷怀微微一笑:“给那么多钱,至少得给一个相衬的门面吧?”
宋昀:“……”
不得不说这些跟班速度的确超凡,一壶茶没喝到底,门外就有人怯生生扣门:“道长,您吩咐的东西已经备齐了,您看是……”
殷怀没等他说完,直接把话接上了:“放在内院,我们一会过去。”
两人到的时候宅院里一干人等都已经在后院房檐下连廊里等着了,看见两人过来,坐在连廊中的老人急忙起身,热切问道:“两位道长这是要干什么?”
“招亡魂。”殷怀淡淡回答,说完又抬手在院里虚虚一画,大致圈了块空地出来,转头对旁边守着一对杂七杂八东西的两个跟班说:“把这些在那里铺开。”
很快地上松针尘土之类稀奇古怪的东西铺开一片,殷怀站在连廊下没动身,只伸手从宋昀怀里拈了张符纸出来,并指在上面虚写几笔画了道最简单不过的招魂符。
然后把符纸托在手上严肃神情,口诵咒手掐诀,院里众目睽睽之下,他掌心里软趴趴的符纸忽然立了起来,倏而化作数寸长的火龙,腾跃而起,直奔不远处地上的那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转瞬便在地下铺出一道玄之又玄的阵印,松针柏枝燃烧产生的青烟之中,隐隐约约透出几道人影。
院里一时间只剩一片倒吸气的噤声。
宋昀转眼看了一圈,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都集中在院子中间五彩缭乱不伦不类、书堂先生看到都能气飞胡子的印阵上,脸上神情或是惊讶或是崇敬——显然所谓门面就是这样架起来的。
因为并非寿终正寝,最近寨子里陆续去世的人仍是游魂,印阵里缥缥缈缈的东西好就是,因为是新死,身上还有些生气,又加上殷怀在印阵上做了手脚,院子里只要视力正常基本都能看见些影影绰绰的东西,不过在修士眼里这些鬼影还要更加清楚一些,比如宋昀。
印阵里的鬼影并不是常见的新死魂该有的状态,正常人这一生只要不是太出格,大都功过相抵,即便横死身上有些怨气也都是魂魄澄明,但现在那些游魂身上却仿佛充斥着灰黑色流动的雾气,只有模糊的五官,站在阵中一动不动,十分茫然,好像一群影子一样。
照理来说有这种状态,要么是练邪要么是中邪,总之不是常人该有的。
宋昀手上结印,对着印阵里面的影子催了道咒——既然是身上有邪气,当然要先驱邪。
情况并不是很明确,所以他只选了其中一道来试水。附在游魂上的灰黑色并不深,灵光一出那道游魂身上的灰色的确立马就被冲散了,模模糊糊的东西消失之后游魂自身更多的细节显露出来——眼前这道游魂并不完整,七魄少了接近一半,比普通游魂要飘渺许多,而且魂魄上有几道很深的业障。
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是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犯下的业障定然一笔不少全部记在魂魄上,除非做善事消补,否则除非魂飞魄散,这些印记永不消解,幽冥城定型量罪就是按照业障多少深浅来的。
而眼前这道游魂就是典型要下十八层阎罗地狱上刀山下火海滚钉床的命——朱砂写就的业障入木三分,好像十几道尺寸长的血口子一样,看起来突兀扎眼。
“……”
宋昀微微眯眼,看清了刻在他身上的业障,十几道朱红色的印刻深深浅浅,时间地点不一样,但后面“毁百年灵修”的罪名却都是一样的——这个罪名,要么是杀妖,要么就是把妖咎炼化出来的元丹给毁了。
虽然百年灵修炼化时间不算长,但挑的却都是不走歪门邪道、靠苦修得道的“正能量”妖精,本身就是结有道缘的“天精地华”,不说是百年,就是毁上十年罪过也不小。
这些事情殷怀当然看在眼里,不过并没伸手阻拦,于是宋昀干脆捏了张符,把剩下的游魂一起清理干净了。
印阵中的游魂无一例外全部都是这种魂魄不全业障深厚的状况,而且身上的业障还是同一件。
简而言之,这是一只专挑不能惹的“天精地华”下手的杀妖小分队。
所以如果这些当真都是妖邪所为,大概动手的妖鬼不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妖鬼异界的安宁行侠仗义。
不过一码归一码,就算是这种行侠仗义天地因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把魄带走就显然是越界了。
大致看得差不多了,宋昀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殷怀。
殷怀勾了一下唇角,然后继续肃宁面皮手指一扬打散了地上印阵,老神在在淡声说:“魂招完了。”
老企业家刚刚几幕看得惊心动魄,听见殷怀说话才一激灵回了神,急忙起身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长……结果怎么样?”
殷怀象征性地够了勾唇角,回答说:“看了个大概,不过法事还要过些时候。”
亲眼看见刚刚种种震惊的景象出现在眼前,老企业家此时越发恭敬,急忙回答:“不急不急,只要两位道长在院里我就放心。”
宋昀在老企业家过来之前就已经掐诀开了天眼,此时天眼视域中老人身上业障清晰可见,同样是口子一样入木三分的朱砂刻印,不过比之前几人要少一些,口子也更短,不过寸余,看上去并不是太吓人,但罪名却都是一样的,时间地点也都对得上。
最大的区别是老人身上魂魄完整,三魂七魄俱在,也没有其他游魂身上充斥的那种灰黑色雾气。
殷怀把所谓门面撑起来之后所有人越发礼遇非常,就连在两人身前带路的小跟班临走,嘱咐了一遍“道长好生休息”好像还觉得不勾,最后又十分庄重地朝二人行了一礼。
虽然是个佛礼……
房门关上之后,宋昀不懂就问:“杀人就完了,为什么得把魄也带走?”
“也有可能是这两件事不是一批完成的,”殷怀说着展臂将他往怀里一揽,低头侧脸看他:“所以恐怕是要在这里住几天。”
宋昀现在已经对殷怀动不动又揽又抱的习惯适应了许多,虽然心跳还是加速,但想要直接跳开的肌肉反射已经没了,被这样往他身边一带,宋昀没躲没避,只是侧头“嗯”了一声。
第35章恶鬼道(五)
虽然两人两间卧室,但总归是一套房间之中,殷怀坐在客厅悠哉悠哉喝茶,宋昀只好在卧室里佯作忙碌闷头不出去,可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祟,明明两人在两间房里坐着,他的五感也总能感知到殷怀的存在,一下午精神都不怎么集中,一颗心总有一点被勾在客厅里茶具碰撞发出的细小声音上。
宋昀随身带的书翻了没几页,神思就不知绕到哪去了。
等他意识到自己神思恍惚心飞天外的时候窗外已然是一派落日余晖光景。
“……”
宋昀低头瞥了一眼桌上从坐下开始就没翻过几页的书,局促清了清嗓子干脆把书阖上了。
可他刚刚站起来,忽然感觉到了一阵灵修:来人灵修温和没什么邪气,虽然不像殷怀一样灵修浩荡深不可测,但也是得道化形的妖,百八十年修为还是有的。
宋昀从小在世家学的就是怎么跟妖鬼打交道,所以一般来说对于这种东西都很敏锐,除非是殷怀这样的大妖有意用手段把身上气息隐藏干净,否则只要是出现在近旁,都能感觉到。
那人跟他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宋昀手上结印开了天眼,垂眸微观,很快便在前院门口看见了印芒——印芒之中一只雄鹿,安安静静站在院门外。
与此同时,一阵步声从前院跑进过来。
两人住的地方是一层,跟通往内院的连廊几步之遥,想要到内院去必定得从眼前过,宋昀收了手上的印偈,起身打开窗户,心里数了十个数,果真看见有个小跟班从连廊上快步往内院去。
宋昀朝他摆了摆手:“劳驾。”
殷怀几个小时之前刚刚在内院摆过阵仗,现在院子里老老少少都对两人毕恭毕敬,听见宋昀这一声,那人急忙折返,转头看了看四下没人,麻利抬腿迈过连廊的两边围栏快步跑到窗边来:“道长有什么吩咐?”
宋昀问:“门外等候的那位先生,你认识么?”
“门外?”小跟班听他这样问,先是愣了愣,然后忽然意识到了宋昀问的到底是什么,震惊道:“道长这都知道?!”
宋昀:“……”
“门外的人是刚刚自己找来的,我们都不认识,说是跟老爷有缘分,跟老爷有话要说。”
宋昀点了点头,又问:“你这是要去告诉你家老爷?”
“不是,”小跟班咧嘴一笑,“这事得先跟管家说,就说一句跟老爷有话聊,我怎么能随便把人放进来。他年纪又不大,总不能穿一身道袍就是高人……”
那人说着顿了顿,然后忽然抬眼看见救兵一样看着宋昀,殷切的问:“道长,他到底是不是高人?真都跟他说的一样?”
宋昀一时无言以对,正琢磨说辞,却听见身后殷怀的声音悠悠道:“是高人,有缘。”
殷怀不急不慢走上前来,手撑在宋昀身侧,看着窗外的人微微一笑:“跟你们管家说,这人可以放进来,去吧。”
“是,是!”小跟班听这话眼前发亮,急忙朝殷怀重重一点头:“多谢道长!”说着转身就跑。
宋昀不解:“门外是——”
殷怀摇头:“这路小妖精我怎么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