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李隅肯定认得驯鹿……太傻了吧,已经不知道在说什么,他想把自己这两个角藏起来不让李隅看见。
“嗯……圣诞快乐啊。”他还是说了这个,然后看到李隅眼睛里有笑意,很清澈,几乎能倒映出他头上的鹿角。
“圣诞……”
李隅后面快乐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忽然被一个女声给叫住了。
薛寒从公寓大门口迎着雪跑出来,一手撑着折叠伞,一手遮在额头前抵御风雪,“李隅,你等我一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阮衿有点愣住了,一时间不太明白为什么薛寒会在这里,但是又很快想通了,心脏沿着无底洞掉落下去,几乎都听不到回音。
在这个艳光四射的美少女接近之前,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难堪,脸上开始灼烧。他觉得自己眼睛有点酸涩,于是“唰”地一下把头盔上的挡风镜拉了下来,遮住自己的脸。
透明的防风镜上很多细小的裂痕,从内向外看视线模糊。薛寒和李隅站到一旁去交谈,她把伞往李隅那里递,李隅没有伸手接,像是在拒绝的意思。又看见她从口袋中拿出一条项链递给他,低下头说些什么,李隅最终伸手拿了过去。
阮衿知道那条银色的十字架,因为李隅经常贴身戴的,他有时候开始打球忘记取了,中场休息就会拿下来放进裤子口袋。
没几分钟,他却觉得小腿都快站僵直了。
好在他们的视线终于转移到自己身上,薛寒走过来接过他手上的外卖,他看到她头上也有可爱红色鹿角的发卡,带着浅金色,是属于女孩精致的饰品。和自己这种外卖公司所发的,塑料的,廉价产物并不同。
他听见自己冷静又机械的声音,即使是在头盔里,也保持着招牌微笑,“圣诞快乐,祝您用餐愉快,麻烦给个好评。”
骑上电驴,拧动钥匙,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没再看过一眼李隅,可能是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委屈而流下眼泪。但是这种情绪不能责怪任何人,他忘记了单恋这种事本来就不能奢求太多,忘记了相熟也不过只是朋友。
实在是活该透顶,现在遭到反噬了,他单手推开防风镜,感觉簌簌而来的风雪使得发热的眼角降下温度,冷风像刀片一样划开皮肤,这清醒的疼痛让他感觉到了真实的落差。
不要企图得到爱,不要企图被爱,你得面临自己一无所有的真实现状。这话他反复强调给自己听。
但至少我有爱人的权利吧?他有点这么难过地想,即使说已经无望了。
李隅是不是真的对自己还欲言又止,那句“快乐”好像也还没说完,不过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去送他的外卖,而李隅去他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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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隅正赶上的是晚上七点钟的弥撒。
他在教堂的侧边坐了很久,全市共有四十多个教堂,而这个靠近郊区的天主教教堂尤为安静,穿着白衣拿着权杖的孩子像鸟雀一样从侧面涌进来做着仪式。那些空灵的吟诵,空旷而又肃穆地聚集在头顶,又徐徐扩散下来,令人沉浸在圣洁的诗性氛围之中。
他双手拢在口袋中,用指尖有意无意地触碰着那个冰冷的十字架,就像抚摸一块墓碑似的,听着读经员站在台上诵经,脸上和心底都是如出一辙的平静。
继承一个人的血肉,无可避免地也要面对她的信仰。他是不信教的,但有时候周末会来做弥撒。
教堂是个干净的地方,也是一个赦免罪的地方。我极其有可能不会成长为一个好人,打从很小李隅就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他越来越像李胜南,百无聊赖,睚眦必报,一张冷漠寡情的脸,一颗感知不到爱的心。
到神父讲完了福音。
他看着不多的人群站起身互道平安夜的祝福,有些是直接讲话,更多的则是传统的,左右点一下头致意,从他这过路的一位大姐也同他点头致意,看起来像仿佛在交换什么暗号似的。
同类人之间也会有特殊的交流方式,那么即使说那句“快乐”还未曾说完,他想阮衿应该是知道的吧,就像是教堂里的人都知道这样点头的意思是“祝你平安”。
但当时还是还是有未说完的话,他一边应付着薛寒,一边分出一线余光去注意站在阮衿。
“雪太大了……你去哪个教堂啊,远不远?拿把伞去吧?”
“不用,习惯了。”
“我不知道你有去教堂的习惯,这个应该对你很重要吧?我应该早点还给你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看着女生递过来的东西,接了过去。
薛寒收回手之后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还在看着李隅,“我想能不能……”
“让人一直站在雪里等着不太礼貌。。”李隅朝阮衿那边仰了一下下巴,“你先去把外卖取了。”
薛寒被很明显地梗了一下,后面想跟过去的话也全都噎进喉咙里。
他看到阮衿把防风镜拉下来,利落到有些酷,将东西递过去匆匆就走了,小电驴一骑,走得还挺快的,笔直地疾驰着,消失在风雪之中。
“项链的事,你会不会对我很生气啊?我其实就是想找办法接近你啊,因为你看上去有点不近人情呢。”提着东西的女生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特意卷过的头发被风吹散了,冷空气裹挟着她风发丝上的馨香徐徐而至,“我就是特别喜欢你,你知道的,我是因为没办法才这样的啊。”
这一席话说的很漂亮,左一个“不近人情”右一个“没办法”,任谁也不会对一个这么可怜追求自己的女孩说些狠话。
“那今天是又忽然觉得我很近人情了?
李隅微微弯着眼,一颗小痣掩在下睫毛的眼睑处,脸白得似是透明的,无端放大了,本就深刻的五官就显得侵略性更强,“那你就错了。”
薛寒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仿佛眼睛睁得愈大愈能看清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就跟很多人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
他一字一顿咬字很清晰,“之前答应的,你的生日我会去的,但是到目前为止,很抱歉,我对你没有任何感觉。”
有些能说清的话还是说清楚一点为好。
“那你总不可能不找Omega的吧?跟我哪怕只试一下也不行么。”
薛寒可怜巴巴的声音仍然萦绕在耳畔,不近人情啊不近人情,李隅想,可是他真的没有任何感觉,太多事情投射到他这里就像进入一个黑洞,什么都不剩。
可能感情太纯粹,一旦过分聪明,就同掺假无异。
三三两两的人排队去领圣体,分食代表耶稣血肉的葡萄酒和面包,穿着白衣的神父站在台上划着十字,为他们赐福。一直到后面的大合唱开始了,李隅抬手看了一下表,快十点了,然后准备离开。
倏地,一只手和蔼搭在他肩膀上,神父正站在他身边,“孩子,你好像每年都来,还做奉献,但是不去领圣体接受祝福?”
“我不是信友,也未经受洗。”
李隅手中空空如也,没有小册子,也没有像其他别人一样手捧圣经。他老是挑个靠边的位子坐下,然后扯下头上的帽子,静静地端坐几个小时。
“好吧,虽然不太合常规。”神父微笑说着,“把你的双臂交叠在胸前,手掌放到肩上吧。”
这是一个请求赐福的姿势。
他给李隅接连划了好几个十字架,动作幅度大到有点夸张,“愿主保佑我的孩子,愿主赐福于你。”
李隅倒没感知到什么什么被福气笼罩的感觉,但是神父却对此信誓旦旦,“在你身上感知到了好运气。”
结果第二天他的好运就到。
圣诞节的早晨,门铃响了,他嘴里还有薄荷味的漱口水味儿,毛巾搭在肩膀上,打开门之后没有人,地上静静躺着一份圣诞礼物。
他那一瞬间的感觉是,在开玩笑吧。
一张写有“MerryChristmas.”的贺卡,打开后是那种很流行的立体3D,几条鲤鱼从中间跳越过去,有点像小孩子会喜欢的卡通形象。
他的舌尖轻抵着上膛,正在等待那股太冲的薄荷味过去,四下用余光看了,没有一个人,但是他相信那个人正蛰伏在某个地方看着他,至少要确认他拿到东西。
他一看形状就基本知道,打开之后会是一张黑胶专辑。外层被严丝合缝地包了一层纸,写着一句既朴实又梦幻的,“圣诞快乐,祝你所有的梦都实现。”
第42章一目了然
阮衿从昨天下了一天的雪,这条路终于没有暗了,静谧地在月光下闪着光,像一条发着光的缎带。值班结束之后许雪她们又给他塞了很多苹果,他想着自己一个人可能要吃很多很多很多天才能吃完吧,要是猫也能陪着他吃苹果就好了。
那边侍应生圣诞节又是要求装束,他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到哪儿都躲不了戴着个麋鹿角的命运。
越是往家那边的巷道延伸,雪越是被泥水踩得越脏,几乎已经成了一滩泥水。远远的,他看到一个站在街灯下的萧瑟单薄的人影正蹲着抽烟,羽绒服的帽子有一半在,颓废的中年男人,淡蓝色的烟和嘴里的雾气一齐在升高。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是梁松,他好像是在等着自己回来。
“梁叔叔?”阮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问道。
“啊?”他像是才回过神,从那团烟雾中瞬时抽身而出。先是把烟灭在脚边,而后满面的愁苦立刻消弭,迅速换成身为长辈一贯的和蔼从容,“哦,正等你回来呢。”
“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想来看看你和阮心过得怎么样,你每天都打工这么晚吗?”
他朝阮衿走过来,手里拎着蛋糕的纸盒。
阮衿顿了一会儿,天气太冷了,还是让他进门坐了会。冷锅冷灶也没热水,阮心不在了阮衿因为打工到处跑就更不着家了,热水瓶里的水放了好几天就冷了,他渴了照样往肚里喝,不过有客人在好歹还是烧了一壶。
没有茶,纯白水端到梁松的面前。猫的胆子很小,见了陌生人居然炸了毛,蹲在桌子底下奶声奶气叫起来,阮衿回家第一件事不是摸它,这也令它很是不满。
猫一直在叫,阮衿也没有理,只是很安静地坐着。
“最近怎么样呢?学习,生活都还好吧。别把自己搞得太辛苦了。”
“还好,我习惯了。”阮衿面对着他始终不太自在。
“我这里有点钱,不够多,但是……”梁松沉吟了一会,手松开了塑料杯,从裤子口袋里拿了一沓粉色人民币来放在桌上,目测有一万多,“我这些天才知道去年小颂把你给打住院了……实在太造孽……我已经把他给锁在家里好好反省了。”
难怪,阮衿想,原来梁小颂是被梁松给关起来了才没找他算账。
但是关得了一时,关得了一世吗?只要梁松一刻不停止爱冯蔓,梁小颂就一刻不会停止恨他,这也是一种守恒定律。
“我自己有国家补贴,也有在打工,完全能独立生活,不需要这些。”阮衿说的挺直接了,语气显得冷硬,“您不是我的监护人,没必要这样。”
当初冯蔓死了,梁松悲痛之余产生过想收养阮衿的想法,但是阮衿打死都不乐意,他也就作罢。
“我是心疼你,孩子,舍不得你受苦。”梁松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眼睛中都是悲悯,但是阮衿觉得自己像个可以随意捏造的面团,已经在他眼睛里被自动捏成了另一个人的形象。
这种久违愤怒感令他“腾”地站起来,伸手无可奈何地用力揉了一下自己的脸,恨不得能撕下来,“您真的是心疼我吗?而不是借着我来怀念我妈?还是说你就是想把我当做我妈?”
他觉得很荒谬,冯蔓真是一个很神奇的女人。她去别人家做保姆,在雇主十月怀胎之际和她老公搞在一起,最后闹到别人一尸两命,家破人亡的地步,却只留给阮衿一地鸡毛。从初中起就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女表子”也好,昔日同班好友梁小颂恨不得杀了他也好,那么这一切是谁带来的?
但是事到如今,梁松的心里还有她,只当做一片挥之不去的无暇月光。
阮衿觉得好荒谬,冯蔓什么也没留给他,除了荒谬之外,除了那一堆稀烂的名声之外。
“对不起小衿我不是这个意思……”梁松有点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不慎撞倒了桌子上的塑料杯,水迹一直蔓延到装着蛋糕的纸盒上,浸湿了底部。
阮衿面无表情地送客,“这蛋糕是我妈喜欢吃的,她喜欢樱桃,你要送就自己送到她坟上去,别再来找我。”
十七岁的阮衿,其实理想异常坚定和务实。
他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城市生活,然后全部,全部,全部重新来过。
如果能重新认识一次李隅的话,不是那个总是挨打的,名声不好,被同学孤立贫困生阮衿。他或许更有勇气把礼物直接交到李隅的手上,再亲口说一句“圣诞快乐”,也能直接站在李隅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可不可以先不要喜欢别人,来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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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寒的生日正是在元旦那一天,她的人缘的确十分不错,在这种节日还能请来二三十人。她租了个三层的私人订制的轰趴馆,简欧风格,该有的影音室KTV酒吧和桌游之类的都未曾缺席。薛寒自己布置的大厅,弄得粉嫩温馨,很具有少女心。
李隅和周白鸮一行人到的时候,一群人已经玩了好一会儿桌游,气氛显得异常热烈。
寿星薛寒被簇拥在人群中,脸上笑得红扑扑的。看到他们之后眼睛倏地亮了,立刻踩着高跟鞋过来了,“你们终于来了啊,大家都玩儿好几轮啦。”
“生日快乐哈美女,你今天超级好看。”周白鸮奉承了一句,迅速就往五连开黑的地方观战了,把交谈的空间留给了李隅和薛寒。
沉默了半晌,其间只有李隅抬手解开围巾的窸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