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摆摆手,示意他随便。
放哪张不放哪张都和我没关系,反正我不看,也不蹦迪,等帮他们播放上了,我就去厨房找我的男人,掀起他的围裙摸摸他的屁股,再给他撒个娇,让他亲亲我的嘴巴。
我现在觉得,化形最大的好处就是,我的尖嘴壳子变成了人类柔软的唇。
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我还长着尖嘴壳子,我要怎么和岳升接吻。
我一定会啄痛他,也不能想舔舔就舔舔……
打住!我甩了甩头,暗中警告自己——你是只翠绿的小太阳,真的不可以变成黄不拉几的玄风。
碟片放入播放器,电视跳了几下,果然出现画面。小矮子们围着电视,已经跃跃欲试。
但是画面迟迟没有人像,只有遥远的欢呼声传来。
我突然觉得这有点熟悉,但我很确定,我没有看过这张碟片。
“你是不是拿错碟片啦?”羊角辫问:“怎么没有音乐呢?”
“再等等!再等等!我姐姐说这都是蹦迪碟片,怎么会错?”小东西抓着耳朵。
我听他们扯了会儿,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小东西有个远房姐姐,住在城市里,去年放假来别月村看爷爷,害怕村里没什么可玩的,于是买了很多盗版碟片,这么大一堆才二十多块钱。
我不懂什么盗版正版的,跟着小矮子们等了会儿,画面上终于有了人。
小矮子们一阵欢呼。
那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稳重地在小东西肩上拍了拍,“那你们就蹦吧,但要注意安全,我去找岳老师。”
羊角辫问:“弟弟,你也来蹦呀!”
音乐响起,已经有小矮子开始蹦了。我看一眼,觉得实在是辣眼睛,这蹦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于是我很矜持地说:“不了,我去帮岳老师做饭。”
我向厨房走去,身后传来抒情的旋律,而小矮子们正在发病似的甩头。
我:“……”
这可能就是音乐的魅力吧?
“老公!”我站在厨房门口,愉悦地喊了一声。
岳升:“……”
他挺无语地看着我,不知道内心是不是正问天问地:这可能就是小太阳的魅力吧?
其实我很少叫他老公,老公听起来太俗了,还是升哥比较好听。
但我们小太阳,还就是特别俗的鸟。老公这个词我学到了,就一定要叫给他听。
他现在无语,那下次我就在床上叫。
“你们放的什么?”岳升问。
我将脑袋抵在岳升肩头,“就唱歌跳舞吧,不好看。”
“你没看?”岳升将我的下巴抬起来。
我想起上次他找我要丑柑,而我把脑袋放了上去的囧事。
现在不用我放,他自己就来抬了。
又到了我展示我的嘴巴又多甜的时候了,我说:“我赶着来看你。”
岳升轻轻笑了声。
我喜欢看他笑,酷哥笑起来特别致命。
气氛正好,我准备和酷哥接个吻。
可正在这时,院子里突然喧闹起来。
岳升先于我向院子里望去。
“弟弟!弟弟!”小东西一边喊一边冲过来,满脸惊讶:“弟弟,原来你不是凡人啊?”
怎么,我鸟人的身份终于藏不住了吗?
我正想开口,余光却瞥见岳升神情突变。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岳升就大步走了出去。
小东西冲我喊道:“弟弟,你是明星啊!你跳舞好厉害哦!”
我:“嗯嗯嗯?”
我是明星?明星是我?
不不不,我岳山雪不是什么明星,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妻子!
24“小太阳”
音乐戛然而止。
岳升握着电视遥控器,我赶到时,电视已经关闭,黑漆漆的屏幕上映着小矮子们惊讶的脸。
岳升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他还穿着围裙,背后的结是我给他系的蝴蝶结。可他的反应却莫名让我有些害怕。
“岳老师?”羊角辫的羊角辫已经被她甩散架了,此时她披头散发地望着岳升,像个小疯子,“你怎么把电视关了呀?”
西瓜头怂怂地附和,“就是,岳老师,你干嘛关电视呀?我们跟着电视里的弟弟蹦迪呢!”
我:“……”
我没有蹦迪,我也没在电视里!
岳升蹲下来,从播放器里取出碟片,看了小东西一眼,“盒子是哪一个?”
小东西赶紧将那个五颜六色的盒子递过去。
岳升接过后前后一翻,将碟片放了进去。
他看上去似乎很平静,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嗓音比平时低沉。
但我就是知道,他不高兴。
好像也不是不高兴,但我形容不出来,怪就怪我当人的时间还是太短了,虽然学会了不少成语,但没有办法精确地描述一个人的心情。
我觉得他有点忧郁。
可是酷哥怎么能忧郁?
酷哥只有让别人忧郁的份。比如说我。
想当初我暗戳戳喜欢岳升的时候,那可是忧郁惨了。他理我一下,我像屁股上插了根火箭,一蹦就能飞天,他不理我,我的小火箭就一脑壳扎进土里,拔都拔不出来。
“岳老师,你要这张碟片吗?”小东西大方地说:“那就送你吧,反正这里面有弟弟,就算是我送给弟弟的毕业礼物啦!”
小矮人们立即鼓掌,七嘴八舌道:“送给弟弟!弟弟跳舞好厉害啊!”
岳升眼中滚过一片光,又在其余碟片中翻找。
“都是我姐姐的,现在是我的了。”小东西不愧是村长家的孩子,送起礼物来毫不含糊,“岳老师,你还看上哪张,尽管拿去!”
岳升很快翻完,或许是没有找到想要的,只说:“我只要这一张。”
“那我们可以继续蹦迪了吗?”羊角辫问。
岳升似乎迟疑了一下,将遥控器还给羊角辫。
电视重新打开,几个特别兴奋的小矮人已经摆出甩头的姿势。
我在一旁捂住眼睛——他们甩头的样子真的太辣眼睛了,我被辣过一次,吃一堑长一智。
这时,羊角辫却道:“啊,但是我想看弟弟,弟弟的舞我还没看够。”
羊角辫是这帮小矮人的领袖,一呼百应。
看着他们一边蹦跳一边喊着“弟弟,弟弟”,我实在是很困惑——那碟片里到底有什么?是有个人和我长得很像,被误认为我吗?
那我也很想看看啊!
长得像明星,是个人都好奇。
我虽然不是人,但我们小太阳的好奇心绝对不输人类。
于是我也蹦起来,跟着小矮人们的节拍喊:“山雪!山雪!”
“弟弟!弟弟!”
“山雪!山雪!”
岳升:“……”
我本来还想继续喊下去——我真的很想看看那个像我的明星。
但岳升看了我一眼,我莫名就泄了劲。
他好像不想让我看,那我就不看吧。想来明星也没什么好看的,长得像我的明星就更没什么好看了,我才不稀罕看,看明星还不如照镜子!
不过灵光一闪间,我顿时明白岳升为什么不想让我看了!
他,岳·酷哥·升,在吃醋!
“咳——”我夸张地清了清嗓子,一把抱住小东西的脑袋,“不准再闹了,放其他的碟片吧。”
小东西奋力挣扎,“可是我们想看你跳舞!”
“你们看错了。”我严肃地解释,“我没有跳过舞,你们看到的肯定不是我,是个和我很像的人。”
“可那也太像了吧?”羊角辫一幅不愿意相信的模样,“我视力超好的,我觉得就是你!”
岳升忽然说:“只是像而已。”
“对,只是像而已。”虽然我没有看过碟片,没有资格判断,但既然岳升都这么说,那我跟就对了。
小矮子们似乎还不愿意放弃,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灵机一动,“你们不就是想看我跳舞吗?我跳给你们看不就完了!来,音乐给你们山雪老师炸起来!”
小矮子们嘴型变成了“O”,最舍不得我的小东西最先反应过来,一拍播放器,“弟弟就在这儿,还看什么电视,直接看他跳不就完了!”
一张碟片被推进播放器,节奏感极其强烈的“动次打次”响起来。
这音乐我听过,上次和岳升一起去镇里,不知是哪位大哥掌管音响,循环了无数回。
黄小野后来给我说,开长途容易疲惫,别月村周围又全是七弯八拐的山路,精力不集中的话容易出事,所以需要用这种一言难尽的音乐来醒脑。
我觉得这实在是过于醒脑了,它的每一个“动次打次”我都记得,现在我已经跳了起来。
小矮子们惊讶地看着我。我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我根本不会跳舞,也没人给我做个示范,我瞎他妈扭,可能比小矮子们还辣眼睛。
但我有什么办法呢?
做人要言而有信,说好跳舞给小矮子们看,我宁愿出丑也不愿意食言。
毫无章法地蹦了十分钟,还即兴蹦了三个跟斗,我汗都蹦出来了,回头想找岳升——我觉得他一定在看我笑话。
但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我的视野里只有望着我两眼放光的小矮子。
“弟弟!你好棒!”
“弟弟,你腰好会扭啊!你腰是橡皮泥做的吗?我以为它就要嘎嘣一下扭断了!”
我:“……”
这都什么没心没肺的傻孩子,嘎嘣一下断了那还得了?
可是他们的欢呼让我陷入迷惑。
我这不是瞎跳吗?他们居然觉得我跳得好?
这一个个的,平时没少挤兑我,难道因为我毕业了,就来怜爱我?
“弟弟,继续!”
“弟弟,换音乐了,教我,这段我也想跳!”
太阳下山,黑夜降临,我也没想到,我居然成了院子舞领舞。
岳山雪同学毕业欢送会结束时,我已经蹦得虚脱了,走路左拐右拐不说,腰还真软得像橡皮泥。
夜深,我和岳升的家终于恢复宁静。
我洗完澡出来,没穿上衣,坐在床上看我的腰。
今天跳舞的时候,我觉得腰上特别有劲儿,想软就软,想硬就硬,这是什么精彩绝伦的天赋?
和岳升做的时候,我就发现我的腰特别好使。当时我还想,上天让我化形化成这样,我注定是要勾引岳升的,没想到这腰的最大用处不是上床,是跳舞?
岳升还在洗澡,我独自在床上扭,扭着扭着就想起白天的事。
我升哥很不对劲啊。他一直像个世外高人,干什么都不着急——干我都不着急。
今天不过是有个明星像我,他怎么就着急了?
别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吧?
我,却没看到那张被岳升拿走的碟片。我正要下床找,忽见门被推开。
岳升擦着头发进来了。
一见到岳升,我就没工夫想别的事了,立即张开手臂,冲他直笑,“哥哥,抱!”
我当着外人的面时,还是叫他升哥,不然就是岳老师。但只有我俩时,我就给他改了称呼,叫哥哥。
他应该挺喜欢我这样叫他,因为有一次我在他弄我时喊哥哥,他短暂地停了一下,然后弄得更来劲。
嘿嘿嘿嘿!
岳升走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我将脸埋在他腹部,过一会儿又仰起头看他。
大约是背对着光,他的眼神格外深,我将他拉到床上来,骑上去就要亲。
他今天亲我亲得很温柔,我以为我们又要做的,但他只是将我抱在怀里,说下次。
我松了口气。
我当然是想做的,可是我的腰使用过度,真做的话我一定会发挥失常。
“小太阳。”岳升喊了我一声。
如果不是他正看着我,我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正在说梦话。
小太阳?他居然叫我小太阳!
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当初我告诉他,我是一只小太阳鹦鹉时,他还不相信。
我后来都怀疑过,他到底有没有相信我是一只修炼成人的鸟。
毕竟我真的太像人了。
“怎么突然这么叫我?”我在他手臂上拱了拱,“哥哥,你是不是还不信我是鹦鹉?”
他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呢?不信?还是没有不信?
过了一会儿,岳升又说:“是做人好,还是做一只小鹦鹉好?”
他今天真的不对啊。
我琢磨是不是那张碟片影响了他。他不会也觉得,我是碟片里的那个明星吧?
我发动了我的哄人技巧,亲他的下巴,“做你的妻子最好。”
岳升一个翻身,将我罩在下方,定定看着我,“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把我问愣了。
若不是这里只有我和他,我都要以为他问的是别人。
“哥?”我轻轻唤了一声。
他眼神微变,眼睑垂下,片刻后摇摇头,“没事,睡吧。”
灯熄了。可我怎么睡得着呢?
我往岳升怀里挤了挤,闻着他身上香皂的气味。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没有做什么啊。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吗?
黑暗突然让我清醒了些,一个念头突如其来地冲进我的脑海——
我没有翅膀,我不能变回原形。
小矮子们都说我和碟片里的明星长得一模一样。岳升反常地将碟片收起来。
我从未学过跳舞,但音乐一响起,我就能踩准每一个节拍。
宁曳,我曾经梦到过这个名字,岳升曾经叫过我这个名字。
我,我真的是一只小太阳鹦鹉吗?
25我是宁曳
有些念头压根不能起头,一起头就挥之不去。
在今天以前,我始终坚信我是一只小太阳鹦鹉,修炼了不知道多少年,渡劫时晕了过去,从栖身的神木上一头栽下来,醒来时就已成功化形。
至于为什么化形成功就没法拥有鸟的形态了,我觉得也许是渡劫时出了什么岔子。
但现在,我动摇了。
我一宿没睡着,但我不敢翻来覆去,这样会让岳升知道。
假如啊,我是说假如我不是小太阳,我是个人,比如在电视里蹦迪那个,或者岳升说的宁曳,那我为什么会在别月村呢?
我头好痛,像喝了假酒一样痛。
黑暗里,我看见岳升深色的轮廓。他背对着我,单单是一个侧卧的背影,对我就有无穷的吸引力。
我是被他吸引而来的吗?
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他呢?
为什么在森林里的小木屋,我睁眼见到他时,会高兴得仿佛得偿所愿呢?
天亮之前,我终于迷糊睡去。但和往日不同,这回我因为有心事,而睡得特别浅,隐约感到岳升拨弄了一下我的头发,对我说着什么。
我又听到了“宁曳”。只是我不知道是我在做梦,还是岳升在我耳边叫这个和“山雪”一样好听的名字。
我醒来时岳升已经不在床上了,我没有睡好,觉得浑身都不得劲儿,脑袋也呆呆的。
小矮子们经常说我呆,他们要看到我现在的模样,才知道我以前哪里叫呆,明明叫无敌机灵鬼。
“起来了?”岳升正在院子里绑绳子,现在虽然太阳还没有升到天顶上,但一看就是个艳阳天,可以晒晒被子和冬天的衣服。
他说早餐在厨房,我头一次没有什么胃口,索性和他一起将衣服被子搬出来,往绑好的绳子上挂。
和他干活时,我忧虑了一晚上的心好像平复了些。
我觉得我就像一株植物,而他是我的光和热和氧和水,只要在他身边,我就有生命力。
晾完之后,我感觉好了一点,立即去把早餐吃了。
今天学校是不用上课的,但岳升有的是事情做。我从厨房出来,正好看到他出门。
“哥哥!”我情不自禁喊了声。
他回过头来,“嗯?”
我摇摇头,背在身后的双手紧张地搓了搓,“没,就叫叫你。”
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干坐了会儿,又开始想我到底是人还是小太阳。
我发现有一个沼泽正不断将我往下拉,我想挣脱,却越陷越深。
我想被岳升拿走的碟片上或许有我想找到的答案,小矮子们都说像,但我没有看到,到底是有多像呢?
如果我看到了,我一定可以判断,究竟是“像”,还是“是”。
岳升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回来,我们家一共就一个院子四间房,我仔细找的话,说不定能够找到。
大概是岳升对我很放心,打从我被他捡回来,他就从来没有给家里的任何柜子抽屉上过锁。我也确实没有偷看偷拿过他的东西——除了这次。
两间卧室我都找过了,没找到那张碟片,我又钻进旁边的储物间,这个房间比卧室小,箱子杂物却堆得很密集。我在一个箱子里看到了岳升上次从林子里捡回来的奢侈品包包,还有那只被我洗坏掉的手机。
我将包包拿起来,愣了一下。
当时看岳升宝贝这个包包,我还以为他会自己用,后来很久没看到,我便给忘了。没想到他把包包塞这儿藏着。
我继续找,没找到那张五颜六色的碟片,却在墙角一个落灰的小箱子里,找到了一堆碟片和杂志。
看清封面上的人和名字时,我觉得头痛欲裂,天和地仿佛都旋转起来。
宁曳,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宁曳。
我手有些发抖,哆嗦着翻开其中一本杂志。
是五年前的杂志,这个叫宁曳的人很有排面,里面关于他的内容有二十多页。
我背上渐渐出了汗,想集中精神看杂志里的内容,却始终无法专心,字我都认识,可是它们组成句子,我却读不懂了,只知道宁曳是个明星,特别会跳舞,唱歌也好听,还演了一部电视剧,炙手可热,未来无限……
杂志都有点旧了,最近的一本距离现在也有四年。我看着宁曳的脸,越发觉得那就是我。
因为不会有人能像到这种程度吧?
我心跳很快,脑子乱七八糟,不敢往深处想。
我觉得我就不该办岳山雪同学毕业欢送会,我应该安安稳稳地和岳升在别月村白头偕老。
而我现在有了心事。
我将箱子收拾好,唯独拿走了一张碟片,匆匆跑向村长家。
小东西正在门口啃包谷,见到我立即咧开嘴笑,“弟弟,你要啃包谷吗?”
“我不啃。”我说:“我想借用一下你家的播放器。”
看着我将碟片放入播放器,小东西好奇地围着我转:“弟弟,你蹦迪上瘾啦?”
我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根本没有心情搭理他。
很快,电视上出现画面,一开始就是宁曳的脸部特写。
小东西突然跳起来,“弟弟!你看你自己!羞羞!”
我不羞,我现在脑袋是空的。
若说杂志上的照片还没有彻底说服我,那这清晰的影像就完全说服我了。
这不是我,还能是谁?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小路上,心里很茫然。
我不是小太阳,我是宁曳,可是我为什么记不得了?
岳升早就认识我吗?当我告诉他我是一只小太阳时,他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他?
这么多个日子,他在陪我演戏吗?
他还抱着我,要我承诺一辈子都不离开别月村。
其实,其实他也很可疑啊!
我回到家时,岳升已经回来了,碟片被我夹在裤腰上,他没看见。
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他,但我开不了口,唯恐一问出来,就会有我预计不到的灾祸发生。
也许我可以假装没有看到那些碟片和杂志,我还是一只化形的小太阳,没有办法再变回原形,是因为我遇到了喜欢的人。
这样可真浪漫。
我说服了自己,大声道:“哥哥,我回来了,我想吃泡椒泥鳅,我今天晚上想你扛起我的两条大白腿!”
岳升:“……”
夜里我的腿真被扛起来了,我缠着岳升的腰,一时间忘了白日的所有忧愁。
可是我在怀里梦到了宁曳。
他向我走来,化着精致的妆,比照片和影像上更好看,他朝我伸出手,我的手腕上像绑了一根绳子,也向他伸出手。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照镜子。
然后他从镜子里走了出来,带着柔和的光芒,和我融为一体。
我醒来时一身冷汗。
白天我魂不守舍,只有夜里被岳升占有时,我才觉得自己的灵魂回来了。
我无数次想要问他,但最终都缩头缩脚地放弃。
我变得不那么快乐了。
夏初是山火高发季节,别月村和附近村子的青壮年轮流进山里巡逻。我问岳升要去多久,他说这次路途远,耗费的时间也长,可能要花半个多月才能回来。
他走之前,给我做了挺多吃的,我假装很开心,心里却铺着一层灰。
岳升和黄小野都走了,学校只有小玉老师一个人上课。她很辛苦,我没事就去学校帮她带体育课,减轻她的负担。
小玉老师不像黄小野那样健谈,但也会和我聊天。
她生得比村里的女人白净,不太像别月村土生土长的人。果然,她告诉我说,她生长在一座小城,家里穷,靠助学金上的大学,毕业后想报答社会的资助,所以自愿来偏远地区支教。
“岳老师的情况应该和我差不多。”小玉老师说:“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一直留在这里。”
我问:“你有一天会离开吗?”
小玉老师似乎有些难过,像是不舍,“嗯,我不属于这里,等支教期到了,我可能还会多留一两年,但最终还是会离开的。”
我突然想问,那黄小野怎么办呢,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可比起别人的爱情,我更关心我的爱情。
我又问:“从外面来教书的老师都会像你一样离开吗?”
小玉老师点点头,“是的,我是来接替上一位支教老师的,我刚来时,他还没走。将来我走之前,一定也会有新的老师来接替我。”
“那升哥……”
“岳老师可能扎根在这里了吧,他很值得尊敬。”
我坐在家里的院子想,岳升为什么不和其他支教的老师一起离开?为什么不仅不离开,还让我也留下来?
想不出答案,我越发焦虑。
往日岳升在家,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就抱抱他,现在他已经去山里一周了,我觉得我就要枯竭。
夜里我睡不着,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宁曳,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其实还是一只小太阳。
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一宿难眠,我去杂物间拿出岳升捡到的包,在里面放满了食物和水,天刚亮就往村外走去。
那是岳升背我回来的路,我还记得。
我想沿途回去,找到那个小木屋,再找到我摔下来的地方。我得去认真确认,我到底是一个名叫宁曳的明星,还是一只化形的小太阳。
26我哭了
我从山林里出来时,是岳升背着我。那时天很冷,树上时不时掉下一团雪。
他穿着很厚的衣服,我趴在他背上,觉得暖和又舒服。到后来,我直接在他背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就在家里的床上了。
所以我从不知道,这条进出山林的路那么难走。
天气很热,我害怕蚊虫叮咬,所以穿了牛仔裤,可上身穿的还是岳升的工字背心。我早上就进了山,现在已经是下午,牛仔裤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好难受。但更难受的是手臂和背上被虫咬出来的包。
我低估了它们,以为抹上驱蚊香水,又在走动中,它们就不可能叮到我。
可它们大约觉得自己是这片山林的主人,而我是个不速之客。打从它们看到我,就追着我咬,一咬一个大包,既肿且红,奇痒难忍。
山林里有很多烂泥,我一脚踩下去,摔了一跤,泥巴糊一身,脸也遭了殃。
但我意外地发现,那些痒得我受不了的包被泥裹住后似乎没那么痒了。
一物降一物是自然界的法则,看来烂泥虽然糊不上墙,也不算毫无用处。起码它能给我止痒。
于是我把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敷上泥,觉得自己成了当年女娲甩出来的泥人。
但一般的泥人没我好看就是了。
我记得那天没花多少时间就从山林里出来了,这说明山林虽然很大,但我和岳升相遇的小木屋应该在林子的边缘地带。
可我已经走了大半天,太阳眼看就要西沉,我还是没有找到小木屋,更没有找到我摔下来的那棵树。
换言之,泥人我迷路了。
假如我不是小太阳,而是那个在电视里唱唱跳跳的明星,那很显然,我根本不是从树上掉下来,而是从更高的地方摔下来,中途被树挡了一下。
这棵树救了我一命,我只摔坏了脑子,弄丢了记忆,而没有缺胳膊少腿。
一片云从天边飘过,阴影落在我心头。
我走不动了,找了块石头坐下。
烂泥在地上几十年都不会干,一到我身上,才几个小时就干燥龟裂。我不得不将它们一块一块抠掉。被蚊子咬出的包已经消肿,但是烂泥下的皮肤还是通红,像是过敏了。
我带了足够的食物和水,它们沉沉压在我肩上。可是进山的决定太匆忙,我没有带睡袋和取暖用的工具。
我觉得我一定可以在天黑之前找到小木屋的。
太阳被挡住之后,林间忽然就凉了下来,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站起来继续向前走。
其实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哪里是前,哪里是后。山林里的每棵树木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我常常在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之后,还在原地踏步。
说不慌张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真的是一只小太阳,那我倒是不用害怕。
但我刚才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种原始山林里,根本不会有小太阳鹦鹉。
小太阳不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树叶的边缘逐渐被金光勾勒,天际一抹红霞。
看来太阳真的要落山了。
我环顾四周,视野里一片寂静,我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是我的脚步声,以及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
怎么办呢?
我开始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一时冲动就跑出来?我到底是小太阳,还是明星宁曳,这问题我不能等到岳升回来,再好好问他吗?
他一定知道。
我有预感,只要我诚实地问他,他就会将一切告诉我。
我怎么就不能再等一下?
我抱住自己的小腿,将脸埋进膝盖里。我到底在干什么?
这里是边境,原始森林无边无际,别说是我,就是驻扎在当地的军人,都需要村民领路才敢踏入其中。
我居然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进来了。
在原始森林里迷路会死。
如果我就这么死了……
想到“死”,我鼻子突然发酸,眼眶也热了起来。
很奇怪啊,我好像并不害怕死亡本身,害怕的是死亡招致的结果。
我死在这片林子里,许许多多年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的身体会被野兽和昆虫啃食成残渣,然后和烂泥融为一体。
即便很久以后有人找到了我的骸骨,也辨认不出我活着时的模样。
那么我答应过岳升的事算什么呢?
那天,他抱着我,亲吻我,要我向他承诺,这辈子都不离开别月村。
我那么高兴,只要他要我,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愿意留在这里。
但是我现在就这么走了——还背走了他从林子里捡回去的奢侈品背包。
我现在隐约明白,这个包很可能就是我的。他知道这个包是我的,所以才会捡回去。
还有那只被我弄坏的手机。
当岳升回到家中,发现我不见了,包也不见了,他会不会觉得我反悔了,所以趁着他不在家,不告而别?
他一定会这样想的。
他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旁就是我们一起做的咸鸭蛋,他的背影宽阔却孤单,他看着某个方向,很久,很轻地叹一口气。
忽然有凉意滑过我的脸颊,我这才意识到,我哭了。
我胡乱在脸上擦了两下,但眼泪止不住,脸也擦不干净。
在想到岳升的背影时,我的心脏便传来剧痛。它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疼痛过,也许它也在哭泣。
我想回去。
我不找小木屋,也不找那棵树了,我搞不清我到底是谁也好,我只想回去。
我想继续当岳升的小太阳。
天色乌青,东边升起一轮弯月。
我跌跌撞撞地跑了很久,直到再一次跌倒。
我就像那只翻不出如来佛手掌的猴子,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找不到来时的小路。
我将背包从后面换到前面,紧紧抱住。陡然降低的气温让我止不住发抖,牙齿不自觉地磕碰到一起。
林子里已经全黑了,我隐约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很远的地方传来狼的叫声。
我心跳如雷,不知道靠近我的是什么。
是蛇吗?还是其他致命的猎食者?
我挣扎着爬起来,靠着本能往一个方向走——我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像等死。
背包里的食物压得我难受,我应该吃掉一些,但是我没有心情。
月亮越升越高,越过山峦,将冷辉洒向大地。
我仰头看着它,觉得它仿佛在好心地提醒我,危险正在靠近。
我转过身,浑身一凛。
在最黑暗的地方,赫然有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正盯着我。
我来不及思索,拔腿就跑。
我不能死在这里!
耳边是干硬的风声,枝叶像刀一般刮过我的手臂,我不敢回头,但我知道那东西跟来了!
它的脚步那么轻盈,我的却那么笨重。它离我越来越近,也许只要箭一般跃起,就能咬碎我的咽喉。
我狠狠咬着牙,忽然,我脚下一空,身体像被抛到了空中。
我愕然地睁大眼,然后视野开始飞速旋转,周遭的一切被搅成了碎片,最后汇聚成墨一般的黑。
27小伴
“我让你跑!我让你跑!知道错了吗,下次你再敢跑,我打断你两条腿!同样的价钱买回来,别人跑了吗?啊?”
干哑的咒骂声隔着麻袋传来,一同落下来的是成年人一脚重过一脚的踢踹。
我紧紧将自己缩起来,双手抱着头,脸贴着麻袋里的泥沙。
痛,背和腰传来钻心的疼痛,他们像打一条狗一般打我,我觉得我就快要被打死了。
我咬着牙,在咒骂声中小声哭泣。我太痛了,我想回家。
可是我根本逃不出这片大山,我也没有家。
我从来没有见过父母,自从有记忆,我就在街头流浪,天冷的时候,老乞丐们分我一张被子,我和他们一起蜷缩在桥洞下,天热起来,捡到的食物都馊了,有好心的人会丢给我一个还没发霉的馒头。
我不喜欢城市,我做梦都想离开。
一个老乞丐给我说,他年轻的时候住在山里,山里有清澈的小溪,轻轻松松就能抓到溪里的肥鱼,山里还有很多果树,下过雨之后会长菌子,就算没有钱,在山里也不会饿死。
我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到城里来。
他没有回答我,我猜他向我撒了谎。
可是我还是很感激他,因为他让我知道了一个不用乞讨就能吃饱饭的地方。
我开始幻想自己也生活在山里,饿了下河捉鱼,馋了摘一篮子香甜的果子。
最难过的寒冬过去,教我做梦的老乞丐死在转暖的前一天。
我决心离开这座总是浓烟滚滚的城市,去老乞丐说的山里看看。
三个月前,一个长相温柔的女人在车站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愿不愿意和她换个地方生活。
她告诉我,她的家乡在一个小山村,山清水秀,比这里空气好很多。
我问她,那里有没有小溪。
她说有,溪里还有活蹦乱跳的鱼。
我又问她,那里有没有果树,下雨之后采不采得到菌子。
她说,那里有最鲜的菌子和最甜的果子。
她带我在车站边吃了一顿德克士——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然后我坐上了她的车。
车上还有两个男孩,看上去比我还小,可能只有六七岁。
车门合上,不见天日。有个男孩哭了,我还安慰他,说我们要去山里,在山里不用担心饿肚子。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温柔女人是个人贩子,而我们是她的商品。
有一点她没有骗我,她将我放下的地方,的确是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
我没有上过学,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年哪一天出生,死掉的老乞丐告诉我,我可能有八岁了。
八岁,我对人贩子其实没有什么概念。
跟随人贩子到处跑的这几天,我每天都能吃饱饭,她要卖掉我,我还有点舍不得她。
她哄我,说买我的人家很有钱,我去到他们家,只要乖乖听话,就不愁吃不饱穿不暖。
所以我可能是所有被拐卖的小孩里,表现最奇怪的——当我踏进岳家的院子时,我老老实实给大人们鞠了个躬,大声说:“你们好!”
买我的这家人姓岳,村子也姓岳,叫岳家寨。
一个胖乎乎的大姐将我领到一个房间里,说我以后就住在这里。
晚上,他们烧水让我洗澡,又给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在城里流浪时,我因为年纪小,个头也小,经常被人欺负,久而久之就长了个心眼。
我想知道,这户人家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住了两天之后,我主动干活,跟那位胖乎乎的大姐套近乎。
她说,家里这一辈只有一个男孩,人丁稀薄,我来了,就可以给哥哥作伴。
她口中的哥哥名叫岳升,我已经听到过几次这个名字了,却一次也没见到人。
我对这个哥哥很好奇,想赶紧见到他。如果是给他作伴,那就没什么可担心,我流浪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因祸得福,有家了。
岳家有挺大一家子人,我认不全,只知道做主的是岳爷爷。
除了胖大姐,平时没人和我说话,我野惯了,想出门,胖大姐却告诉我,我不能离开院子。
她支支吾吾不肯告诉我原因,我猜她是害怕我跑掉,于是向她保证:“这里有饭吃,我一定不会跑的!”
哪知“跑”这个字刚说出口,她神色一下子就变了,捂着我的嘴说:“不准乱说!”
我被吓到了,怔怔地点头,暂时打消了出去溜达的主意,每天端着一根小板凳坐在门口,有人进出,我就笑着打招呼。
他们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我当时不明白。
后来才知道,我和他们说话,在他们眼里就像一只会说话的猪。
猪是会被宰杀的。
在岳家住了一个多月,家里来了客人,我无聊四处逛,听见他们说“小伴”。
我不知道什么是小伴,但听他们的意思,客人中的一个男孩就是小伴。
他看上去比我大一点,低头站在另一个男孩身后,像个听话的仆人。
不久,一大群人去了另一个房间,男孩留在客厅里,我进去给他送水果,轻轻喊了他一声,“小伴?”
他紧张地看着我,半天才说:“你也是小伴?”
我摇摇头,“小伴是什么?”
这一天,我知道了我为什么会被卖到岳家寨。
岳家寨在大山里,离我乞讨过的城市很远,寨子里的人有等级之分,比如买我的这一家,就是寨主,来做客的这一家,也是寨主。所有寨主家里,未成年男孩都得有一个小伴。
小伴不是在岳家寨出生的孩子,全是从外面买来。
小伴作为仆人,将陪寨主家的男孩生活到结婚。主人成婚的这天晚上,小伴会被宰杀,用以祈祷主人幸福安康。
流浪的时候,老乞丐们总喜欢给我讲吓人的鬼故事,但我听过的所有故事,没有一个比这个吓人。
“你知道还留下来?”我问金明——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
“我逃不掉。”金明掀起衣服,给我看他后背的伤痕,“他们差点把我打死。”
这之后,我不再喜欢岳家寨的山清水秀,我觉得它比浓烟滚滚的城市还糟糕,我必须离开,不能被宰杀在这里。
可是我跑了两次,都被抓了回来,现在是第三次。
我在麻袋里呕出一口血,内脏好像被他们踹坏了,手脚好像也断掉了。
我哭得越来越厉害,我就要死了,我只哭这一回。
但是突然之间,踢踹着我的脚停了下来。
乞丐的求生能力是最强的,他们不再打我的下一刻,我就挣扎着想要摆脱麻袋。
这时,有人在外面拉扯麻袋。我的心脏一下子收紧,不知道那个在麻袋外的人是来救我,还是杀死我。
扎紧的绳子终于散开,光照了进来,我满脸的眼泪鼻涕和血,只想着赶紧钻出去。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只手,我抬起头,只见一个好看的哥哥蹲在我面前。
我来不及说话,他就已经扶住我的手,然后将我抱了起来。
迷糊中,我听见别人叫他岳升、小升。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我要陪伴的哥哥,我就是他的小伴。
28我向你保证
在梦里我又挨了一回打,是浓郁的中药香将我唤醒。
我睁开眼,发现我趴着的地方并不是我自己的房间。我撑起来,扯到了背上的伤,痛得我直抽气。
“你醒了。”不久前听到过的声音传来,我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才知道岳升也在这个房间里。
他手上握着一个勺子,皱眉看着我。
中药香就是从他身后传来的,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原来他正在阳台上熬药。
我猜,这里应该是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可真大,我的只有一个丁点大的窗户,夜里将将够月光照进来,他却有一个可以开火的阳台。
所以他是主人,我是小伴。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对啊,他是我的主人。
老乞丐们教给我很多东西,比如看人,哪些人你上前求他给点儿吃的用的,他会可怜你,然后将零钱放在你手心,哪些人你就是跪下来给他磕头,他也只会赏你一声“滚”。
我别的没学会,就看人这一点学得特别精。
岳升一看就和岳家的其他人不一样,我被装在麻袋里挨打时,是他将我救了出来,一定也是他将我抱到这里来。
他的目光虽然没有什么温度,但瞳底的光很温柔。
求生的本能让我清楚,只有他会保护我,我必须去讨好他。
我忍着痛,从床上下来,学着金明的样子跪在他脚边,小声道:“主人……”
我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拉了起来。
他眉心紧紧地皱着,看上去很不高兴。
“别这么叫我。”他说:“也不用向任何人下跪。你不是仆人。”
我错愕。
金明说过,小伴名义上是仆人,但其实比仆人地位更低。只有小伴会在主人成婚时被宰杀,普通的仆人并不会。
金明还说,他的主人总是让他跪在地上,还经常骑在他背上,将他当做牛马。
“我……”我望着岳升,心里全是疑问。
他拉我的时候碰到了我手臂上的伤,我痛得脸都皱了起来,冷汗从我额头滑过。
他连忙松开我,“抱歉。”
我更惊讶了。
从来没有人向我道过谦。以前流浪的时候,别的乞丐抢走我的食物,长相凶恶的男人像踹皮球一样踹我的肚子,刻薄的老板将潲水泼在我身上,他们做了那么恶劣的事,却从来没有和我道过谦。
温柔女人将我卖到这里,岳家那些家丁将我打得半死,他们也没有和我道过歉。
岳升救了我,却只是因为弄痛了我,而向我道歉。
我突然鼻腔一酸,眼泪从红通通的眼眶里掉了出来。
岳升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仿佛被我的眼泪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用衣袖给我擦眼泪,“很痛吗?哪里痛?药马上就好了。你……你别哭了。”
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痛不痛,我头一次被关心,感动到了极点,哭得更加厉害。
“哇——”
岳升:“……”
他的衣袖被我彻底弄湿了,他一直在我身边重复着“别哭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的声音是我听过的最美好的声音。而我就像一个吞了许多黄连,终于吃到一颗糖的小孩,直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起哭嗝,才勉强停了下来。
他神情严肃,松了口气。
“我去看药。”他说:“你乖乖的,不要再哭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老实待在房间里,可我像他的尾巴一样跟着他到了阳台上,见他拨掉药汤上的尘渣,每个动作都十足认真。
“这是我的药吗?”我想了想,还是在后面小声地补充道:“主人。”
他回过头来看我,“不要叫我主人。我不比你高贵,你也不比我低贱。”
我嘟了嘟嘴,“可是我是你的小伴,那以后我该怎么叫你?”
“我叫岳升。”他说。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直呼你的名字啊。
“我十四岁,比你大六岁。”岳升说:“你可以叫我哥哥。”
我突然好开心。
刚醒来的时候,我就想叫他哥哥,可我怕他不高兴。现在他居然主动让我叫他哥哥,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叫妹娃子。”虽然他一定也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既然他都给我说了他的名字,我也应该正式向他介绍一下。
妹娃子其实不是正经的名字,可从我记事起,老乞丐们就这么叫我。
我问他们,我为什么叫妹娃子,我姓妹吗?
他们说,因为我长得太秀气了,像个姑娘。
我知道这名字很傻,但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别的名字可介绍。
“你……”岳升说:“你想重新取一个名字吗?”
我当然想。我现在还是个小孩,叫妹娃子没什么,但我将来长大了,还叫妹娃子,那一定会被人笑话。
可是一想到长大,我忽然难过起来。
岳升比我大六岁,他成婚的时候,我就要被宰杀了,那时候我一定还没有长大。
我瘪嘴,轻轻拽起拳头。
“我不会伤害你。”岳升的语气忽然变得很郑重,我立即抬起头看他。
他的眼神坚定而明亮,我毫无道理地觉得,不管他要说什么话,我都会相信他。
“我不会让任何人因为我而死。”他说:“小伴这种残忍的习俗早就不该存在了。”
我大睁着双眼,愣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真的吗?”
岳升点头,“我向你保证。”
我激动坏了,张开手臂将向他怀里扑去,大声喊道:“哥哥,哥哥!”
他被我撞得一个踉跄,似乎想拍拍我的背,但手只是停在我没有伤的肩头。
“好了。”我听见他说,“药熬好了,凉一会儿就可以喝。”
一刻钟后,我端着药碗,觉得岳升是个大骗子。
他刚刚还跟我说,不会伤害我,会保护我,可他竟然逼我喝这么苦的东西。
我没有喝过中药,我连那种有甜甜糖衣的药片都没有吃过,一口下去,我的舌头都不会动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难喝的东西!?
“良药苦口,八岁的小孩不该像你这样瘦小,这副药是寨子里的老中医开的,治伤是次要,主要作用是给你调理身体。”岳升说着拍了拍我的头,以大人的口气道:“喝了就可以快快长高。”
我聪明,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调理身体的意思是,我今后也得喝?”
岳升顿了下,“一天三次,先喝三个月。”
我一头栽在床上。
“起来喝完。”岳升说。
我知道好歹,赶紧捏着鼻子将一碗药全都灌了下去。
药很苦,是我从来没尝过的苦,但我心里却甜丝丝的。
我八岁了,但又矮又瘦,终于有人在意我的身体,给我开药,监督我喝,盼着我快快长高。
洗干净药碗,我将它好好收起来——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会陪着我。
“哥哥。”我问岳升,“喝了药之后,我真的能长高吗?”
“能。”他点点头,“还要多吃鸡蛋和肉。”
我又问:“那我能长到和你一样高吗?”
他想了想,“我还会长。”
“可你已经很高了。”
“不高,我还要长。”
“你想长到多高?”
“一米八五以上。”
“呀!那也太高了!”
岳升笑了笑——他笑起来可真好看,“你也会长高的。”
我身上的伤需要及时涂药,岳升在房间里架了张小床,我就睡在那里,三餐也是跟他一起吃。
我渐渐知道,岳升之前在外面念书,放暑假了才回来。
岳家上下待他像个小祖宗,就连向来板着脸的寨主,见到他也乐呵呵的。
他让我搬到他的房间,也没人说什么。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了靠山。
但是我也很担心,假期过完了可怎么办呢?岳升回到学校,我的靠山岂不是就没了。
“你想念书吗?”岳升问我。
我想也不想就说:“想!”
其实我对念书根本没有概念,我只是想跟着他。
“我去给爷爷说。”岳升道:“给你办个学籍不难。”
我忽然想起,我还没有正式的名字。以后我去上学了,老师点名时难道叫我妹娃子?
“哥哥。”我摇了摇岳升的衣角,“我没有名字。”
岳升似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你想起个什么名字?”
我摇头,“我不知道。”
岳升看上去有些苦恼。
“哥哥。”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你给我起个名字吧。只要是你起的,我都喜欢。”
29山雪
胖大姐以前不准我出门,我顶多只能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岳家人进进出出。
现在岳升回来了,他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狐假虎威,谁都不敢拿我怎么样。
上次我跟着岳升溜出门,胖大姐看到了,还笑呵呵地夸我懂事,会当小伴。
我哪里是会当小伴,我是知道谁对我好,我就黏着谁。
第一次和岳升出门之前,我以为他是出去玩,所以我兴高采烈地换上新衣裳——来到岳家之后,我就领到了好几套衣服,当乞丐时,我没穿过干净衣服,对我来说,一件衣服只要不破不脏,都是好衣服,我很喜欢它们,直到后来我得知它们是小伴身份的象征。
不过现在我又无所谓了,岳升说过会保护我,那我就乐意给他当小伴。
“你要穿这件和我出去吗?”岳升正在往书包里放东西。
我抻着脖子一看,居然是书本。
“我只有这些衣服。”我说:“哥哥,你要带书出去玩吗?”
这是什么玩法?虽然我很聪明,但我想不明白。
岳升皱着眉看了看我,我觉得他有话想问我。
果然,他放下书本,向一个柜子走去。
我也好奇地跟过去。
他拿出一件白色的T恤,一条浅棕色的中裤,“我以前的衣服,你试试能不能穿。”
我惊讶极了。
虽然是旧衣服,但这是岳升的旧衣服,比小伴的衣服好千倍万倍!
我连忙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一分钟不到就换好了。
我站在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自己好像长胖了,个头也高了一点。
岳升逼我喝的药很有用,虽然苦得每次喝完我都想哭,但我感觉得到,我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好。
“哥哥。”我回头看岳升,双手揪着自己的脸颊,“我是不是长肉了?”
岳升笑了笑,“你太瘦了,还要多长一点才好。”
我将手背在身后,想起老乞丐给我讲的事——农村里喂年猪,喂到最胖时就杀掉吃肉。
岳升对我这么好,我不该觉得他会宰我,可是猪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忽然有些害怕。
岳升看出我有心事,问:“怎么不高兴了?”
“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讨好地看着他,做好了准备,假如他因为我的问题而生气了,我就给他跪下来,抱住他的腿,求他原谅我这个不乖的小伴。
岳升看上去有些困惑,可还是向我保证:“我不生气。”
“就是,那个……”我结结巴巴地说:“哥哥,等我长了很多肉,你会不会像宰年猪一样,把我吃掉?”
说到后来,我声音越来越小,低着头,只敢偷偷瞄岳升。
岳升的神情先是错愕,然后是无奈。他像我刚才那样,双手揪了揪我的脸颊,“不会。”
我脑子抽了,又说:“我还是小朋友,我的肉很嫩。”
岳升笑了,“那也不会。只有野蛮人才吃人。”
我立马开心起来,一把抱住岳升。他可真好,我问了这么弱智的问题,他也不生气。
如果我有力气,我一定要抱着他转一个圈。
“哥哥,我们去哪里玩?”出门之后,我牵着岳升的衣角问。
因为逃跑过三次,我大致知道岳家寨哪里有一条河——可以下河捉鱼,知道哪里有果树——可以上树摘果子。
岳升却说:“不是去玩。”我惊呆了,我穿着这么好的衣服,居然不是出来玩吗?
没走多久,就到了目的地,是个小院子,院子的树下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
一个头发花白的爷爷笑眯眯地招手,“小升来了。”
“邻伯好。”岳升鞠了个躬,然后开始将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等一群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在桌子边坐下,我终于知道岳升是来干嘛的了。
他居然当起了老师,给他们上课!
中途,邻伯从井里拉起一个西瓜,在院子里切。我没事干,又想显得自己很有用,于是跑过去,他切一块,我就往树底下送去。
送到第三块时,岳升看看我,说:“先休息一下,吃点西瓜。”
桌上立即热闹起来,我跑得更加勤快,最后送完了西瓜,才发现我忘了给自己留。
“来。”岳升朝我招了招手,我一下子看到,他拿着一块“芯芯”。
“芯芯”就是中间最甜的那一块。
我眨了眨眼,“给我吗?”
岳升笑,“辛苦了。”
我馋死了,口水都快流出来,但还是要卖一下乖,“可是哥哥,你把这块给我,你吃什么?”
岳升指了指桌上一块边角西瓜,“我还有。”
我激动地接过来,正要啃,心里却涌起一丝过意不去。
我好狡猾啊,这么容易就得到了“芯芯”,而岳升只有一块边角西瓜。
“怎么了?”见我迟迟没啃下第一口,岳升问。
“哥哥!”我将西瓜递到他嘴边,因为没控制好力气,居然戳到了他下巴。
岳升:“……”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哥哥,第一口你吃!”
岳升有些吃惊。
“你把最甜的给我,我也把最甜最甜的给你。”我望着他,“但你只能咬一口啊,一小口!”
岳升眼睛弯了弯,在我的西瓜上咬下很小一口。
“这么小?”
“嗯,你自己吃。”
吃完西瓜,岳升又给大家讲课了。我挤在桌子的角落,也装模作样地听,后来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醒来时,课已经结束,邻伯和岳升正在批改试卷。
回家的路上,岳升告诉我,来上课的都是没有办法出去念书的孩子,邻伯是村里唯一的老师,因为私下给小孩上课,被几个寨主所刁难,他每次放假回来,都会帮邻伯讲课。
我似懂非懂,“小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上课呢?”
岳升很认真地说:“因为落后会带来愚昧,愚昧催生罪恶。知识能最大程度改变落后,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我想了想,“也包括我的命运吗?”
岳升点头。
这之后,我就成了小岳老师的学生,我想叫金明也一起来听课,可他被他的主人关了起来,好像又被打了。
我跟岳升提到金明,他的眉心紧紧地皱起来。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我提到金明,当然是想岳升也可以帮助金明。金明太可怜了,明明比我年纪大,可比我还要瘦。
我觉得岳升无所不能,但他也只比我大六岁而已。
他还没有成年呢。
“今天不去邻伯家吗?”又一个出门的日子,我看见岳升没有往本,而是装了些食物和水。
“今天休息。”岳升说:“出去走走。”
“去抓鱼吗?去摘果子吗?”我跳起来。我受老乞丐影响太深了,一说到玩,第一想到的就是抓鱼和摘果子。
岳升说:“去看雪山。”
“雪山?”我没想到,夏天还能看到雪山,更没想到岳家寨有雪山。
“雪山不在岳家寨。我们也上不去。”岳升说:“它很远,但我们能看到它。”
我也象征性地背起一个篓,里面什么也没装,欢天喜地和岳升朝雪山进发。
有岳升在,出寨时没人拦我。我们一路向西,淌过泠泠的小溪,经过挂着果子的树。岳升给我摘了果子,我觉得比西瓜还甜。
老乞丐没有骗我。
我们一早就出发了,走到中午还没能看到雪山。
好在我习惯了流浪,就算走上一整天,我也不觉得累。而且我喜欢和岳升待在一起,跟着他,我心里就踏实。
终于,岳升指着天边,“看到了吗?”
我起初还以为那一条白色的东西是云,仔细一看,居然是山顶的雪!
我看到雪山了!我第一次看到雪山!
天空湛蓝,山几乎和天空一个颜色,雪就像飘在空中。
难怪岳升要带我走这么远,就为看看远处的雪山。
因为它实在是太美丽了。
我们在石头上坐下来,一时都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岳升心里在想什么,我心里鼓荡难言。
我忽然很想离开小小的岳家寨,去更大的世界看看。
“哥哥。”我说:“现在是夏天,那些雪不会化吗?”
岳升摇头,“山顶积雪,终年不化。”
“太阳升起来,它们也不会化吗?”
“不会。”
过了好一会儿,我又说:“哥哥,上次你答应给我起名字,你想好了吗?”
岳升看向我,我在他的眼中找到了答案。
“山雪。”他说。
“山雪。”我说。
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即便太阳从山岳里升起,它也不会融化。
它会陪伴着它的山岳,它升起的太阳。
30坏东西
“岳山雪,你又不参加课外活动吗?”阿乐追着我喊道。
我背着装满作业的书包,觉得我稚嫩的肩膀都快被压塌了,“我要去找我哥哥!”
阿乐不满道:“哥哥哥哥,就知道找哥哥,你是小蝌蚪吗?”
我气死了,小蝌蚪找的是妈妈!
“怪你没哥哥!”我得意地呛阿乐,还不忘冲他做鬼脸。
“不和你玩了!”阿乐气咻咻地掉头就跑。
没了他的纠缠,我心急火燎跑出校园。
他说不和我玩了,我才不信。他是我同桌,明天早上到学校,他一定又会翻我的书包,抄我的作业,然后将他妈妈做的小蛋糕分我一半。
我跑了一截,呼出一片白气。
现在是冬天,我来清黎市插班上学已经有三个月了。
暑假时岳升说要让他爷爷,也就是寨主给我办学籍,寨主一开始不答应,但岳升坚持要带我和他一起上学,寨主只得同意。
按理说我该上一年级,但岳升说以我的年纪,该上三年级了,于是我就坐在了三年级的教室里。
还好我聪明,而且有个更聪明的哥哥,否则肯定是我翻阿乐的书包抄作业,而不是他翻我的书包抄作业。
我休息一会儿,又向前跑去。
岳升念初三,和我的小学就隔着两条街。我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去中学门口接他。
别人家都是家长接小孩,我们家是弟弟接哥哥,四舍五入我也是岳升的家长了。
但这话我不告诉他。
听说初三生很忙,岳升总是最后从校门出来的一拨人。
天寒地冻,我虽然穿着新买的棉袄,还是被冻红了鼻尖。
岳升看到我时,我正拢着手跺脚,像个小老头。
“说多少次了,放学后就自己回家。”岳升走过来,握住我通红的手。
“我想等你。”我将脑袋埋进他的衣服里,趁机取暖。他又长高了,我觉得他每天都在长高,可能真的会长到一米八五以上,而我虽然也在长,但赶不上他的速度。
岳升好像叹了口气,将书包从我肩上拿下来,“走吧,回家。”
他背着两个书包,看着有些滑稽。
可我狡猾地没有要回来,倒不是因为承受不了书包的重,而是他帮我背书包显得他好宠我。
我这个小流浪汉从来没有被人宠过,我特别想被他宠。
我们住在中学旁边的一个院子里。院子属于岳家,有人做饭、打扫清洁。清黎市离岳家寨很远,岳升带我出来那天,我们坐了整整一天的车。我记得温柔女人将我卖去岳家寨时也到过清黎市,这里可能是离岳家寨最近的城市。
所以岳升在这里念书。
我们向院子走去,我一蹦一跳,看到路边的小吃摊就挪不开脚。
岳升给我买了一串草莓糖葫芦。
我请他吃了最上面一颗。
“嘎嘎——”
奇怪的声音从旁边的草丛传来,我寻声望去,什么都没看到。
“哥哥。”我扯岳升的衣角,“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岳升也看向草丛,“好像是鸟。”
“鸟?鸟不都是啾啾吗?怎么会嘎嘎?”嘎嘎也太难听了,是只小鸭子吧。
岳升走过去,弯腰在草丛里
捞了一下。
我睁大眼,居然真的是一只鸟!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鸟,它身体是绿色的,尾巴却是红色,它躺在岳升的手掌里,奄奄一息,胸膛一鼓一鼓,有气无力地张着嘴:“嘎嘎——”
我:“嘎嘎!”
岳升:“……”
我们将鸟捡了回去,岳升用纸盒给它搭了个窝,窝上面吊着灯泡,它半死不活,既不吃东西,也不喝水,但第二天一早,它居然还没有死。
“哥哥,它好可怜。”我将鸟拿起来,鸟嘎一声,我就跟着嘎一声。
今天是礼拜六,不上课,岳升换了外出的衣服,将纸盒抱起来,“我去一趟鸟市。”
我也赶紧换好衣服,跟在他后面冲出院子。
“这是小太阳鹦鹉,在城市里没有野生的,都是家养。”一个专门卖鹦鹉的老头儿说:“它生病了,看样子是主人不愿意给治,就放归出来了。现在的人,太不负责,小太阳虽然皮实,但从小家养,放归就是一个死。”
我气愤地攥紧拳头。
“能治吗?”岳升比我冷静多了,我生气的时候,他正在向老头儿请教。
“能治,但你得花钱买药,还得耐心给它喂。”
“什么药?怎么喂?”
半小时之后,我们离开老头儿的店铺,岳升抱着纸箱,我抱着一口袋药。
回到家,我和岳升就忙开了,又是烧水又是兑药,这病恹恹小太阳不听话,一管药吃半管吐半管。
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耐心。
三天之后,小太阳能站起来了,一周之后,我和岳升放学回家,它已经能蹦到门口,精神奕奕地嘎嘎叫了。
它成了我们家的一份子。
起初,我很喜欢和它玩,我写作业时,它就在我头上蹦来蹦去,有时咬我的耳朵,有时在我背上拉屎。
这些我都不介意,但是后来我发现,天哪,它居然比我还黏岳升!
它也许知道是岳升救了它,岳升在家时,它经常待在岳升身上,岳升摸它的头,它就闭上眼任摸,岳升伸出手,它就把脑袋放上去,岳升不理它,它就拿脑袋去蹭岳升。
最关键的是,它从来不在岳升身上拉屎!
这个坏东西!
我吃醋了。
我被一只小太阳抢走了哥哥。
饲料吃完之后,我和岳升又去鸟市。老头儿一边给我们称饲料,一边讲小太阳鹦鹉的习性。
“小太阳啊,是最黏人,最喜欢撒娇的鹦鹉,比狗还黏人,而且脸皮厚,只要它看见你,就一定会爬到你身上来,你把它放地上,它想都不会想,马上又往你身上爬。”
我听得目瞪口呆。
是我输了。
期末考试快要到了,考完之后,我和岳升就要回岳家寨过寒假。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期末考试,晚上复习时特别紧张。
一紧张,我就特别渴望哥哥的关怀。
小太阳又在我头上跳来跳去,岳升大概是怕它影响我,想将它拿走,于是向它伸出手。
我竟然赶在黏人的小太阳之前,脖子一伸,将脑袋放在了岳升手上。
好了,现在我战胜了小太阳。
我才是那个最黏人的坏东西。
31祈福
我可能是我们班上最奇怪的小学生,因为他们都盼着寒假和暑假,而我讨厌放假。
放假就得回岳家寨,虽然是和岳升一起回去,我仍旧觉得难受。
我已经念六年级了,暑假之后,就不再是小学生,而岳升今年要参加高考。他成绩好得吓人,考上名校不是问题。
我寒假刚结束时就问过他,“哥哥,你去念大学,我怎么办?你能带上我吗,我不想一个人留在清黎念初中。”
我更不想一个人回岳家寨。
他揉了下我的头发,说:“我当然会带着你。”
我无条件相信他,他将来去哪里念大学,我就去哪里念初中。
距离高考还剩下半个月时间,我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知道是因为担心岳升,还是小太阳天天啄我耳朵,我洗澡时它还老来敲我的门,弄得我想暴打它的鸟头。
想来想去,岳升根本无需我担心,小太阳可爱多过讨嫌,真正让我烦恼的其实是岳家寨。
以前我只是觉得,岳家寨很穷,小伴习俗要不得,现在念了三年书,我才明白,岳家寨整个寨子都很邪恶。
寒假回去时,我又见到了金明。他好可怜,瘦得像根竹竿,脸却是肿的。他的主人是个暴力狂,迷上了拳击,就拿他练手。
“我快要死了。”金明用很低的声音说:“我今年14岁,他17岁,寨主给他安排了婚礼,在年底。我活不过今年了。”
我抱着金明,觉得他轻得就像纸片一样。
我想说我可以救你,可我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妹娃子。我知道承诺等于希望,而如果我承诺了却没能做到,就等于毁掉了金明的希望。
“真羡慕你。”金明擦掉眼泪,忽然笑了,“你跟了一个好主人。”
“我……”我忽然哑口无言。
“你会好好活着。”金明说:“暑假咱们还能见一次,冬天你就不要回来了。”
说着,金明低下头哽咽,又说:“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连忙问:“什么忙?”
“我叫金明,请记得我的名字。”金明颤声说:“有人记得我,我就还活着。”
那天我几乎是逃回了家。
直到现在,想起金明那绝望的眼神,我仍感到窒息。
可我不敢再告诉岳升,我渐渐明白,他保护我这件事,已经让他在岳家寨格格不入,他的爷爷可以容忍他一次,但不可能让他公然对抗岳家寨几百年来的规矩。
我不想让他为难。
半个月后,高考开始了。岳家来了人,将他送到考场。我带着小太阳,紧张兮兮地守在校门外,和无数焦急等待的家长一样。
别人考完都是欢天喜地,岳升却很平静。我和小太阳都吓到了,以为他考得不理想。
他却笑了笑,说正常发挥,然后带我去吃德克士。
因为要等成绩,还要填志愿,我们在清黎市留到了七月初,岳升的成绩震惊了我,他居然是清黎市的状元!
虽然清黎市在全省只是座小城市,但市状元也是很厉害的。
寨主亲自前来,守着岳升填志愿,岳升当着他的面,填了师范。
寨主很生气,说老师是最没用的东西。岳升却面不改色,只说自己喜欢。
等到录取通知书下来,我们就要回岳家寨了。我想起半年未见的金明,终于忍不住告诉岳升,金明的主人年底就要结婚了。
岳升沉默了很久,“我们可以救他。”
我惊讶极了,“救?怎么救?”
岳升拿出一则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我一直在等着他们。”
我认真看完了整篇报道,说的是国家正在集中力量整治偏远地区的恶劣习俗,虽然执行起来有很多困难,但已经初具成效,如今关省也成立了执行小组,希望大家踊跃提供线索。
我激动得发抖,“金明有救了!哥哥,我们现在就去派出所吗?”
岳升却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
他说,岳家寨的顽疾存在了那么多年,几个寨主在清黎市有的是势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扳倒。找派出所没有用,就是去市局也没用,只有找到执行小组的人,一切才有救。
我什么都不懂,问岳升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岳升说先回去一趟,取得尽可能多的证据。
我急切地问:“那我们可以偷偷将金明带出来吗?”
岳升笃定道:“能!”
我忽然有了一种使命感,我不仅是被拯救的小伴,我还要和岳升去拯救别的小伴,我要和他一起当英雄,将金明,还有其他被拐卖来的孩子全部救出来!
然而当我们回到岳家寨,噩耗让我差点摔倒在地。
金明主人的婚礼竟然提前到了六月,就在岳升参加高考时,那个瘦弱得我都能抱起来的男孩就已经被宰杀了。
为了救他,教书的邻伯拼了命,也被打死。
寨主们厌恶他,也许早就不想他继续活着。
我和岳升站在邻伯的院子里,大树上仍有蝉鸣,仍有阳光漏下来,可是上课的桌子却落了灰,没有孩子再来听课,也没有人再从井里捞起冰凉的西瓜。
我偏过头,看见岳升紧紧握着双拳,额角绷着筋,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寒冷。
我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我和他想着一样的事——我恨这座村子,我要毁了它。
“哥哥。”良久,我牵了牵他的衣角,就像我刚成为他的小伴时常做的那样。
他看向我的时候,眼神似乎没那么吓人了。
“我害怕。”我说。
他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背。
仿佛过了很久,他沉声说:“不怕。”
我们住回了以前的宅子,在这里,我仍旧是最低贱的小伴。
岳家寨一切如常,并没有因为一个少年、一个老伯的死亡而有丝毫改变,很多人甚至对那场婚礼津津乐道,反复讲述金明被宰杀时的情形。
我单是听着这些话,就难受得忍不住眼泪,而岳升正冷静地与他们攀谈。
他的口袋里,放着一支从清黎带回来的录音笔。
八月,岳升向寨主提出,要去清黎市整理个人物品,并给我办理初中入学手续。
寨主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山雪就不必去了。”寨主说。
我紧张得忘了呼吸。
岳升蹙眉,“您答应过我,让他念书。”
“已经让他念完了小学。”寨主嗓音干哑,目光像刀一样刮着我,“他只是一个小伴,你难道还想带着他去念大学?”
岳升说:“他是我的小伴,他当然得跟着我。”
须臾,寨主说:“他是你的小伴,他的使命是为你而死,用生命为你的将来祈福。”
我的冷汗一下子就
下来了。
“你这么对他,不仅让他念小学,还让他念初中、念高中,你是不是还要供他上大学啊?”寨主站了起来,“到那时候,你还舍得让他为你祈福吗?”
余光里,岳升紧抿住唇角。
寨主摇摇头,“我当年就不该答应你。小伴就是小伴,念什么书?小升,你父亲那一辈没一个有出息,咱们家就盼着你能当家。可你偏偏要去念师范,难道你有寨主的位置不坐,非要走岳一邻的后路?”
岳一邻就是邻伯,他去世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岳升的小爷爷,是寨主最小的弟弟。
“你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出去一读书就是四年,如果读研,那又是多少年。”寨主脸上的皱纹像蚯蚓一般蠕动,“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虽然岳升多次说过会保护我,可是我听见“成婚”两个字,还是本能地发抖。
“我……”
岳升的话被寨主打断:“少寨主没有超过二十岁再成婚的先例。”
我开始耳鸣,周围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水面,我听得见,却听不真切。
“但你既然考上了大学,还是状元,那倒是可以开一个先例。”寨主阴恻恻地笑了声,“不过祈福典礼不可延后。不如就在你去大学报到之前,把典礼给办了,省得你老是操心你的小伴。”
咚咚……咚咚……
是我剧烈的心跳。
寨主的声音拉得很长,“祈福之后,他将永远伴随你,为你抵挡灾祸。”
32哥哥,你还有我
我从未觉得悬在天顶的月亮像今天这般明亮。
它就像一个刺眼的探照灯,明晃晃,冷飕飕,给那些想要剥了我的人指路。
“哥——哥——”我吃力地抓住岳升的手臂,出汗的手心不住发抖,“我,我走不动了。”
岳升回过头,眉心绞紧,唇角死死压着,眼中深黑。
“再坚持一下,天亮之前,我们必须翻过这座山头。”他说。
我咬牙,眼前一湿,赶紧用手臂将眼泪抹掉。
我不想哭的,可我忍不住。
五天前,寨主当着我的面,说要在岳升去大学报到之前,举行祈福典礼。
我完全懵了,双脚像被绑上了一块大石头,拽着我朝最深最深的海底沉去。
我以为只要岳升不结婚,我就永远不会被宰杀。
就,就算他要结婚,他也一定可以保下我一条命。
我读了三年书,还养了一只鹦鹉,刚知道这个世界的美妙,怎么,怎么忽然就要被宰杀?
我像没有根的桩子一般戳在地上,任何人来碰我一下,我都会倒下去。
我迫切地需要岳升牵住我,可他只是在一段长久的沉默后,用极其低哑的声音对寨主说:“那您就做准备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被胖大姐领到最初来到岳家时住的房间,就像九岁那年一样。
小太阳跟着我们从清黎市回到岳家寨,平时都在我身边嘎嘎乱叫,令人心烦,现在却被岳升带走了。
我被留在小伴专属房间里,梦游般地等待着忽然降临的命运。
几天时间,我就瘦了一圈。
我内心相信岳升会来救我,我是他的弟弟,他怎么会让我死?
可是这里是岳家寨。连清黎的警察拿岳家寨都没有办法,岳升能有什么办法?
我将自己埋进被子里,悄悄哭泣。
我想和他去上大学的。
岳升考上的大学在东边大城市,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大城市。
“嘎——”
一声极低的鸟叫从外面传来。
起初,我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后来窗户传来熟悉的“嗑嗑”声,我才确定,那是我的鹦鹉。
小太阳老是用它的尖嘴敲我的门,我一打开,它就往我的身上爬,特别烦人。
我打开窗,果真看到了它。
“嘎!”它又叫,不是平时那种欢乐的叫声,像是偷偷给我报信。
它的脖子上挂着东西,我取下来,发现是一张卷得极紧的纸条。
打开纸条时,我的瞳孔轻轻震颤。
——我在斜门等你。
是岳升的字!
我脑中一阵发麻,连思考都不会了,什么东西都没拿,赶紧向斜门跑去。
岳家的庭院很大,有大小两个门,都有人值守。
岳升说的斜门其实根本不是门,是围墙最低矮的地方,有些倾斜。我们以前不想和守门人打招呼时,就从斜门翻出去。
离斜门越近,我心跳得就越厉害。
哥哥在等我,哥哥在等我!
单是想到这件事,我眼眶就热得像要化掉。
我翻到斜门上,远远看见一个影子。
我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爬下去,向影子飞奔。岳升牵住我,眼中滚动着狂澜。
他无声地看着我,这其实只有短暂的一瞬,我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走。”这是他对我说的唯一一个字。
没有解释,没有说明,可手腕被他抓住时,我毫无道理地相信——我一定可以活下来。
我们逃入大山之中,小太阳安静地站在岳升的肩膀上,从未如此乖巧过。
三年来我几次坐车进出岳家寨,这里离城市太远,即使坐车,也要耗费半天。天一亮,不,也许天不亮岳家就会发现我们不见了。
那时,我们已经逃到了哪里?离开大山了吗?
以前,每当我说“哥哥,我走不动了”时,岳升都会停下来等我。
但这次他一刻不停。
我知道,他不敢停。
我恨自己是个哭包,一边抹泪一边拼命跟着他,可眼看着月亮开始西沉,我竟是脚下打滑,摔了一跤。
夏天的衣裤太薄,我摔破了皮。
可我不敢叫痛,立马站起来。
眼前是一道阴影。岳升蹲下,背对着我,声音疲惫:“到我背上来。”
我哭着环住他的脖子,小太阳站在我头上。
岳升背了我多久,我就掉了多久眼泪,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小太阳的爪子扯着我的头发。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岳升给与我的疼爱。
天亮了,我们仍没有逃离大山。
“哥哥。”我没有喝水,声音已经哑了,“怎么办?”
“不怕。”岳升的声音比我更哑,“快了。”
我知道,追兵一定已经从岳家寨出来了。
我原以为岳升会带我钻进一个山洞躲起来,等到天黑继续走。
可他就像不知疲惫一般,迎着灼热的太阳,背着我,一步不回。
从日升到日落,日落又一个黑夜,当第二个黑夜即将结束时,我们站在陌生城市的街头,眼前是闪烁的霓虹。
这不是清黎市,是另一座城市。
岳升根本没有带着我往清黎的方向赶,因此,路上我们并没有被追兵抓住。
我问:“哥哥,这是哪里?”
“烨洲。”岳升看向前方一栋亮着灯的建筑,轻轻道:“终于到了。”
我知道烨洲,它也是一座城市,只不过比清黎更小。
我尚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来烨洲,岳升已经拉着我向前方一栋亮着灯的建筑走去。
走近时,我看清了建筑上的字,烨洲市公安局。
我体力不支,在进入公安局时晕了过去。醒来时,我正躺在一个小房间里,一个穿着制服的姐姐摸了摸我额头。
我看见她眼里有泪。
“我哥哥呢?”我忽然感到害怕,连忙坐起来。
“你别急,他和我们队长在一起。”姐姐说。
“队长?”
“省厅执行小组的队长。”
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岳升,姐姐拗不过我,带着我离开房间。
外面是一条走廊,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在公安局。
姐姐说,执行小组正在烨洲督办地方案件,是我们的突然出现,让他们掌握到岳家寨罪恶的小伴习俗。
姐姐推开门,我一眼就看到了岳升。
他也看到了我,叫了声“山雪”。
我立即朝他跑去,扑进他怀里。
办公室里有很多警察,一块很大的屏幕上,播放着岳升在岳家寨偷偷拍下的照片。
一个年轻的警察蹲在我面前,轻握住我的手,“感谢你们提供线索和证据,我向你保证,岳家寨祈福典礼这样残忍的事,将不再存在。”
我和岳升被严密保护起来,我不仅看到了很多警察,还有军人。
我问岳升,“哥哥,他们去了岳家寨,寨主们就会将小伴放了吗?”
岳升头一次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觉得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好像在担心着什么。
“哥哥。”我扯他的衣服,“你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岳升才摇摇头,“他们是最固执的人。”
当时,我还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最固执?所以不会放了村子里的其他小伴吗?
可是警察都已经去了。
半个月后,我才明白这句话。
执行小组去到岳家寨时,遇到了激烈抵抗。村民在寨主的带领下,用自制的土枪、土炸弹袭击执行小组,还在一个小伴身上绑上炸弹,炸毁了一辆警车。
劝说无效之后,执行小组强行进入村中,这天晚上,岳升的爷爷点燃了岳家整座庭院,火光拔地而起,人命在火光中化作浓烟。
死亡的有岳升的父亲,以及岳家寨所有寨主,以及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人。
回来的警察说,他们至死也认为自己是在守护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晚霞烧红了天际,警车呼啸。
岳升站在市局的一个平台上,安静地看着天空。
我看着他的背影,鼻腔很酸。
我虽然年纪小,可是我能够感觉到岳升的痛苦。
再也不会有人成为小伴,再也不会有人遭遇金明遭遇过的事。
可是代价却是岳家寨消失在大火之中。
我恨岳家寨的人——除了岳升和邻伯,可那些死去的却是岳升的亲人。
他身上流着寨主的血,他一定知道寨主会以死抵抗,所以那天才说“他们是最固执的人”。
小伴们得救了,岳升却没有家了。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岳升。
我多希望我能长得高一点,这样他就可以靠在我的肩膀上。
如果他想哭,就可以在我肩膀上哭。
“哥哥,你还有我。”我的额头抵在他的背脊,“哥哥,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33选择
十二岁那年的夏末,我和岳升离开清黎市,从此再没有回去过。
我们到了东边的旭城,岳升念大学,我读初中。
我被人贩子卖去岳家寨之前,也在大城市流浪过。可那座大城市和旭城没法相比。
岳升第一次带我来到旭城的市中心时,我惊讶得睁大双眼,就像当年看到飘在空中的雪山一样。
它们都很美。却是不一样的美。
我永远走不到雪山脚下,却站在了繁华的中心。
高楼直耸云天,商场金碧辉煌,如同宫殿。
宫殿上有一块巨大的屏幕,出现在上面的男女光彩照人。
他们的光芒落在我眼中,我的心脏忽然跳得很快,每一下都是我没法形容的悸动。
“哥哥。”我拉住岳升,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他们是谁?”
他们为什么可以出现在那么大的屏幕上?
为什么经过的人都仰起头注视他们?
岳升说:“是明星。”
“明星?”
“就是演员、歌手、艺人、偶像,被崇拜着的人。”
“他们真好看。”
“嗯。”
我左右看了看,又说:“好多人都在看他们。”
岳升点头。
“成为明星的话,就会被很多人喜欢吗?”
“嗯。”
“就可以被很多很多人看到?”
“嗯。”
初一那一年,我有了梦想。
我想当个明星,在旭城最大的屏幕上跳舞。让很多很多人看到我,喜欢我,崇拜我。
我不用再像流浪时那样灰头土脸,也不用再像做小伴时那样担心被宰杀。
转眼到了初三,我给这个梦想加了一个理由——当明星能够赚大钱。
岳升很累,一边上学一边打两份工。我还不到十六岁,哪里都不要我。
上个月他生病了,还撑着去打工,结果病情加重,在家里躺了好几天。
我不想他那么辛苦,如果我成了明星,他就不用打工了。我是他养大的,今后就由我养着他。
“你想当明星?”当我告诉岳升我的想法时,我以为他会很高兴,他却皱了皱眉。
“哥,你不想我当明星?”我已经不爱叫他哥哥了,一个字听上去更酷。
因为我不是小孩子了。
岳升看了我一会儿,才说:“明星是公众人物,要面对很多非议,会很辛苦。”
“我不怕!”我扬起脸,自信地挑了挑眉。
我在班上很受欢迎,女孩们说我是校草,音乐老师夸我有声乐天赋,她会跳舞,还教了我不少基本功。
她是第一个知道我想当明星的人。她说我外形优越,身体和嗓子条件都很好,遇到伯乐的话说不定真能吃明星这碗饭。
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哥,你想我和你一样念书吗?”我虽然不是小孩子了,可还是喜欢跟岳升撒娇,“但是我成绩不好,不可能像你一样考状元。我连高中都不想读了。”
岳升眉心皱得更深,“高中还是要念。”
“高中不是义务教育。”我嘟着嘴,“念高中要花钱,中考考不好,想进好一点的中学还得加钱,哥,你根本没有这么多钱。”
岳升愣了下,“钱的事你不用操心。”
“我怎么不操心?”我说:“你为了赚钱,都病倒了。”
岳升问:“你是担心钱,才想当明星?”
“也不是……”我嘟囔半天,“唉,你不懂。”
若是换作小时候,我会把我的所有想法都告诉岳升,谁叫他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有些话说不出口了,就比如——我要变得有钱,像你守护我一样守护你,我要让你过上最好最好的日子。
我偷偷斜了岳升一眼,发现他也在看我。
“中考还是要参加。”岳升最终说:“如果你确实想往娱乐圈发展,我也不阻止你。”
他的回答让我既开心又难过。
开心的是他支持我,难过的是他支持得不情不愿。
我猜,他还是希望我念书的,然后像他一样考入名牌大学。
可我对念书毫无兴趣,比起写作业,我更喜欢跟着音乐老师学跳舞。
我的成绩果然没有让我考上好高中。
暑假,我收到两份通知书。
一份来自旭城倒数前几的高中,我被它录取了。
一份来自我的音乐老师。她激动地告诉我,一家艺人公司正在物色初高中男生,她帮我投了简历,我通过了第一轮简历海选。
惊喜来得如此突然,我顿时就不想去高中报到了。
我给岳升看通知书,他显得很犹豫,再次问我:“你真决心走这条路?”
“当然!”我的决心已经坚定到谁也阻止不了的地步。
即便是岳升也不行!
岳升沉默许久,“面试是哪天?我陪你去。”
岳升马上就大四了,虽然是暑假,但他比以前更加繁忙。我面试那天,他将工作推掉了,专程送我到公司。
星腾文化。我站在它银色的大楼前,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想象自己已经成了享受欢呼的明星。
面试会场很大,走廊上站着许许多多和我差不多岁数的男生,空调温度已经调到最低,但暑气仍是不退。
我从早上等到中午,不敢吃饭,又从中午等到傍晚。
窗外渐渐能看到晚霞,我才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岳山雪。”
等待一天,面试不到十分钟。
我像一个被塞进集装箱的货物,很快又被扔了出来。
我还什么才艺都没有展示呢。
很久以后,当我摸清楚娱乐圈的规则,我才明白,那次面试根本不需要展示什么才艺,那一双双眼睛只需要从我的脸看到我的脚,就知道我有没有让他们花钱培养的必要。
我以为我落选了,垂头丧气地扎进岳升怀里。
他拍拍我的背,安慰我说没关系,今后还有机会。
我说想吃草莓糖葫芦,回家路上,他为了逗我开心,给我买了两串。
旭城的糖葫芦比清黎贵多了,这两串就相当于我们一天的伙食费。
我吃完一串才觉得后悔,赶紧回家将另一串冻在冰箱里,一天只吃一颗。
然而几天后,我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说,我通过了星腾文化的面试,并告诉了我一个地址,叫我三天之后去报到,接受偶像培训。
我看了三遍地址,真的就是我去过的星腾大厦,只是楼层有所不同。
我兴奋得跑去岳升工作的地方——他在一个补习机构教数学,上学期才找到的工作,收入比当家教高很多。
“哥哥!”因为太开心了,我又叫了叠字,“我通过了!我要当明星了!”
岳升眼中闪过一丝东西——我看不懂那是什么。
他很平静地说:“是吗,恭喜。”
通过面试的男生加上我一共有二十五人,其中很多来自外地,星腾给我们统一安排了宿舍,四人一间,条件比我和岳升租住的房子还好。
我搬进了宿舍,没日没夜地练习。
有好几个老师给我们授课,舞蹈、声乐、形体……我清早五点就起来,睡觉时通常已是凌晨,累得不想回宿舍时,索性就睡在练功房。
别的男生也和我一样。
我们有一个经纪人,他二十多岁,很高很帅,我当时还不明白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不当明星,要来给我们这帮臭小子当经纪人。
他说,暑假的集中特训到8月28号结束,之后会有一个考核,淘汰掉十人,剩下的十五人开学之后利用课余时间继续训练,明年初进行最终选拔,我们中最优秀的将以组合的形式获得公司资源。
为了留在十五人大名单中,我不要命地练习。
老师说,我一定没有问题,因为我是外表最出众的,我的舞也是跳得最好的。
果然,暑假结束时,我以第三名的成绩留了下来。
我和岳升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我带着喜讯回家,他却告诉我,大四开学之后,他要离开一段时间。
我很惊讶,“哥,你要去哪?”
“耘山县。”他说出一个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
他要去那里支教,春节才回来。
我上网查过才知道,耘山县在北方,非常贫穷落后。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岳家寨。
“可是你,你现在的工作不是不错吗?”我急了,我不再是小孩,知道人在社会上立足,应该做什么,需要什么。岳升在大学依旧是最优秀的,每年都拿最高级别的奖学金,有保研资格,也有旭城的重点高中邀请他去执教。
可,可他居然要放弃这一切,去像岳家寨一样的地方当老师?
我下意识就道:“不行!我不同意!”
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落在岳升眼中,顷刻间就消弭了。
他的语气仍然很平静,“你想当明星,我想去耘山县教书,这是我们各自做出的选择。”
34想他
岳升的意思是,成为明星是我的选择,去山村教书是他的选择,我们谁都不应该干涉对方的选择。
可我不依,我不明白!
他是我的哥哥,他怎么可以这样和我划清界限?
我不想他去耘山县,我要他留在旭城!我说我不同意,这是不应该的吗?
假如他不希望我唱唱跳跳,他也可以阻止我啊。
为什么要说这是我们各自的选择?
为什么我们不能干涉对方?
我气得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岳升来敲我的门,叫我吃饭,我才出来。
“哥。”我生了半天闷气,终于冷静了一些。
小时候,每当我撒娇,岳升就会由着我。我知道,他是宠我的。
那我这次再跟他撒娇,他会答应我好好留在旭城吗?
今后他在中学当老师,我出唱片、拍戏、上电视。我能赚很多很多钱,我要站在旭城最大的屏幕上,给他买旭城最贵的别墅。
“嗯?”岳升像以前一样,将装着肉的盘子放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离他最近的却是碍事的汤钵。
“哥哥。”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声音放得很软,“你不要去耘山县好不好?你就在旭城教书好不好?我舍不得你。”
岳升的目光那样安宁,像是夜空下没有波澜的湖水,无声地接纳着幽幽星光。
“通知已经下来了。”他说:“九月中旬就走。”
我的心毫无办法地往下沉。
我忽然觉得特别委屈。
为什么啊?说走就一定要走,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你开学时我还在。”岳升又道:“我陪你去报到。”
“我吃饱了。”我不想再听,重重放下筷子,背起还没打开的包就向门口走去。
岳升问:“你去哪里?”
“我回宿舍。”我头也不回,“要开学了,别人都不上高中,只有我还要上高中,我要抓紧时间训练。”
岳升后来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忙不迭地关上门,飞奔下楼。
夏末灼热的风扑打在我脸上,却吹不散我的泪。
我哪里是回去训练,就在背对岳升的一刻,我就开始哭。
跑了多久,我就哭了多久。
夏天天黑得晚,哪里都有光,我想找个黢黑的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可是我找不到。
不知不觉,我跑到了刚来旭城时,岳升带我来过的商业中心。
广场一旁的巨型屏幕上,播放着一个当红男星的广告。我在屏幕的光芒下抹泪,哭得直抽气。
很多路人看着我,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哭得这么伤心。
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就哭成了这样。
回到宿舍时已是半夜,我室友陈兴问我怎么回来了。
他比我大两岁,不是旭城人,一直住在宿舍。刚结束的考核我排第三,他比我还厉害,排在第二。
我什么话也不想说,倒头就睡。
被子外,我听见陈兴说,我们这些排在前三的最终也不一定会被选中。
我满脑子都是岳升,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
后来回想,我觉得就算我听进去了,也一定满不在意。
我长得好看,舞跳得最好,声音条件虽然不是最好的,也是最好的之一,连我都不会被选中,还有谁会被选中?
这可能就叫年少轻狂,年少无知。
高中开学的日子,岳升来公司宿舍接我。
我特别想见到他,可真见到了,却又别扭。
我很想跟他说,你看你弟弟这几天因为太愁,都瘦了一大圈。
换作以前,我一定会说。
可我单方面跟他生了一回气,加上上次撒娇毫无成效,我便开不了口。
岳升倒是一切如常,路上还问我吃不吃必胜客。
小时候在清黎,德克士就是最好的快餐。来了旭城之后,我才知道除了德克士,还有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
但我现在一点儿不想吃必胜客。
岳升越是表现得平常,我越是难过。
我们吵了架啊,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在意?
报到手续办完之后,岳升留下来给我开家长会。我在后门偷偷看他,心里又骄傲又酸楚。
骄傲的是他是最年轻最帅气的家长。
酸楚的是他要和我划清界限,还要去耘山县教书。
“哪天想回来,就给我打电话。”一切都办理完毕之后,岳升说:“我提前准备你喜欢吃的菜。”
我没有办住读,但我每天放学之后都得去星腾训练,住星腾宿舍,所以不能像读初中那样天天回家。
我赌气道:“我国庆节回家,我想吃糖醋排骨、水煮肉片、爆炒猪腰、土豆烧牛肉,还有酸萝卜鸭子,你给我做吗?”
岳升蹙眉,沉默地看着我。
他不像生气的样子,但我知道我这句话让他很难回答。
我让他困扰了。
可我头脑发热,红着眼,不依不饶,“哥,你说啊,你给我做吗?”
我们僵持着,岳升说:“我春节回来给你做。”
我转身就跑。
“咱小山雪怎么了?以前不都是笑嘻嘻的吗,怎么最近老是气鼓鼓?”季驰趁着休息的空档,跑过来和我聊天。
他也是训练生,当初还有三十五人时,他好几次和我分到一起,和我很熟。
但他唱歌跳舞都一般,只有一张脸好看——但没有我好看。
八月底考核时我生怕他被淘汰,但大概是因为他运气好,发挥得不错,好几个平时比他出色的同学被淘汰了,他却留了下来。
我本来打算多帮他看看舞,不然他迟早被淘汰,但因为岳升的事,我实在是没心情,疏忽了他。
“我没气鼓鼓。”我将季驰凑近的脸推开,“你怎么全身都是汗?”
季驰笑道:“因为我努力啊。”
他放屁。
我们所有人里最不努力的就是他。
“小山雪。”季驰说:“你是不是有心事。说出来哥哥给你出主意。”
“哥哥”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意义非常,我只有岳升一个哥哥,其他人都不是哥哥。
被我瞪了一眼,季驰笑着躲开,“小山雪生气起来好凶啊,今后可以走美凶路线。”
祁盛听到这一句,惊讶道:“什么什么?山雪要走美胸路线?他哪来的胸?”
我:“……”
转眼就到了九月中旬,岳升给我发消息,说明天就走了。我站在校门外的公交车站,很想很想回去看他,可我还在生气。
我等的公交车就要进站,正在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季驰给我发消息,说舞蹈老师今晚加课,叫我放学了赶紧过去。
我回过神来时,车已经开走了。
我没有回家,穿过马路,上了前往星腾的公交车。
三天后,岳升给我打电话,用的是座机。我看到号码时根本不知道是他。
他说,他已经到耘山县了,但学校在耘山县下面的一个村子,交通和通讯都不方便,手机没有信号,打个电话报平安,以后就不能经常打电话了。
落后的村子是什么样子,没谁比我更清楚。
听见岳升的声音,想起他明明离开了那样的地方,却又自己跑回去,我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我不该和他生气,不该在他走之前都不回去和他告个别,他是唯一疼我的人,我怎么可以和他生气?
“哥……”我喊他,“哥哥。”
岳升的声音很温柔,“嗯?”
“哥,你照顾好自己。”我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言不由衷地说:“我支持你去教书,我等你春节回来给我做糖醋排骨。”
我听见岳升很低地笑了一声,“好,你也照顾好自己。”
我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小太阳呢?你有时间照顾它吗?”
“嘎——”
难听的叫声传来。
“本来想让你养。”岳升顿了下,“放心,它在这边也很适应。”
我又一次内疚起来。小太阳跟着我们从清黎市到岳家寨,又从岳家寨到旭城,终于安定下来,该我养着它的,我却因为和岳升赌气,没有去接它。
岳升似乎很忙,只和我说了一小会儿就要挂电话,我听见有人在喊“岳老师”。
互道再见,我握着手机坐在练功房外的地板上,将脸埋进膝盖里。
才这么几天,我就好想他。
想我的哥哥。
35宁曳
“山雪,你怎么在这儿?”祁盛冲着我大喊:“秦哥找你!”
我转过身,看不清他的表情。
现在是十二月底,天寒地冻,他呵出的白气把他的脸给挡住了。
“我马上去。”我紧握着手机,听着里面单调的“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心里一阵焦虑。
我打的是岳升的手机,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了。
耘山县的条件大约就比岳家寨好一丁点,我每天都给岳升打电话,但只接通过一次。那已经是十月中旬的事了,信号特别差,电流声淹没了他的声音,我听他说话,就像隔着一条全是人和车的嘈杂马路。
只有他到了县里,用座机给我打电话时,我才能听清他的声音。
最近我很累,学校要考试,星腾要考核。
我本可以彻底放弃学业,但我知道如果我真的这么做,岳升一定会很失望。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我,我考零蛋都无所谓,但我不想让他失望。
春节他从耘山县回来的时候,我想给他看我的文化课成绩,让他摸摸我的头,夸我聪明。
我最烦别人碰我头,季驰因为这事被我追着打,可我特别喜欢岳升摸我的头。他每次摸的时候,我都觉得心里很安静,好像全世界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半个月前,秦哥——也就是我们这群训练生的负责人——开始给我们安排面向公众的演出,收入微薄,主要目的是看我们的临场反应和表现能力。
我突然长了个子,从中等身高冲到了海拔担当(之一),但我不是最高的,最高的是季驰。
我的个子加上长相让我在任何一支舞里都占据中心位置。秦哥说只要我正常发挥,通过最终考核绝对没问题。
但我还是紧张,我就像一个缺药的病人,需要听到岳升的声音才能好起来。
细碎的雪花飘下来,我从练功房跑出来时没有穿外套,等待电话接通时心跳急促,周身冒汗,此时才察觉到冷,哆嗦着收起手机,往秦哥的办公室走去。
出乎我的意料,他告诉我,公司根据我的特点,给我选择了四个艺名,最后使用哪一个,由我自己决定。
我从来没有想过改名。
我叫山雪,岳山雪,是九岁那年在一个能够看见雪山的地方,岳升给我起的。
雪山顶上的积雪终年不化,会陪伴着它的山岳与太阳。
“为什么要改名?”问这个问题时,我带着几分火气,“我的名字就很好。”
秦哥那张和明星相比也毫不逊色的脸微微一僵,大约不明白我为何抵触。
片刻,他说:“不是改名,你还是叫岳山雪,但要增加一个艺名。”
“为什么?”我还是不理解,“山雪哪里不行?”
秦哥叹了口气,“你将来要成为偶像,一举一动都要经过最专业的包装,取一个符合你人设的艺名是第一步。山雪,公司已经开始包装你了,你还不明白吗?”
我险些将心中的不悦全都甩在脸上,但我忍住了。我和季驰、祁盛那些在正常家庭长大的少年不一样,我吃过苦,知道什么时候该服软。
而且我听出秦哥话里的意思了。
我们并没有和星腾签正式合同,现在只是在星腾受训而已,通过最终考核后,我们才算星腾旗下的艺人。
秦哥说公司开始包装我,是暗示我已经被提前“录取”。
我冷静下来,还是不想要什么艺名,问:“必须选一个吗?”
老实说,他给我看的四个艺名没一个比我本来的名字好听。
秦哥点头,语重心长:“公司这也是为你好。”
我说:“我能过几天再答复吗?我还没有想好选哪个。”
秦哥笑了,“当然,艺名的事不着急,正式签约时再告诉我就行。回去好好准备后天的考核吧。”
回到练功房,我很想找个人来问问艺名的事。
但只有确定留下来的人才会起艺名,我看不出谁一定会留下来。
季驰和祁盛很危险,他俩外形虽然很好,好像还很有钱,但是唱跳水平也就一般。
忽然,我看见陈兴从门外进来。
他应该也是被秦哥叫去了吧?
上次考核时,他排在我前面,这几个月也很努力,进步明显,论水平,我俩绝对是最出色的。
连我都被要求选艺名,他肯定也要选艺名。
毕竟陈兴这两个字过于普通了。
“你打算起个什么艺名?”我跑去陈兴身边坐下。
“啊?”他诧异地看着我,“艺名?”
我也诧异了,“你刚才出去,不是和秦哥说艺名的事?”
他一头雾水,“我昨天吃坏了肚子,去上厕所。”
我:“……”
他看了我一会儿,“秦哥给你起了艺名?”
我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愣了几秒,惊讶道:“你已经……”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嘘,秦哥没有明说!”
陈兴从我手里挣脱开,表情有些奇怪。
“你怎么了?”我问。
他摇摇头,又笑起来,小声说:“那恭喜你。”
“你肯定也没问题。”我说的不是场面话。
在所有训练生里,我最欣赏的就是陈兴,他除了个子不如我,其他样样都和我旗鼓相当。
至于长相,我们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但我说完,陈兴却垂下头,有心事的样子。
我没有打通岳升的电话,心里也装着事,但看他心情不好,情绪低落,我还是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我可能签不了合同。”他说。
我第一反应是,他觉得累,压力大,不想做这一行了。
他却说,是因为星腾看不上他,他无法通过最后的考核。
这话就扯淡了,我半点不信。
星腾怎么会看不上他?星腾瞎吗?
如果连他都签不了合同,那季驰和祁盛怎么办?
上周他俩还特有自信地跟我说,咱们组个组合出道,他俩年纪大一点,可以凑个CP,我最小,我是中心位也是忙内。
“季驰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我给陈兴鼓劲,“你肯定行的。”
听见季驰的名字,陈兴苦涩地笑了笑。
我觉得他就是压力太大了,放松就好。
然而两天后的考核,我通过了,季驰和祁盛也通过了,陈兴却成了落选的人。
他回到宿舍收拾行李,脱下舞台上光芒四溢的表演服,穿上灰色的羽绒服,一下子什么光彩都没有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宿舍,正好见他合上行李箱。
“山雪。”他冲我笑了笑,“我马上就走了,你加油。”
“为什么?”我挡着他,“你问过秦哥了吗?我现在就和你去找秦哥。”
陈兴很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不用问,我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茫然地看着他。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落选了。”陈兴说:“做这一行,实力有时不是最重要的。我缺少的不是实力,是背景和运气。你没有背景的时候,你就得有绝对的实力,还得有一点运气。我差一点运气,我的长相不像你这样有吸引力。”
“山雪。”他又说:“我很羡慕你。”
我看着陈兴拖着行李离开,他的背影很孤单。
在他走到转角时,我才忽然喊了他一声,“陈兴!”
他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轻轻挥了挥。
星腾的安排紧锣密鼓,考核结束才三天,秦哥就将正式合同摆在我面前,“决定好了吗?”
离春节还有十多天,我不断给岳升打电话,想让他帮我选一个艺名。
我觉得他帮我选艺名,那也算是他给我起的名字了,这样我心里踏实。
可是电话还是无法接通,他在最偏僻的山里,我怎么都够不到他。
“可以等到春节之后吗?”我问秦哥,“我哥春节回来,我想让我哥帮我选。”
秦哥摇头,“运营马上就开始了。”
我知道,这不是任性的时候,我从暑假拼到现在,为的就是这一纸合同。
陈兴那么想要这份合同。
我闭上眼,手指在空中晃了晃,落下时,正好指着最右边的名字。
宁曳。
36我忘了
腊月廿七,岳升终于回来了。
两天前,他在耘山县县城给我打来电话,说很快就要上火车。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北方山里太冷,已经吃过药了,不用担心。
半个月前我正式和星腾签下合同。秦哥说,公司准备给我、季驰、祁盛,还有另外两人组个组合,年前我们先跟着前辈上节目露露脸,不急着宣传。
我每天都累得一沾枕头就睡着,但接到岳升的电话之后,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放下工作马上回家——我要赶在岳升回来之前,将我们租的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个一室一厅的老房子是岳升刚带着我来到旭城时租的。
我们的钱不多,我读初中,岳升上大学,都有宿舍住,按理说不用花钱租房子。
可是岳升还是把它租了下来。
他说,宿舍不是家,他既然带上了我,就要给我一个家。
我有一个月没有回来了,上周降雪,未封闭的阳台遭了殃,全是积雪。
我单是将积雪处理干净,就花了两个多小时,然后拖地擦家具,将灰尘都抹掉了,才去洗澡——床单是最干净的,我怕我这一身灰弄脏了床单。
浴室没有暖气,冬天洗澡能冻得人嗑掉牙齿,我初中的集体澡堂比这暖和得多。
但即便是最冷的时候,我还是愿意回家洗澡——天热的时候倒不会这么执着。
因为岳升知道浴室冷,总是会提前用毛绒毯子裹上热水袋。
我一洗完就赶紧跑去沙发,缩进毯子里。前一秒还冷极了,下一秒就舒服极了,这种反差让我着迷。
更让我着迷的是,岳升买了一个吹风机。我裹在毯子里,他就耐心给我吹头发。
每次头发吹干的时候,我都差不多睡着了。
他那么温柔,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因为有他在,浴室再冷也奈何不了我。
他不在……浴室就伤害我了。
我搓着被冷出的鸡皮疙瘩冲出浴室,沙发上却没有温暖的毛绒毯子,也没有人给我吹头发。我抱着冷飕飕的毯子发呆,心里却是亮堂的。
因为我只要再坚持两天,就可以接岳升回家了!
腊月的火车站,人头攒动,我焦急地看向出口,生怕错过岳升。
老师们夸我脖子长得特别漂亮,跳舞时很有特点。不知道我这么抻着脖子,会不会变成一只长颈鹿。
变成长颈鹿的话,漂亮的脖子就没有了。
终于,我看到了岳升。他穿着黑色羽绒服,那么高,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那么突出。
小太阳站在他头上,先他一步看到我,兴奋地扑腾着翅膀,“嘎!嘎!”
“哥!”我觉得我开心得疯掉了,比和星腾签约还开心。
我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像拨开海潮一般奔向他。
“哥!”近了,更近了,我再次大喊一声,跳起来向他身上扑去。
小太阳吓得飞了起来,而我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这小半年的时间里,我突然蹿了个头,身高长了,体重也跟着长,再不是以前那个可以随意往岳升怀里扑的小孩了。
我冲势过猛,岳升接连后退好几步,好歹稳住了。
我在极近的距离里看他,因为跑得太急而呼吸急促,我的脸大约也红了。
他和九月离开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英俊。谢天谢地,耘山县把我的哥哥还给我了。
和我的兴奋相比,他平静得多,好像还对我刚才的那一扑有些无可奈何。
小太阳在乱飞一气之后停在我的头上,拿它的小脑袋蹭我的头发。我顾不得“蹂躏”它,满眼都是岳升,“哥,我好想你。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但打不通……”
我没想要哭的,我只是想表达我有多想他,但说着说着,我眼眶就热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他忽然抬起手,在小太阳的爪子边揉了揉我的头发,以一种郑重而又认真的语气说:“我回来了。”
我用力深呼吸,还是没有憋住眼泪。
和夏天赌气时不同,这次是高兴的眼泪。
我很爷们儿地在脸上一抹,从岳升手中接过行李箱,“哥,我帮你拿!”
行李箱很重,我只拖了一会儿,就被岳升接过去,“我来吧。”
我很担心一件事,岳升这趟回来,只是过春节,还是留下来不走了?
他马上就要毕业,如果春节结束后,他还要去耘山县,就意味着他会在那些最穷最落后的地方扎根。
这段时间我也冷静地思考过了。我理解他,他是和邻伯一样的人,明明自己已经挣扎出来,还是愿意扎进最深的暗涌中,去拯救那些可怜的——像我和金明一样的人。
想到金明,我就没有办法怪他。
我应该支持他,他做的事比我做的事更有意义。
但是我舍不得他,我不想他去。
我盯着行李箱想,那么重,是把衣服都带回来了吗?不再去耘山县了吗?
晚上吃饭时,我终于没忍住问出来:“哥,你春节后还去不去耘山县?”
我们在家里涮羊肉呢。
菜和肉都是我提前买好的,我还跟季驰学来一手调酒——烧酒、雪碧、养乐多,再加上柠檬和切碎的冬草莓,往装着冰块的杯子里一倒,绝了!
岳升喝了大半杯,轻轻放下杯子,“不去了。”
我忍住开心,却更加忐忑,生怕他说不去耘山县,但要去其他地方。
“开学之后要准备毕业。”岳升说:“还要落实工作的事。”
我怀疑我听错了,落实工作的事?是在旭城吗?
“哥……”我结巴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你想去哪儿工作?”
岳升将涮好的肉放在我碗里,“就在这儿。”
我一下子站起来,“你不走了?就在旭城?”
“嗯。”岳升示意我快吃,涮羊肉就得趁嫩趁热,“一中希望我过去,开年之后我会去试讲一段时间。”
一中是旭城的重点高中之一,我最想最想岳升去的地方就是一中!
我可太高兴了,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将岳升夹给我的肉塞进嘴里。
大约是我看上去太滑稽了,岳升淡淡地笑了笑,给我倒上草莓酒。
不知是酒精还是岳升不走了的喜讯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晕晕的,感觉像做梦一样。
我想问他为什么改变主意,难道是因为我?
可我不敢问。
有些好事你就不能一直想,要装得毫不在意。不然当好事发现你一直在琢磨它,它就骄傲,它就长上腿溜了。
酒足饭饱,我冲着岳升傻乎乎地笑。
他问起我在星腾的事,我兴致上来,连忙在手机里找到我们最近练习的一首歌,我是这首歌的主舞。
“嘴上说不清楚,哥,我跳给你看吧!”
岳升笑了笑,“好。”
他从来不看娱乐节目,也不追星,因为跳舞的人是我,他才愿意看。
这么一想,我就更亢奋了。
客厅成了我的舞台,我随着乐声起舞。我们这群练习生年纪还小,走的是朝气、少年路线,因此几乎没有性感的姿势,只有新鲜的活力。
音乐达到高潮,我全情投入。
舞蹈老师夸我是天生的偶像,为舞台而生,这句赞美我收下了。
全情投入的最后,我像前几天表演时一样做自我介绍——我是宁曳。
我忘了这不是真正的舞台。
我忘了我的观众只有岳升。
我忘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有了一个艺名。
37不要辜负自己
“宁曳?”岳升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有些困惑的样子。
我已经在很多人面前说过“我是宁曳”,可当我听见岳升说出这两个字时,却觉得陌生又难听。
好像宁曳是另一个人的名字,而我还是叫岳山雪。
“哥!”我急着解释,却又因为刚跳完舞,上气不接下气。
在火车站见面时,我就该告诉他艺名的事。
不,他给我打电话时,我就该说。可我偏是忘了。
我心中涌起一阵恐慌。
我怕他怪我。
山雪这个名字是他给我取的,那时我还小,连名字都没有。后来我长大了,越发明白这个名字的珍贵,它就像一个被雪山见证的誓言。
而我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改了名字。
他会难过吗?会失望吗?或者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怅然若失?
对,一定是怅然若失。否则他看向我的眼神不会是现在这样。
我心跳极快。我一定得解释。
“哥,你听我说。”我回到餐桌边,又急又紧张,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落下来,“我不是故意背着你改名,签合同之前我打电话了,但是一直打不通,我……”
岳升忽然拿过我的杯子,往里面倒满草莓酒,又递到我手边,温声道:“不着急,慢慢说,宁曳是公司给你起的艺名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居然猜到了!
“哥,我……”如果他生气,我还能继续向他解释,可是他脸上一分怒气都没有,眼神是我熟悉的平静温柔,我被他这么看着,更加说不出话来。
“山里没有信号。”岳升说:“我理解。”
我鼻子一下子就酸了,他不生气,我反倒生起自己的气来,低着头说:“我都没有告诉你,就改了名字。”
岳升笑,“你很快就要满十七岁了,是个大人了,该学着自己做决定。”
我抬起眼皮瞅他,“可山雪是你给我起的名字。哥,你真的不生气?”
跟岳升卖乖是我从小就习得的技能,我知道我这样有点卑鄙,但我就是忍不住故意示弱,这样他就会宠宠我。
“你只是多了一个艺名,又不是舍弃山雪。”岳升又给我烫了几块肉片,“快吃,我不生气。”
我抿着唇笑,又给他说了很多最近发生的事,还邀功似的指着阳台说:“哥,前天我回来打扫清洁,阳台上全是雪,我铲了一晚上才弄干净。”
岳升不断给我夹菜,“那就多吃点。”
小太阳在我头上不安分地跳来跳去,我凶它,“再跳就把你涮掉!”
它竟然也不怕,叽里呱啦一阵叫,仗着我疼它,将我那出自知名托尼的发型啄得乱七八糟。
我觉得在恃宠而骄这一点上,我和小太阳很像。
我不就是仗着岳升宠我,才肆无忌惮地对他撒娇,跟他提要求吗?
马上就是除夕,大明星们有活,我们这些还没出道的练习生被放了假。季驰和祁盛要去国外度假,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
我当然不去。
国外有什么好。有岳升的地方胜过阳光与海滩。
我们在家里过了一个安宁又温馨的春节,岳升跟隔壁大娘学灌香肠、熏腊肉,我就在一旁打下手。
我们的阳台上挂着一串腊肉香肠,我看着它们就觉得踏实幸福。
初七以后,就开始忙了。岳升要准备开学之后的试讲,我回到星腾。
秦哥说,公司计划让我们暑假正式出道,在原本的五人基础上再加一人,团名已经取好,叫SORA.K。
虽然离出道还有五个月,但是我们并不轻松,要练舞,要录歌,要营业,每天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我别说回家,就是回宿舍都困难。
但好在岳升已经回旭城来了,我有空就给他打电话发信息,听到他的声音比打鸡血还管用。
季驰不安好心,说我在跟女朋友聊天。我马上反驳,说那是我哥。
没想到他偷偷拍我的照片,将手机丢给我说:“不信,肯定是女朋友,不然你为什么笑得这么甜?”
看到偷拍照时,我也震惊了。
原来我和岳升发信息时是这种表情吗?
祁盛起哄,说我今后拍偶像剧时就这样笑,保管俘虏无数少女心。
我将手机扔给季驰,练完舞后又让他把照片发给我。
晚上累得一闭眼就能睡时,我悄悄看着这张照片,瞌睡居然消退不少。
我很自恋地将这张照片设置成了我的手机桌面。
七月,SORA.K出道,我是舞担,也是门面。
九月,岳升正式入职旭城一中。
看到他成为老师,我觉得我再也不用害怕他离开我了。他就在旭城,哪里都不去。
出道之后,我比当练习生时更加繁忙,渐渐窥见这个圈子的复杂。
我们靠一首歌出道,但歌远不是最重要的,后续资源才是。像我们这样的艺人,星腾多的是,出道仅仅是一个起点。
秦哥手上有一些资源,电视剧配角、男团选秀、舞者选手。
季驰和祁盛分到了电视剧资源,空降来的萧溯确定参加男团选秀。秦哥带我出去吃饭,见了舞综的副导演,给我定下一个名额。
而团里的其他两个人,什么资源都没有。
我已经知道季驰和祁盛的背景,他们来娱乐圈只是玩票,说不定哪天不想玩了就回家继承家业。萧溯是什么来头我不清楚。至于我,我和那没有资源的两人都是“平民”。
我有资源,而他们没有,只是因为在绝对实力的基础上,我还有一点运气——陈兴说得没错。
可我那时还是太小了,想通了一个道理,却不知道还有一个道理,那就是背景是你一辈子底气,运气却不是。
SORA.K是一个很松散的团,除了刚出道的那段时间我们总是在一起,后来都各自奔忙。
季驰和祁盛一边拍戏一边炒CP,我因为要录制舞综,有接近四个月没有回旭城,连春节都错过了。
岳升在旭城,而我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居然比以前还少。
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我要红,赚很多很多钱,买最好的别墅,和岳升一起搬进去。
所以我不怕吃苦,通宵排练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我知道我的实力,我需要的只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但舞蹈大赛拼的不仅是能力,还有公司和人脉。
星腾是娱乐圈里排得上号的公司,它想捧一个人,那人就一定能红。
遗憾的是,秦哥没有为我争取到公司的“捧”,我最终止步八强,没能拿到本该属于我的舞王桂冠。
我回到家,钻进岳升怀里委屈地哭起来。
比赛期间再累,再因为没有背景被冷落,我都没有哭过。我十七岁了,自以为足够坚强,我甚至知道,这样的事以后也会不断地发生。
我越发想要红。
晚上,我久违地钻进岳升的被窝,硬要和他睡,让他给我讲他在一中的趣事。
他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暑假他又会去山里支教。
一中的老师都很辛苦,寒暑假是唯一的休息时间。我不想他这么累。
“哥哥。”我又叫叠词了,“我心痛你。”
岳升将被我踢开的被子拉好,“我不累。”
“你乱说。”我闷声闷气,“怎么可能不累?”
岳升沉默了一会儿,“但人活一世,在妥协的同时,也该去做一些想做的事。”
我用被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
我知道他说的“妥协”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去年我哭着从家里跑出来之前对他吼的话。
如果没有我,他不会选择去一中教书。他向我妥协了。
我没有立场再说什么,索性抱住他,向他倾述我受到的委屈。
他没有说“那就不干了”之类的话,只告诉我,不要辜负自己。
令人烦躁的夏天,我们团里的一位队员和星腾解约了,对外说是为了学业,真正的原因是他得不到资源。
出道时我没有想到,SORA.K成立还不到一年,就要分崩离析。而在舞综之后,秦哥再也没有给过我像样的资源。团里的人气天差地别,季驰和祁盛已经靠着电视剧和综艺拥有了不少粉丝,很多人嗑他俩的CP。最差的是退团的一位,我和萧溯马马虎虎,我在舞综闯进前八,他参加男团选秀离出道位只有一步之遥。
我们都不成功,但也不至于有多失败。
我接到秦哥的信息,他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我去了才知道,萧溯也在。
秦哥给我们看了一份企划。
萧溯淡淡地瞥我一眼,说:“我没问题。”
我却当场拒绝,“我不想炒CP。”
38我爱你
因为不接受和萧溯捆绑炒CP,我失去了后续工作机会。
我原以为秦哥会让萧溯和另一位队员捆绑,但事实上,谁都没有捆绑上。
我一个人的决定,让我和萧溯两个人都坐了冷板凳。
他什么都没说。
我们整个团,我最不熟悉的就是他。他是空降来的,对谁都不热情,但唱歌很好听,技巧和感情都有。我曾经因为唱不好一句话想找老师请教,老师碰巧不在。他主动教我,那些小窍门比老师说的还管用。
就是那一次,让我觉得他人还不错。
耽误了他,我有些内疚。
秦哥后来单独找到我,又问了我一次炒CP的事,我再一次拒绝。
他第一次对我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我以前也是男团成员。”他说。
我想,难怪他的长相这么出众。
“刚成团时,我们每个人都相信能火,因为实力和颜值,我们都有。”秦哥看向我:“可我们还没有等到火的那一天,就毫无水花地解散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蹙眉。
娱乐圈里这种事太常见了,好像每天都有男团成团,也每天都有男团解散。没人推没人捧,好像也只有解散这一条路。
“因为我们不听话。”秦哥说:“不,主要原因其实不是不听话。季驰和祁盛,他们再怎么不听话,只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都没有问题。可是我们那团不行,我们空有实力和颜值,但没有背景。”
顿了顿,秦哥又说:“我们四个人,没有一个人有背景。”
我胸口那儿忽然很沉,像有一块石头,绑着我往下沉。
“后来我们就散了,各走各的路,还算留在娱乐圈里的也就我一个。”秦哥摊开手,“你也看到了,我混得很差,只能带你们这个小团。”
秦哥和我说了很多,包括他花了多大的力气给我和萧溯争取到一个不错的资源,做了一个将我俩捆绑起来的企划,又说炒CP这种事并不是我想象的这么简单,随便拉两个男的就能炒,气场、性格,还有长相的观众缘太重要了,所以只可能是我和萧溯炒,而不能是萧溯和另外一名队友。
接不到资源,我很久没有在公司看到萧溯了。听说他将自己关在家中搞创作。
季驰现在是我们团的人气top,他在百忙之中,居然也知道我“忤逆”了秦哥一回,跑来给我上思想教育课。
季驰能力一般,也不够努力,纯属靠资源砸上位。
但可能是一起当过训练生,加上他性格不错,我从不讨厌他。在娱乐圈里,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他问我为什么不听秦哥的,我这才知道,秦哥这十八线经纪人能给我和萧溯争取到资源,是他在背后出了力。
“炒个CP怎么了,又不是让你真和萧溯发生什么。”季驰说:“你就这么反感?”
这话把我问住了。
我很反感炒CP吗?
好像也没有。
我都进入这个圈子了,怎么会不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
我一点儿没有瞧不起炒CP的明星。谁不想快速积累人气?能成功谁想失败呢?
季驰和祁盛家里那么有背景,资源从来不缺,不还是需要捆绑一下吗?
他俩炒CP,我完全不反感,他们是我的朋友。
其他男星炒CP,我好像也不怎么反感,关我屁事。
但是秦哥让我炒CP,我就接受不了了。
季驰问我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上次秦哥找我谈心之后,我想象过和萧溯捆绑的情形。
也没怎么想,就把季驰和祁盛做的那些事挪到我俩身上。
不至于作呕,可我就是不舒服,想吐。
秦哥说,我和萧溯不需要有什么关系,只需要进行一些互动,粉丝自会解读。
我可以被粉丝解读,可我不想被粉丝解读与另一个男人的关系。
“小山雪。”季驰还是喜欢这样叫我,“你是不是喜欢你那个哥哥?”
我猛然回过神,讶异地瞪着他。
他在说什么?
季驰神情凝重,“你真的喜欢他?”
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音节。
“上次你看着手机笑,我就发现了。”季驰叹息,“当时周围还有其他人,我才说女朋友。”
我还是没说出话来。
季驰看了我很久,“小山雪,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吗?”
我在练功房待到深夜,然后一个人去通宵营业的大排档。
我需要在一个热闹的地方藏起来。
我喜欢我的哥哥,我没有发现吗?
我又不是傻子。
我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岳升的喜欢变了质。
他是救了我命的哥哥,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我就是他的一部分。
在他告诉我他要去耘山县支教之前,我甚至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分开,他会有他的生活、家庭,我也会有自己的路需要走。
我规划的人生里,他是最重要的一笔。
如果缺少了他,那这人生就不算人生。
我不用去发现,不用去承认,他就是我的。
周围的人都在喝酒,而我将可乐想象成酒,“借酒消愁”。
我喝了很多,最后在公司宿舍下面吐了。
岳升在一中工作的第一年,就被评为优秀青年教师,学校本来想让他带夏令营,但他因为要去支教而拒绝了。
不过暑假匆匆过去,支教这件事居然让他的学生更喜欢他。
夏天与秋天的分界线,就像我和岳升的分水岭。他在一中越来越好,我却失去了几乎所有工作。
我没有告诉他。
秦哥不给我资源后,我只能日复一日跳那些每个动作都烂熟于心的舞。我还是想红,我不甘心。
一天下午,我在练功房耗到精疲力竭,一时冲动,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去一中接岳升。
到了我才明白,其实我不必这样。旭城的明星一抓一大把,即便是热衷追星的中学女生,也不一定认得我。
天已经很冷了,我买了两杯热奶茶,看见岳升从门口出来,就冲他招手。
他本来没什么表情,但看到我时,他笑了。
“今天不忙吗?”岳升问我。
“忙,但秦哥让我休息一下。”我不愿意告诉岳升我没了资源,“哥,我今天想吃红烧肉。”
艺人要节食,尤其是偶像。我们的伙食被严格控制,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红烧肉了。
岳升带我回家,做了我喜欢的红烧肉,却在吃完收拾碗时,问我是不是不开心。
我胸口一下子就闷了。
我明明装得和平常一样,他却一眼就看了出来。
他好像了解我的一切。那他知道我喜欢他,我爱他吗?
我很不对劲,我以为没有资源这件事不会对我造成多大的精神压力,我还年轻,才十八岁,有什么好怕?
可其实我快要垮掉了,我的精神恐怕早就不正常。
我丢掉正在洗的碗,忽然转过身,用力抱住岳升。
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安慰我那样。
这一刻,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哥。”我正在发抖,我的声音带着哭腔,肯定很难听,比小太阳的“嘎嘎”还难听。
可我就是用这种难听的,颤抖的声音对他说——
“哥,我爱你,我好爱你,我想和你做爱。”
39岳升带走了小太阳
岳升扶着我的肩膀,将我从他怀里拨出来。
他好像对我刚才的“疯言疯语”并不吃惊。他果然早就清楚我对他的心思。我没有说出来的时候,他装作不知道。我说出来了,他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拒绝了我。
“你还小,现在不是考虑那些事的时候。”
他拒绝我的语气那么平常,就像普普通通的早晨,他将被我踢到地上的被子捡起来,说:“山雪,起来吃早饭了。”
我可能真的因为长时间得不到工作机会而精神失常了,几个月以来积累的焦躁与压抑全都爆发出来。我红着一双眼,瞪他,“我十八岁了!我不是小孩子!”
岳升静默地注视我。
我觉得我们很滑稽,他像深海之下没有波澜的暗流,我像海面上的飓风。我拼了命地兴风作浪,想在他的心底投下浪涌,他却只是隔着千丈之远,无声地看着我。
“呜……”
我忽然胸膛一窒,没头没脑地哭了出来。哭得丑态百出,哭得肩膀不停地抖。
我到底在哭什么?哭岳升不肯和我做爱?哭人生太不公平?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像个无能的小丑。
忽然,岳升的手再一次搭在我的肩膀上。但这一次他不是将我拨开,而是将我拉向他。
我撞进他的怀里,他抱着我的头,声音很沉地说:“别哭,没事。”
我忽然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沉稳的心跳声,还有温柔如往日的碰触。
他像一个笼子,将我困住了,却也保护着我。
夜里,我睡在他身边。
他没有满足我做爱的愿望,却没有拒绝我抱着他手臂睡觉的要求。
“哥哥。”黑暗里,我望着他的轮廓,“你早就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嗯。”
我将他的手臂抓得更紧,“为什么不可以?”
他说:“有的事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一旦发生,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会彻底改变。”
“不能改变吗?”我问:“哥,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能改变吗?”
岳升说:“我记得你说过,想在星旭广场最大那块屏幕上跳舞。”
我怔住。
“在任何一行立足,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从岳升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严肃,“你选择的职业,让你无法随心所欲。”
我一时无言以对。
“睡吧。”岳升说:“不早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家里已经没人了。
岳升是个尽心尽责的老师,天不亮就离家去学校。
我走到厨房,看见他给我煎了两个蛋,一旁放着昨天买菜时顺道买回来的吐司面包。
我忽然意识到,在旭城打拼,辛苦的不止是我。
一中离我们住了四年的出租房很远,岳升今年开始带重点班,起早贪黑,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
他是为了我才留下来。
他更想去遥远的山区,他并不快乐。
我们好像被拉扯进了两个漩涡,在川流不息中撞向各自的礁石。
下午,我回到公司,在电梯里遇到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孩。
星腾又开始培养新人了。我曾经是新人里最光芒最盛的一人,现实却一点一点将我的光芒磨尽。
我简直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孔雀。
几天后,我找到秦哥,问他能不能给我一份工作。只要是工作就行,红不红无所谓。
他打量着我,片刻问:“想通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唯独这件事我接受不了。
我摇摇头,越发觉得自己可笑。
这一点我和岳升还真有些像——我闯荡娱乐圈,却偏是不愿意炒CP;他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却至今还惦记着遥远的山村。
我不愧是被他养大的小孩。
也不知道他当年将我从岳家寨带出来时,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这个不肖的弟弟会馋他的身子。
秦哥将一份文件丢在我面前,“如果你只是想要工作,那就去给他们上舞蹈课。”
站在练功房门口,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两年前我在这里当练习生,现在我来给里面十五六岁的孩子上课。
我好像成了另一个秦哥。
小孩儿们对我很好奇,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看过我去年参加舞综的视频,那时我还挺风光。
休息时我们坐在地板上聊天,他们意气风发的样子就像当年的我。
就很奇怪,我明明也才十八岁,他们中年纪最大的比我还大几个月,可我已经经历过社会的毒打,他们却没有,所以他们还是小孩,而我已经是前辈。
一个“忤逆”了经纪人的熊前辈。
我再次接到秦哥的电话是一个月之后。摸着良心说,他真的帮了我很多,我知道他想要捧我,只是他作为偶像时是个十八线,作为经纪人还是个十八线。
他有心无力。
我来到他的办公室,忐忑不安,不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
可我推开门,却见到一个陌生男人。
“这位是郑策,郑先生。”秦哥如此介绍道。
我没有见过眼前这位穿着高定西装的男人,但郑策这个名字却如雷贯耳。
郑策,星腾首屈一指的经纪人。
不,不仅是星腾,放在整个圈子里,他也是最厉害的那一拨。
从他手上出来的艺人,就没有不火的。
我想不到他突然出现在秦哥办公室的原因,谨慎地向他点了点头,“郑先生。”
“我上周去看练习生们训练,本想如果有合眼缘的孩子,就挑一个来带。”郑策说话温温吞吞,“但没想到小孩没看中,却看中了教他们跳舞的老师。”
我惊讶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们成团的时候,我在国外。”郑策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宁曳,我差点错过你这块璞玉。”
“我……你……”我有些抓不到缰了,“您……”
郑策哈哈笑起来,“怎么一紧张就结巴了?果然还是个只有十八岁的小孩。”
我努力镇定下来,看向秦哥。
秦哥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可我看懂了。
他在为我高兴,同时又因为郑策要从他这里带走我而不悦,也许还有对往事的唏嘘和无奈。
郑策正色问:“愿意来我的团队吗?”
我张了半天嘴,最后问出的却是一句愚蠢透顶的话,“您会让我炒CP吗?”
我到底是固执到了什么地步?
秦哥紧皱起眉,仿佛比我还紧张。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都这时候还让他担心。
郑策笑了,“小孩儿,你难道认为,我捧一个艺人的方式就是炒CP吗?”
我答不上来。
连季驰和祁盛都需要炒CP。炒CP还算轻的,圈子里有很多人为了资源不得不出卖色相。
“我手上的艺人,没有哪一个是靠歪门邪道走红。”郑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吗?”
我茫然地摇头。
这个问题如果他放在两年前问我,我一定能答上来——因为新人里没人跳舞比我强,因为我的外表无可挑剔,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努力!
“因为你的能力和外形无可挑剔,你身上还有一股拼命的劲。”他居然说出了两年前的我会说的话。
我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明星只需要发光,剩下的交给经纪人去做就好。”郑策说:“但前提是,他发出的光能够说服我将赌注放在他身上。”
我心血沸腾,就像做梦一样。
“你好好当你的玉,尽情去发光。怎么雕琢你,是我和我团队的事。”郑策说:“怎么样,愿意来吗?”
我的脸烧得厉害,脑子烧得更厉害。
我就这么似真似假地成了郑策手上的艺人。
郑策没有马上给我安排工作,而是让我搬进市郊的一栋别墅里,系统学习声乐还有礼仪。我像是被丢进了一个封闭训练营,不知道他想将我打造成什么样的明星。
我见不到岳升,但休息时可以和岳升发信息打电话。
我特别累的时候就跟岳升撒娇,他的声音挠着我的耳膜,引得我小腹发颤。
春节,我以为郑策会给我放假,让我回去和岳升团聚,他却一张机票将我送出国,一位钢琴大师亲自教我弹奏。
除夕时,岳升跟我说了“新年快乐”。
他第一次称呼我为“宁曳”,叮嘱了我一大堆。
我习惯了他的叮嘱,习惯了他平静的语气,竟然没有听出,他是在向我告别。
春节之后,我再给岳升打电话,就打不通了。我以为他又趁着假期去山里支教,信号不好。可到了三月,我还是联系不上他。
而这时,我的课也上完了。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旭城。那套老旧的出租房已经人去楼空。
岳升带走了小太阳,留下了我。
40别月村
这五年来我一直重复做着一个梦。梦里岳升没有带走小太阳,他带走的是我。
可是走到半路,他忽然问我,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刚刚救下小太阳时,卖鹦鹉的老头说过的话。
我说记得,小太阳这种鸟儿,在城市里都是被养在家中,一旦放归,就只有一个死。
岳升说,他要回去找小太阳,小太阳跟了我们十年,已经无法放归了。
后来我们找到小太阳,岳升便不要我了。他带着小太阳越走越远,我在后面拼了命地追,拼了命地喊,他都没有回头看看我。
我摔倒在地上,望着他像水纹一样淡开的背影,轻轻问他:“可是我也跟了你十年,我被放归,难道不也是一个死?”
梦总是在这时戛然而止。
我在最深的夜里醒来,躺着的地方从那间老旧的出租屋,变成旭城的高档住宅,变成城郊的庄园别墅。
我没有像被放归的鸟儿那样惨淡死去,在郑策的运作下,我成了无数人眼中的万丈光芒。
我曾经牵着岳升的衣角,站在星旭广场,痴痴地望着广场中央的巨大屏幕,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出现在那上面。
现在不止那块屏幕,几乎所有大城市的广告屏幕上,都有我的身影。
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里,曾经只有岳升一个人真正关心我。失去他之后,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可我还是想他,发了疯地想他。
他走的时候我还不到十九岁,我从出租屋里冲出来,马上就想要去找他。
郑策却问我,“你知道岳升到哪里去了吗?”
我哑口无言。
天地无垠,我竟然不知道岳升去了哪里。
不,不对。我知道他一定去了山里。他善良得近乎纯粹,在逃出岳家寨时就扛起了父辈世世代代的罪孽。他想要赎罪——即便他根本没有罪。
可天南海北,他去了哪一座大山?停留在哪一个村庄?
郑策又问我:“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辞而别吗?”
我蹲在地上,哭得无声无息。
“他不想被你挽留,更不想被你找到。”郑策说:“宁曳,他还不明白吗?你们的人生根本不该有交集,他不想再给你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狠狠抓住郑策的衣领,“你找过他是不是?你对他说了什么是不是?你根本不懂!什么叫我们不该有交集?如果我没有遇上他……”
“我知道。”郑策的视线忽然变得异常寒冷,“我手里的每一个艺人,对我来说都是一张白纸。你认为我不知道你们小时候的事?”
我怒火中烧,还是不肯松开他。
“岳先生是自愿离开,与我无关。”郑策说:“相信你也应该清楚岳先生的性格,谁能强迫他做不愿意的事?”
我脑中像台风过境,满目狼藉。
岳升是自愿离开。
郑策握住我的手腕,将我甩开,“你早就明白,岳先生的志向不在一中,他想去更辽阔的世界里,也还你一个更辽阔的世界。宁曳,你感受不到他的用意吗?”
我木然地转过身,抬头看向那栋破败不堪的房子。
一时间,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在崩解,一块锋利的残片从我胸口划过,将里面跳动着的血和肉扯了出来,满地腥红。
我将自己关起来,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秦哥和季驰、祁盛都来看我,尤其是秦哥,他跟我说了很多,大意是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何苦要和郑策作对,多少人求着郑策,郑策都看不上。
我听不进去,将他们全都赶走。
最后一个来看我的是郑策。他不像秦哥那样苦口婆心,也不像季驰、祁盛那样恨铁不成钢。他只是将一份合同放在我面前,提醒我早就和他签了“卖身契”,未来十年,我必须为他卖命。
“如果我是你,我就将郑策利用到底,榨干郑策手上的资源。”郑策面带微笑地说,“其实坦白讲,我能够控制你的时间不长,顶多五六年。”
我红着眼看他。
“不出三年,你必定爆红。再用三年巩固地位,到了那时候,你就有资本一脚将我踢开。”郑策说:“不仅如此,你也不用再在意任何人,你甚至可以暂时放下工作,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的价值可以让所有非议你的人闭嘴。”
我要去找岳升。
我可以去找岳升。
这个信念支撑我走过了他离开后最难熬的一年。
第一年我被郑策雪藏。他将我丢在国外,不给任何工作,让我日复一日练舞练琴。第二年我被接回国时,仿佛已经成了另一个人。
粉丝们说我气质华贵,高傲却不失教养,一定背景深厚,是出生豪门的贵公子。
在郑策的手段下,我的身世扑朔迷离,无人参透。而越是成谜,人们越是感兴趣,越是觉得我深藏不露,是因为家族的势力过于强大,狗仔才不敢扒。
我如郑策所愿,成了最完美的偶像。我在人前无可挑剔,人后却成了一个疯子。
我一度患上妄想症,总以为自己是一只小太阳,后来妄想症减轻,我又变得狂躁,医生说我具有暴力倾向。
可我还在舞台上跳舞,我的精神没有影响到我的状态,我还是那个完美偶像。
我终于明白郑策为什么盯上我。因为我不仅有他一眼相中的外形和舞蹈功底,还是个特别能被“造”的人。我有本事独自吞掉所有压力和黑暗情绪,在公众面前没有任何污点。
可我还是垮掉了。
去年年底,我在一场演出结束之后,打伤了我的助理。
他是个很温和的人,我与他关系不错,我从未想过伤害他。可我发病的时候,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郑策赶到,神色凝重地看着我。
他一定在想,这一刻终于到了,他操控不了我了。
这事被压了下来,医生建议我出国休一个长假。
然而不管是长假还是药,对我来说都没有用了。
我让人将我绑起来,害怕再伤害到谁。我跪在地上,咬着毛巾,头发被汗水浸透,像个垂死挣扎的野兽。
我又开始幻想我是小太阳了。
郑策为我打点好了一切,包括解释我为什么突然从公众眼中消失,然后平静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记得你说过,顶多五六年,我就能拥有决定人生的资本。那现在呢,我有了吗?”
郑策拿出一张纸条,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纸条,看到上面写着的字。
西南,别月村。
41不能放归
我蜷缩在地上,无法动弹。我哪里都痛,最痛的是头,里面好像住着无数只苍蝇。我费力地抬起手,想将头抱住,却摸到了满手的血。
我看着那些暗色的液体,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摔下来,我活不了了吧?
天仍旧漆黑,月亮变得那么远,想要撕碎我的野兽不见了——它也许还在山崖上,以为我已经摔死了。
我忽然觉得命运这个东西真的挺神奇。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彻底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只身来到别月村。郑策对外宣布,多年来密集的曝光让我感到自己正在被消耗,我想要沉淀下来,厚积薄发。
我风尘仆仆进入西南边境的群山之中,竟是迷了路,夜里从高高的山崖上摔下去——就像刚才那样。
上天没有收了我,反而送给我一个渴望了六年的礼物。
我的梦成真了,我忘记了所有悲苦,比如流浪街头被欺辱,比如险些被宰杀,比如初入娱乐圈时艰辛前行,比如被岳升留在旭城。
我成了一只快乐的小太阳,会撒娇会黏人,晕乎乎的时候看到一个长得特别帅的哥哥,就一门心思想要追到他,当他的小妻子,和他做爱。
我十八岁时豁出了全部,求岳升让我和他做一次。他也只是让我睡在他身边。他说我太小了,想不明白很多事。
而当我变成一只什么家务都不会做,每天只知道守着他讨食的鹦鹉时,他终于不再拒绝。我没脸没皮地要他亲我,他亲了,连我撒着酒疯要和他上床,他也满足了我。
我十八岁时没有得到的,现在通通得到了。
所以我觉得,这是老天在收我之前,赐给我的恩惠。
如果没有这一点甜,我这一生也太苦了。
现在也许就是老天来收我的时候了。
我将手放在嘴边,轻轻舔了舔。血的味道可真臭。
我挣扎着在地上缩了缩,又想起岳升说我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我那时的确太小了,憨小孩一个。但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就是想和他做爱,我不要他娶妻生子,他救了我,我便赖上他,他对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负责,便要对我这一辈子负责。
我看想不明白的是他才对。
他一定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哥哥对弟弟的喜欢,也不是主人对小伴的喜欢,他对我的喜欢,和我对他的喜欢并无本质差别。
否则他为什么在捡到我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真相?我得了妄想症,还摔坏了脑子,可他没有。
否则他为什么假装不知道我的谎话,将我藏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庄?
否则他为什么从不拒绝我的靠近,为什么亲我,为什么和我做爱?
为什么在接受我告白的时候那么用力地抱着我,要我发誓不再离开?
为什么将我的盗版碟藏起来,不让我看到那个唱唱跳跳的偶像宁曳?
你看,他根本就是想要我!他这个坏人,还不想放我走呢!
温热的液体从我脸上流过,我以为是血,一摸,才知道是眼泪。
我胸口抽得厉害,不断从喉咙挤出哽咽。
我怎么现在才看清楚这些事?已经晚了吧?我越来越冷,想要叫喊,却只能发出一声很轻的——“哥哥。”
哥哥,你在哪里?
哥哥,你的小山雪要死了。
我不住发抖,眼皮打架,意识渐渐模糊,忽又想起岳升带着我从岳家寨逃出去时,我们在茫茫群山中,就像青空中的一粒尘埃,汪洋中的一个泡沫,我跑不动了,是岳升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到了光明之下。
他是托着我的尘埃,比我大一点,也是托着我的泡沫,比我坚固一点。
也许我和山犯冲,每次在山里,就发生不了什么好事,几个月前岳升发现我的时候,我也奄奄一息,是他将我背到别月村,就像小时候那样。
可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因为我九岁时,是在山里的岳家寨遇到了岳升。
遇到他这件事,足以抵消掉山加诸在我身上的所有不幸。
“哥……”我一声接一声喊着他,但我知道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即便他在这片山林中,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睡了过去,复又醒来。我隐约听到悉悉索索的动静,好像还有喊声。
我努力睁开眼,看到微弱的光芒。
天还没有亮,是灯光。
有人来了?我异想天开,觉得是岳升听到了我的声音,赶来救我。
可这怎么可能呢?这片山林那么大,如果连他都听见了,那豺狼虎豹不是老早就听见了?
我向光和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听到那些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近。
但我耳鸣严重,听不真切。
忽然,一声“山雪”像是凿破厚重冰层的刀,忽然撞击在我耳边。
只有这一声,我听得那么真切。因为那是岳升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特别喜欢听他叫我山雪,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种我形容不了的动听。
“哥!”我拼了命地回应他,好像我等待的不是救援,而是一次求爱。
我哭了,“哥——”
灯光照在我的眼睛上,我短暂失明,理应什么都看不见,可我的瞳仁却自动描摹出他的轮廓。
他正奔向我,他呼吸那么急促,是因为来得太急?是因为害怕失去我吗?
我被轻而又轻地抱住,我的呼吸里是岳升的味道。
我还是很痛,可我忽然觉得安全了。在他身边,我什么都不怕。我曾经是一个将要被宰杀的小伴,他连我的命运都可以改写,又怎么会救不了我这一回?
“哥。”我颤抖着去抓他的衣服,想告诉他我没事,可我竟然开口就是哭腔,就是委屈,就是娇气,天知道我这个没爹没妈的流浪小孩怎么会被他养得这么金贵。
“哥,我痛,你抱抱我,不要放开我。”我用力往他怀里钻,头上脸上那些腥臭的血弄脏了他的衣服。
好几个人围了上来,我看不清他们,只知道他们都是别月村的村民。
“别动,我看看你的伤。”岳升按住我的手,不让我再往他怀里钻,似乎想看我腿上的伤。
可我离不开他的胸膛,忽然拉开的距离让我刚刚获得的安全感又消失了,我觉得他又要离开我。
如果我能尖叫,我已经尖叫起来了。
可是我没有力气,只能发出低哑的哀求。
我捉着他的衣袖,像我小时候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哥,你记得吗,家养小太阳不能被放归,放归了,就会死。”
岳升忽然停下一切动作,扭头看向我。
他的眼睛是漆黑的夜,也是小太阳的整片天空。
42回去
上天竟然没舍得收我,却收了我的一头秀发。
因为头上的伤,我缝了四针。医生本来只剃掉了我伤口附近的头发,但是我一照镜子,被那偏在一边的“地中海”吓得直翻白眼,身子一歪。
我是故意的,因为岳升就在我身边。我假装被吓晕,撞进他怀里不愿意出来。
他圈着我,小心避开我的伤口。他的姿势有点别扭,一定很不舒服。但我装死不动,他也没有把我推开。
“哥。”我费力地掀起眼皮瞅他,“你帮我把头发都剃掉吧。”
“都?”
“这样缺一块太难看了,还不如全剃了一起长。”
岳升迟疑了一下,“你是艺人。”
我乐了。
他一定没有见过剃光头的艺人,觉得明星就该头发茂盛。
我自满地说:“我这张脸经得住光头考验,你就放心剃吧。”
我现在在镇医院住院,这儿离城市太远,流行鞭长莫及,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认出我。镇医院外面就有一家理发店,岳升跟老板借来理发工具,消毒之后给我剃头发。
我这只鸟啊……不,我已经不是鸟了。
我这个人啊,总是在不该敏感的时候格外敏感。我哥只是给我剃个头而已,我直到去星腾当练习生之前,头发都是他给我剪。可是现在,他的手指轻轻擦过我的头皮,我就觉得那儿蹿过了一阵电流,弄得我酥酥麻麻的。
他亲我的时候,老是喜欢扣着我的后脑。我觉得我应该让人体工学专家给我鉴定一下,我的后脑是不是特别适合被握住,手感是不是特别好。
起初我还能忍,后来我没忍住,抖了一下。
岳升立即将推子移开,“痛?”
我摆出老实巴交的样子,“没,不痛。”
岳升问:“那你怎么抖?”
你摸我,我能不抖吗——如果我还是一只鸟,这话我就说出来了。可人和鸟的区别就在于人有廉耻心,我现在比当鸟的时候矜持了一点点。
“我不抖了。”跟岳升买乖这种事,没人比我更擅长,“哥,你刚才弄得我有点痒。”
岳升嗯了声,继续给我剃头发。
不久,一个清爽漂亮的小伙子出现在镜子里。我左看右看,又让岳升看,“哥,我没骗你吧,我剃光头也不难看。”
我谦虚了,我这不叫不难看,叫英俊。
岳升笑了笑,扶我回病床。我的腿有些扭伤,不严重,但需要卧床休息。
岳升打扫完露台上的头发,还掉理发工具,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串糖葫芦。
这个季节已经没有草莓了,所以那是一串什锦糖葫芦。
“谢谢哥!”我欢喜地接过来,却把顶上那一棵葡萄递到他嘴边。
他看了我一眼,“你自己吃。”
“你吃!”我不肯拿回来,硬要他吃。
他将葡萄咬下去,和以前我硬要他吃草莓一样。
剩下的就全归我了。
他走去窗边,帮我将窗帘拉上,遮住夏天晒人的阳光。
我看着他的背影,咬破了嘴里的山楂,满嘴酸涩。
这是我被救出来的第九天,我的伤正在好转,并且想起了一切。岳升自然也已经知道我想起来了。
可是我们默契地没有提,还是像以前那样相处,仿佛我还是那只小太阳。
我们的小太阳已经走了。它的寿命只有十来年,当初我们捡到它的时候,它就是一只成年鹦鹉了。
我还没有问岳升,小太阳是什么时候走的。
吃完糖葫芦,我说:“哥。”
岳升转过来,“嗯?”
我要打破我们的默契了,心脏忽然剧烈地跳起来。
“小……”我结巴了好一会儿,“小太阳陪了你几年?”
岳升眉心微蹙,眼中却没有一丝惊讶。他一定知道,我早就在酝酿向他摊牌。
他在等着这一刻。
我忽然又委屈起来。怎么又是我忍不住?就不能他先戳破那张根本不存在的纸吗?
岳升回到我床边,坐下,“前年秋天走的。”
我低下头,看着病号服,“它……你把它埋在哪里?”
“林子里。”岳升说:“它经常飞出去,林子里有一棵它很喜欢的树,就埋在树下。”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是来找你,我的经纪人告诉我你在别月村。”
岳升说:“郑策?”
我抬头看他,“你记得?”
“嗯。”
“你们……”我本想问,当年郑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却又觉得我根本不用问这个问题。
我早就不是十八岁的小孩,我会自己思考。
而且我不在乎过去,只想把握未来。现在只有我和岳升,我不想讨论其他人。
“可是我笨,一进森林就迷路了,摔成傻子,跟着一只松鼠吃了几天菌子。”我故作轻松,声音却轻轻发抖,“哥,如果你再来得晚一点……”
岳升忽然转向我,眼神深得像要将我吸进去。
“你不会有事。”他笃定地说。
我一时有些恍惚,好像透过此时的他,看到了那个才十五岁的男孩。当年他也这么认真地告诉我,他会保护我,我不会有事。
其实当年的誓言和刚才的笃定一样无根无据,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我便愿意相信。
我们都沉默下来,我有很多话想问他,但我不知道该挑哪一句,翻来覆去琢磨,反倒把自己给难住了。
他却开了口,“你过得不好。”
我心里立马又酸又麻。我当然过得不好,你丢下我走了,我能过得好吗?
“所以我来找你。”我深深吸气,“还好让我找到了。”
岳升问:“你的工作……”
我微扬起下巴,冲他笑,“我请了一个长假,我现在可以决定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了。哥,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岳升说:“什么?”
“你知道。”要不是脚不方便,我现在就爬到他身边,将下巴放在他肩膀上,“我想给你看看我的别墅。”
岳升眼中浮起很轻的笑意。
“我当年的愿望,就是给你买别墅。”我比了个夸张的手势,语气却冷静下来,“哥,我现在可以为我的人生做主了。”
我脚不好动,但是我可以蹭过去。
我这么主动的小……人,怎么会被脚伤困住?
可是我刚蹭了两步,岳升就站起来,在我身边坐下。
这就省得我往前蹭了,我用节省下的力,将下巴枕在他肩膀上。
“哥。”我声音软绵绵的,带着被他宠出来的娇气,“我摔了两次,将来说不定会有后遗症。”
岳升说:“不会。”
“你又不是医生。”我说:“我说不定以后还会变傻,又以为自己是小太阳。”
岳升轻声笑。
“你放心将你傻掉的弟弟交给别人照顾吗?”我几乎要吻到他的脖子,“哥,我想你跟我回去。”
43积雪
“弟弟!弟弟!”院子里传来熟悉的喊声,我吓得手一抖,刚掏出来的鸭蛋黄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就掉在地上糊了灰。
草!可恶的小孩子!
赶在他们冲到我面前,抢劫我的咸鸭蛋之前,我赶紧将剩下的两个藏到桌子下。
我昨天出院了,半夜才回到家,医生说我最近要注意饮食,不能吃太油太咸的东西,可我馋咸鸭蛋,趁岳升去菜园收菜,赶忙挖了三个出来,结果一个都没吃到,小东西和羊角辫就带着一大帮小孩浩浩荡荡杀过来了。
我心里有点气愤,可看到他们脸上的着急和开心,还有脑门上被太阳照得亮晶晶的汗水,我又生不起气来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跑来,也知道他们为什么喊得这么大声。那天我被岳升从山里抱回来时,头和腿都在流血,没流血的地方也全是泥巴,村长心急火燎跑来看我,小东西也跟来了。那时我晕晕沉沉,看不清小东西的脸,但小东西的哭声我听得特别清楚。
他哭得格外响亮,格外伤心,好像我已经是一具尸体。我后来在镇医院住院还时不时想起他惨绝人寰的呼唤——“弟弟!弟弟啊!你咋了!你不要死啊!啊!啊!弟弟没气了!”
他还是个孩子,我选择原谅。
岳升和黄小野开车将我送去镇里,我估计车还没开出三公里,小东西就已经告诉了羊角辫、黑娃、丸子头、小胖球。
现在,他们全来了。
小孩子这种生物,讨厌的时候你只想用屁股对着他们,可爱的时候你又忍不住将藏着的咸鸭蛋送给他们。
岳山雪,叫你心软!
小孩们看着我光溜溜的头,还有头上的纱布,全都愣了,三秒后,小东西率先哭了起来,“弟弟!你受苦了!你的头发都掉了!”
我谢谢你,我的头发没有掉,是剪!剪懂吗!剪掉了和掉了区别也太大了!
羊角辫平时多飒的一姑娘,居然也开始抹眼泪,“弟弟,你痛吗?听说你流了好多血。”
我正想解释我的头发还会长出来,一听羊角辫这句“你痛吗?”鼻子马上就酸了。
他们老是和我作对,上课时嘲笑我是个傻子,我受伤后却真心实意地为我掉眼泪。
这些年来,数不清的人对我说“宁曳我爱你”,我知道我早就成了他们心里的光芒,我以为我会对“爱”麻木,可是没有,被这一双双纯净的眼睛望着,我心里泛着酸泛着痛。
活这一遭,值得。
我忽然明白,岳升为什么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是有情义的,你给与它多少,它就翻倍地还给你多少。
在医院里,我跟岳升撒娇,半是强迫半是哀求,要他跟我回旭城,住我打拼来的豪宅。
但其实我并没有很坚定,我只是对于带他看豪宅这件事特别坚定。如果他想一辈子留在别月村,我大不了陪他。
我早就不是十八岁的笨小孩,我追求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岳升没有马上答应我,也没有拒绝,只是说别月村还有一些事需要他安排。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会在做好安排之后,和我回一趟旭城,住一住我的豪宅,但他不会一直留在旭城,岳家寨永远是他心里的一道伤疤,他仍然想帮助偏远落后山区里的小孩。
我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想法。
“弟弟,我刚才发现了一件事。”小东西已经擦干眼泪,手里拿着我送给他的咸鸭蛋。
“什么事?”难不成你们还能发现我的咸鸭蛋坑在哪里?
小东西说:“你没头发比有头发帅耶!”
话音一落,大家全都附和起来。
我竟是无言以对。我承认我剃光头好看,头型好、脸小、五官精致,再挑剔的导演在我这颗头上都挑不出毛病。
可难道我有头发就不帅了?稚儿!
岳升回来了,提着一篮子菜。小东西这个笨蛋,居然当着岳升的面对我说:“弟弟,我后来认真想了下,你真的和碟子里那个明星长得一模一样呢!”
我看了岳升一眼,而他正看着小东西手上的咸鸭蛋。
我心道糟糕,我偷吃咸鸭蛋被他发现了,连忙说:“哥,我没吃,我给他们吃。”
岳升笑了笑,走去厨房。
“因为我就是那个明星。”我得意地冲小东西眨眼。
小孩儿们又惊呆了,丸子头结巴道:“真,真,真的?”
小东西扑到我怀里,他最笨了,我说什么他都相信,毫无怀疑精神,“那你为什么来我们村?”
“我来找岳老师。”我看了看厨房,“他是我哥。”
“那找到了呢?”小东西苦恼起来,“你们就要走了吗?”
小孩子最受不了的就是离别。
我将小东西抱起来,让他坐在桌子上,“放心,岳老师不会丢下你们。”
小东西又问:“那你呢?”
我?
“那你呢?”羊角辫说:“弟弟,你会回去跳舞吗?”
我乐了,忽然灵光一现,“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跳舞好看?”
小胖球发挥他爱吃糖嘴甜的本事,“弟弟,你唱歌也很好听!”
我说:“那你们想看我现场唱跳吗?今年……今年来不及了,明年你们放假的时候,我带你们去看我的演唱会。”
山里的小孩,电视节目都没什么机会看,更别说演唱会。可我这么一说,他们立即手舞足蹈起来,还逼我和他们拉钩,如果我反悔,那我的头发一辈子长不起来。
这可真够恶毒的……
岳升做了我喜欢吃的卤猪尾巴,那香味儿把我口水都勾引出来了。我快吃完的时候,见岳升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两枚咸鸭蛋。
我虽然刚才打了一个嗝,但我现在又饿了。
他给我剥壳,将蛋黄掏在我的碗里,“吃吧。”
我就知道!他疼我懂我,知道我馋咸鸭蛋!
吃完饭我想洗碗,但岳升说我伤还没有好,叫我去院子里的凉椅上待着。他将厨房收拾妥当,又给我拿来在井里镇过的西瓜。
天黑了,繁星满天,萤火虫飞舞。
凉椅只有一把,我占着,岳升就只能坐在凉板上。
我殷勤地给他扇风,“哥,你为什么选择别月村?”
这是我自从恢复记忆就一直很想问的问题。偏远的村子那么多,他为什么留在别月村?
岳升沉默了好一会儿,“不是选择,只是偶然到了这里。”
我开始听他讲六年前我们分别之后的事。他说,他曾经迷茫过,个人的力量有限,可在大城市惠及不到的地方,还有那么多蒙昧落后的村子,他选择去一个村子,就会错过另一个村子。
在来到别月村之前,他已经在十来个村子里待过,但都没有停留太久。离开一个叫丰泉村的地方时,一个女孩追着他的车跑了很久,对他说:“岳老师,你不能一直陪着我们吗?你走了,谁又来给我们上课呢?”
他后来想了很久,既内疚又无奈。他无法长久地留在一个村子,因为还有下一个村子等着他。可是他来了又走,村子里的小孩真的能从此好起来吗?
“也许我应该留在一个村子里,见证一代人的改变。”岳升说。
我问:“然后你就到了这里?”
岳升点头,“也算是一个巧合。”
我没听明白,什么巧合?
岳升说:“刚来的时候,我还在犹豫,直到后来,我看到了村外的雪山。”
我呼吸一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却没有看我,眯眼看向村外雪山的方向,“原来别月村也能看到雪山,还有雪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44我是偶像
我觉得我浑身的血好像都静止了,须臾,又一股脑沸腾起来,冲向我的肺腑四肢。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也顾不得头上的伤才刚拆线,就用力抱住岳升,挤进他的怀里。
他似乎错愕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用手护着我头上的纱布,轻轻拍打我的背。
“我就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我竟然说得咬牙切齿,也不知道在“恨”什么,“哥,我就是你看到的积雪!”
岳升轻声道:“嗯。”
“你想我陪着你,是不是?”我哽咽道:“这几年,你一直想我陪着你!”
岳升又道:“嗯。”
我在岳升怀里抖得厉害,心脏、脊椎,还有大脑,哪里都麻了。十八岁的时候,我以为他不要我了,将我一个人丢在旭城。后来一年又一年,我开始理解他,知道对他来说,我也是一个重要的亲人,他丢下我,也许是在当时的情况下,他能做出的对我俩来说都最理智的决定——尽管这个决定不一定最好。
在我想念他的时候,他也记挂着我。
只是我不曾想到,他将我放到了那么重要的位置上。雪山陪伴着他,就像我在他身边。
他很孤独。
“呜……”我压抑不住,竟是抖得越来越厉害,我紧紧抓着他的衣服,问:“哥,你有没有后悔过?”
他搂着我的手一顿。
我闭上眼,将眼泪蹭在他胸口。我知道我问了一个傻到极点的问题,答案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若是他不后悔,他为什么要我发誓不再离开他?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无私慈悲,他也只是一个凡人,有凡人的卑劣,他想趁着我是一只傻乎乎的鹦鹉,将计就计,把我留在他身边。
“后悔。”一段沉默后,他终于开口,“但是如果可以再次选择,我……”
“我知道。”我从他怀里钻出来,顶着满脸的泪望着他,忽然狠起心来,想在他心上剐一刀,“你还是会带走小太阳,留下我。可是哥,我过得不好,我老是幻想我是小太阳,我还打伤了我的助理,他是个好人……我生病了,医生治不了,只有你可以。”
他专注地看着我,眸底越来越沉,眉心的褶皱里像是藏着一整个人间。
“嘘。”我伸出食指,压在他的唇上,然后贴过去,隔着食指与他亲吻,几乎用气声说:“哥,你不用解释,我慢慢想,我还有时间,你让我慢慢想。”
他握住我的手腕,食指压在动脉的位置。那里在猛烈跳动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猛烈将我的手扯开,然后狠狠咬住我的嘴唇。
他的目光不再平静,那些万丈深渊之下的暗涌终于冲破海面,掀起惊涛骇浪。
我睁大双眼,有几秒钟连呼吸都忘了。我哥,不,我心爱的人在吻我,他又吻我了。
他吻得那样用力,几近啃咬,简直要将我吞入腹中。
我的心脏被填得很满很满,满得挤出了酸涩,流出了痛楚,我环住他的脖子,卖力回应。如果他想吃了我,那便吃了我。
我的倾述终止了,他将我抱进家中,放在床上,我那些组织了好几天的话在他怀里支离破碎。
沉沦的不是我,是他。
别月村唯一一所小学放暑假了,我和岳升出发去旭城时,小东西和羊角辫跑到村口来送我们。黄小野开车,颠簸半天之后,我们到了镇里,又从镇里搭中巴去市里。晚上,我们住进简陋的招待所,等待第二天的火车。
我头上的伤已经好了,不用再裹纱布,但留着一条难看的疤,好在我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一片扎手的青茬。时间在修复伤痕,也让我心里的答案越来越清晰。
分别是当年的岳升能够做出的最理智的决定,因为那时我幼稚,岳升迷茫,我们在洪流里颠沛流离。
可现在我已经有能力站稳。
“哥。”我在窗户边转身,背对着楼下马路的熙攘,“我想和你一起做支教这件事。”
岳升回头,仿佛已经读懂我心里的想法。
“你说你去了一个村庄,就不能去另一个村庄,永远有下一个村庄等着你。”我心情澎湃,非要形容的话,就像当年岳升经过千难万险,将我从岳家寨逃出来时——单是想到将要和他做同一件事,我就激动难安,“我可以用我的影响力牵头,还可以成立一个基金,我有人脉,也拿得出初始资金,你懂教育,你去过那么多山村,熟悉村里的一切。哥,我们不止可以见证别月村一代人的成长,我们还可以见证更多更多个别月村的改变!”
岳升眼中的光明明灭灭,我走过去,抱住他,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哥,你的山雪长大了,有本事了,可以像当年你救他那样,和你一起改变更多孩子的命运了。”
这一刻,或许我们都想到了金明。他本该活着,我们当初赶回岳家寨,就是为了救他。可是我们到底迟了一步。
我感到岳升的胸膛正在轻轻震动。他不像我这样,总是叽里呱啦说不停,他十五岁时就沉默寡言,他将本不属于他的苦难装在心底,悲天悯人。
可他也有需要依靠的时候,我可以当他的依靠,我就是他的依靠!
“郑策安排我出道时,给我的定位是偶像。”我说:“哥,你不要拒绝我。现在我觉得我比过去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个偶像。我肩上有责任了。”
岳升扶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问我:“你想清楚了?”
我说:“想清楚了,刚回家那天我就开始想,想到现在,头上的疤都要掉了。”
岳升笑了笑。
“我们可以将志同道合的人聚集起来,我的号召力在那里,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关注偏远山区里发生的事。”我不想给自己脸上贴金,“而且我也不是纯做慈善,我可以拍纪录片,拍电影,做节目,然后慢慢转型。哥,你觉得怎么样?”
我生怕岳升不答应,恨不得一股脑将我心里的想法全都倒出来,像那些唾沫横飞卖保险的业务员。
我看上去一定很滑稽。
我还有一个更滑稽的想法,如果他拒绝我,我就用我扎手的头发去刺他。
他不怕痛,但怕弄伤我刚长好的伤口,所以他被刺几下之后就会妥协。
“哥……”我还想继续说,他却道:“基金叫山雪?”
我愣了下,旋即明白他的意思。
我得意地说出我想了好几个晚上的名字,“叫小太阳基金!”
45爆了(完结)
我和岳升本来计划立即回旭城——我太着急了,想让他马上住进我的豪宅。但在我向他剖白了心里的想法后,我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不急着回去了,我想让他带我去耘山县、丰泉村,还有那些他曾经去过的村庄看看,因为我现在是“金主”了,我有责任有义务去实地“考察”一下。
其实我“考察”没屁用,我只是想踩上岳升的足迹。我是他的跟班,他去过的地方,我也要去!
“都很偏僻,路上会很辛苦。”岳升说:“有的村子没电没气,喝水还要自己挑。”
我顿时气鼓鼓。他这是小瞧我吗?我虽然很有钱,但我吃得了苦啊,哪位导演和我拍戏,不夸一句“宁曳能吃苦”?再说,别月村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不还是住了小半年?我还打算今后每年都回别月村和小东西打架呢!
“辛苦没关系。”我拍拍胸膛,“哥,你照顾我就行。”
岳升像是没想到我的脸皮竟然厚到了这般地步,愣了下才笑道:“好。”
他这个笑温柔死了,差一点就把我这团雪给融化掉。
我忽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这团雪待在他这样温柔的人身边,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化呢?
叮!答案来了。
我怎么没有化?他弄我的时候,我不是早就化成水了吗?
我的脸和脖子当即红得要命,给我插个管子,我当场就能喷气冒烟。我明明不是小太阳了呀,怎么还是这么黄?
岳升忽然伸出右手,托住我的脸颊。我都不敢动了,他那么了解我,一定看出我在想什么了。他会不会在心里吐槽,说我是只浪鸟?
他却只是笑了笑,叫我把碘伏和棉签拿来。
我头上的伤好了,但正在长肉,很痒,我老是忍不住挠,岳升每天都会用碘伏给我消消毒。
他捏着棉签,轻轻在伤处沾。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他其实也好矛盾,给我擦药时这么轻这么温柔,可搞我时就特别粗暴——好吧,其实他搞我的时候也可以很温柔,只是我对他的粗暴记忆犹新,因为那可真是……
太爽啦!
我一甩头,心想我得克制一下,我现在是个人了,不能老是这么禽兽。
岳升却按住我的头,不准我乱动。
他按这么一下,我还以为他要把我往下面按去呢。我激动,我可以!
结果他没有那个意思。
前几次做的时候,他都不要我咬他,我得找个机会,让他爽得不要不要的,呃,就像我爽得不要不要的那样。
因为临时改变了行程,火车票得重新买。我是个当红明星,在乡村无所畏惧,但是在城市转车时,就只能裹得严严实实。岳升一路护着我,还真是像我开玩笑的那样,把我照顾得周全。
我们先是到了丰泉村——就是岳升去别月村之前,最后待过的村子。当年那个追着他的车跑的女孩已经不在村子里了,村长说,她和另外两个男孩发狠读书,非要去外面上学,村民们凑了些钱,还真将他们送出去了。
说到这里,村长憨厚地笑起来,用我听不大明白的土话说:“他们现在成绩都很好,在班上排前几名呢!拿了奖学金,将来有大出息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来我们村子,教孩子们念书,给他们父母讲道理,桃妞儿肯定早就跟她爸妈一样下地干活了。”
岳升将村长的话翻译给我听,我眼睛一下子就起雾了。岳升说一个人力量有限,可是仅仅是在丰泉村,他就已经改变三个孩子的命运了。不,不止三个,那个叫桃妞儿的女孩放假回来,还会帮助更多年纪更小的孩子,尤其是女孩。
我们在丰泉村住了三天,老实说,这里的条件的确太差了。别月村还能靠山吃山,这里的山却荒凉贫瘠,水资源也特别匮乏,夏天出汗多,水就那么一小桶,我洗澡还得让岳升帮忙淋一下背,不然洗不干净。
但是这里的人却朴实善良,不像曾经的岳家寨。这种地方其实是最容易改变的,因为他们渴望改变,缺的只是一双帮助他们的手。
我记下来,打算回旭城后交给基金团队做一个帮扶策划。
离开丰泉村,我和岳升沿途又去了十来个村子,它们有的改变不小,有的原地踏步。我踌躇满志,因为岳升现在有我,他过去没有做到的,我来!
最后,我们来到北方的耘山县。这个地方曾经长时间让我喘不过气。岳升来耘山县时我才多少岁来着?十六岁还是十七岁?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和岳升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有不同的追求,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各奔东西。我慌张又害怕,一边奔着不知道在哪里的前途,一边眼巴巴地给他打电话。山里没有信号,我听见的总是冰冷的机械音。
我改名宁曳,也是在那个时候。
如今,想起当年的事,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那些压抑在心底的难过竟然轻飘飘地就散了。
我们的确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但是我们再也不会各奔东西,我们的灵魂早已缠绕在了一起,如今连手也十指相扣。
耘山县算是比较幸运的偏远县,多年前就被志愿者注意到,比我们经过的那些村子发展得好,县城下边的几个村子甚至开始发展旅游业,不过因为实在是太小众了,游人寥寥。
山里路不好走,我走累了,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休息,岳升给我打来溪水,又冰又甜。
甜得我一喝完,就忍不住与他接吻。
十六七岁时我恨的地方,终于成了我二十四岁时的浪漫之地。
两天后,我忽然接到郑策的电话——我恢复记忆后联系过我的助理,他一定是从助理处得知我刚办的号码。
郑策利用了我,我是近几年来他打得最好的一张牌。但我也利用了他。说一句冷酷的话,我们这叫做互相成就。
我必须承认的是,他是最可靠的经纪人。
我以为他打电话来是问我的近况,毕竟他已经半年没有联系过我了,没想到他让我看微博热搜,说我“爆”了。
我“爆”过太多回,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看完热搜后,我心跳有点快。我和岳升在耘山县被恰好去那儿旅行的粉丝拍了,不过她拍的不是我们接吻,而是岳升给孩子们上课、我帮老农们干活。照片里,我穿着岳升的工字背心,戴着草帽,腿上很多泥,除了一身晃眼的白皮,和当地年轻人没有区别。
我已经在公众的视野中消失大半年了,这一“登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宁曳耘山县”话题马上就被刷成了“爆”。
说实话,我也惊讶。我本打算回旭城后与郑策平心静气地商量转型、商量小太阳基金,等一切都计划好了,再公开露面。
可我这就“爆”了。
拍照的粉丝字里行间都迸发着激动,她说她看到我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但那个戴草帽的确实是我,她没敢靠近,我们走了,她才跟当地人打听,得知和我在一起的酷哥老师多年前来耘山县支过教,帮助了很多小孩。
网上众说纷纭。
“宁曳不是出国进修了吗?怎么还在国内呢?他这是干嘛?体验农村生活?”
“会不会是为下一部戏做准备?星腾不是放出消息说宁曳要转型了吗,说不定已经接了一部现实向题材了。”
“不可能是为戏做准备吧,剧组其他人呢?我看po主的意思,宁曳这是在做公益?”
“啊啊啊啊我们哥哥也太好了吧!在最红的时候沉淀下来,贡献能量,做有意义的事!”
“和宁曳在一起的酷哥好帅啊,直击我的审美,我已经嗑起来了!”
“嗑CP带我一个!”
“宁曳又买营销了?消停点行吗?”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这不是营销吧……”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营销,发博的粉丝直接po出了多张火车票、旅行计划表、和家人朋友的聊天记录,甚至拿命发毒誓,自己真是碰巧去到耘山县旅行,碰巧遇到我。
我心里又软又酸。
郑策在电话里言简意赅道:“把你的计划告诉我。”
此时天已经黑了,我和岳升待在耘山县一个招待所里。我讲电话,岳升正在看微博,我偷偷瞄他,发现他看得很认真,他大概从来没有这么耐心地刷过微博。
事发突然,我不得不提前告诉郑策我的想法。我知道,他会给我想出最佳的应对方法。
听我说完,郑策沉默了半分钟,然后我听见一声轻笑。
“出息了啊小崽子。”郑策的声音有种罕见的放松。
他居然对我示了弱,说从去年底我打伤助理之后,他就一直沉浸在焦虑中,因为即便是他,也无法阻止我这颗星星的陨落。
“你自己却想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最后他清了清嗓子,“交给我,正好趁这次热搜,慢慢将你那小太阳基金计划抛给公众。”
挂断电话,我出了一会儿神。
我以为我还能再和岳升享受一段时间二人世界呢,没想到我们的计划这就要开始运作了。
这一刻,我感到不管是作为偶像,还是“金主”,都斗志满满。
我看向岳升,他正在屏幕上点着什么。
“哥。”我走过去,“你在看什么?”
他将手机拿给我,“点赞。”
我:“………………”
你在干什么?你再说一遍?
“没用你的号,我刚注册了一个。”他平静地说。
我这才发现,他的号连名字都没取,就挨个在那些夸奖我的评论上点赞。
我一下子就疯了,他这老实巴交闷声点赞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欺负他。我想狠狠亲他,可我知道,最后被欺负的还是我。
深夜,郑策替我发声,微博“爆”了第二轮。
而我正骑在岳升身上,我的腰没力了,我趴在他的胸口,哑着声音说:“哥哥,我们要回去了。”
他摸着我长好的伤痕,“嗯。”
我又说:“我们要去大干一场了。”
他笑了,揉着我仍旧扎手的头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