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大雨。斜坡上布满的被风打下的叶片。凄苦的灯光。
这是个有着悲剧意味的场景。
他就站在这斜坡上,人也倾斜得厉害,仿佛世界颠倒。雨汽扑击着他的裤管,凉意侵入他的脚踝和膝盖,他冷得快要麻木。
御寒的本能使他双臂环抱,微缩住脖子,双腿不自觉地打颤,因此看上去没什么风度。但他穿得又违和的好看。
水色衬衫搭配卡其色长风衣,把他衬得挺拔而俊秀。一把沉沉的黑伞,遮住头顶的光,只让他的下颌被灯光映亮,于是伞也显得有了几分朴素的神秘感。
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
但他知道,他要等的人绝不会来。
如此,在重复的梦境里,他一遍又一遍地等待,心脏悬在刀尖,绝望若死。
日日夜夜地,就像是受着某种惩罚。
次日天阴,乌云堆叠在天空,压得风透不过气,借由窗户发出呜呜的悲鸣。
江离被这声音吵醒,暗自懊恼起得早了,薄聆还未出门,他俩在客厅撞上。
到底是成年男子,又是创业人士,心理素质过硬,薄聆仍淡然地邀请他一起吃早餐。
不必说,早餐定是他为胃病患者悉心准备的。
江离感到有些头疼。毕竟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对方又始终守礼而坦诚,他若是一味冷硬地拒绝,只会显得自己不近人情。
餐桌上已经放好了早点。熬得香浓的小米粥,体态饱满的小蒸饺,切成小块的油条,全是江离爱吃的,又不伤胃。
不得不说,薄聆很会投其所好。他是个注重细节,善于观察的人。有那么一两次,江离贪睡,傍晚才起床,点外卖就选了这些东西。
那时薄聆刚好回来,被他撞见自己晨昏颠倒的懒惰生活,当时江离还些许惭愧。
油条太大,他向来是将之切成易于入口的小块,而不惜舍弃一部分的酥脆口感。没想到薄聆把他的饮食习惯记在了心上。
拒绝人不是什么难事,但浪费一桌子的好意着实不是江离的做派。他拉开椅子坐下,说:“谢谢薄先生。”
那便之后再还回去吧,只要维持住平衡就够了。——他是如此天真地想到。
可这就像个环,接连不断,除非打破,就只有一直重复圆形的轨道。
下午五点半左右,江离正打算做饭却收到了薄聆的微信消息。
薄聆:楼下新开了一家咖啡店,开业酬宾买一送一,闻着很香,要一起尝一下吗?
江离感到有点好笑。薄聆约人的方式有够朴素的,让他想起微博上的一条吐槽:孤独就是,遇到买一送一的时候只有自己喝两杯,然后撑了。
这就是孤独吗?
江离不知道。如果有买一送一,他多半也不会感兴趣。
正要回复自己不去,手机又震动两下。薄聆发来了一张照片。
咖啡店门口立着一块小黑板,左侧粘着一枝花,底下用彩色粉笔写着可爱的圆体字。
“本店主推:
榛果拿铁(右侧配三个小榛果简笔画)
丝滑摩卡
……”
薄聆:我觉得榛果拿铁应该味道不错。
江离看着手机慢慢笑开。世界上没有比榛果拿铁更好喝的东西。他对薄聆的印象不由得又好了几分。
既然是室友,他躲躲藏藏也没有必要,总归是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已经彻底说开了,过分的躲闪说不定还让人觉得他欲擒故纵。不如大方点,把他变为朋友。
于是他回道:好,等我十分钟,你先进店吧。
临出门前,他看了眼天边黑压压的乌云,带上了一把伞。
咖啡店在巷口不远的地方,坐落在马路对面,装修得清新文艺,整体是暖黄色调,灯光也温暖静谧,门口放着好几盆绿植,在阴沉的天色里像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
江离走过人行道,在玻璃窗外看见了薄聆,他坐在靠窗的卡座上,姿态放松,在看手机,侧脸很动人。
江离进店,走到他身侧,轻敲一下桌面。薄聆应声抬头,却又愣住几秒。
江离坐到他对面,笑起来:“怎么?”
薄聆认真地看着他,诚挚地说:“你穿这件毛衣很好看。”
他穿着一件米色的绒线毛衣,很是宽松,领口露出锁骨,毛衣表面又看上去有点毛茸茸的,衬得他像个午睡刚起的慵懒大学生。
江离道:“随便从衣柜里找出来的。好像很久没穿过了。”
“很适合你。”
“谢谢。”
他们说了没两句话,店员拿着菜单本过来了。“请问您要点什么?”
江离对她一笑,并没翻看菜单:“要一杯榛果拿铁,谢谢。”
店员是个长相秀美的女孩子,点完单又红着脸看他,像是要说什么,又不好意思。
江离向来对女生温柔,和颜悦色地问她:“还有事吗?”
女生害羞,用菜单本挡住半张脸,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毛衣真好看。可不可以给我个链接啊?”
江离的确有点吃惊,他原以为她会要他的微信。不过他很快说道:“不好意思,我有点不记得在哪儿买的了。我翻一下订单记录,等下告诉你好吗?”
“谢谢你!不急的,麻烦你了。我先去做咖啡。”
江离点头:“那我等下告诉你。”
店员快乐地离开。
江离看向薄聆:“我该夸你审美水平高吗?一般女孩子更能看出是否好看来。”
薄聆轻轻一笑:“因为你穿得好看。”
他话说得直白,没有调戏的意味,反而很让人有好感。江离不再言语,打开手机看订单记录。
但他没有找到关于这件毛衣的记录。不过,这件衣服似乎也不是实体店买的,他对此毫无印象。
他愣了一分钟,听见薄聆说:“你不如看看标签是什么牌子,或许她能找到同款。”
“好。”
但他记得,这件毛衣的水洗标上没有品牌名字,只能看背后的标签。
正犹豫着要不去洗手间一趟,薄聆站起来了,走到他身边说:“我帮你看吧。”
这种时候太矫情了还是没必要。江离心底叹口气,点点头,微垂下脖子。
薄聆只是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领口,很快便放开了,快得让江离怀疑他究竟看没看清楚。
他走回座位,从包里拿出一支笔,没找到纸张,便从纸巾盒里抽了一张纸,将品牌名称写在上面,递给了江离。
是个英文名。江离不自觉皱起眉,他从来没进过这个牌子的店。
大概是有人送的吧。然而他记性实在太差了,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有谁送过他毛衣。
店员送咖啡上来,江离将纸递给她。女孩子感谢了他,高高兴兴地走了,应该想买来送男友。
咖啡的香气里隐约透出坚果的温暖气息,江离喝了一口,味蕾被满足,也很快把这件小事抛诸脑后了。
江离有意发展“朋友”关系,因此谈话间特意挑了些不容易产生暧昧的话题。他们聊到音乐,说起巴洛克时期,又转到亨德尔身上。
他们似乎很有共同语言。江离说些什么,薄聆都能接下去。他尤为喜爱亨德尔的作品,因此没控制住,自顾自说了很多话。
薄聆则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听得十分认真。
无论是谁,在聊天中遇到一个很好的倾听者都会感到愉快。江离很久没有与人交流过了,这样在咖啡厅里自由散漫地说些话,的确使他放松。
最后江离抒发完对偶像的满腔崇拜,满足又喜悦地轻轻眨眼,不小心跟薄聆对视上。
对方的目光带着眷恋,又像白瓷杯子里的咖啡,氤氲着热气。江离的心跳被拨乱一秒。
这不太对。他局促地收回目光。
时间已经过去几十分钟了,他拿起手机看了下,邀请薄聆共进晚餐,无非是还了他这两天照顾自己的人情。
可人情这东西,到底没那么好还。一旦沾染,便如毒药般难以彻底戒除。
餐厅是薄聆选的,是一家专门做汤锅的店。两人吃了一份薏仁炖老鸭汤锅,听上去很养生,还解了几分秋燥。
走出餐厅时果然下雨了,江离撑开伞,还没走,立在门口的服务员就探出头来叫住了他们:“先生,您可以扫码添加我们的微信公众号加入会员,下次在手机上预约座位更方便,还有专属优惠哦。”
薄聆低声问:“你喜欢这家店吗?”
江离一时没反应过来。薄聆为什么要问他的意见?听上去很像是要为了迁就他。
服务员笑得动人,殷切地看着他。
江离点头:“味道很好。”
薄聆便主动拿出手机,很认真地听着服务员的指示,注册资料。
江离往旁边走了几步,立在屋檐下。疏风穿过他的毛衣,渗入几分寒意,他感受到一种萧瑟。
他抗拒薄聆这样的举动,被亲近、被用心照顾的感觉,令他太过不自在。
视线也想要远离那个人,江离微侧着身体,把目光放到马路上去,看大货车照着大灯往前驶去。
他的瞳孔猛地缩紧。
那亮黄色灯光照得极远,把那路中央一只瑟缩的小猫照得分外明朗,而车子就要开过去了!
江离的心被紧紧揪住,他的腿先于意识行动,不受控制地往前跑去。
薄聆刚注册好,转身便看见他往马路上跑去,当即皱起眉,紧跟着走过去。
江离听见货车那特有的哐当的响声,铁皮摇晃着,用剧烈的、冷酷的撞击声响刺激着他的耳朵。
他一下子觉得呼吸困难,脚如浇铸,怎么也挪不动了。他眼睁睁看着那货车无情地、毫不顾忌地碾过了那只猫。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又猛地开始发热,一阵又一阵的烫得骇人的热意钻进他的大脑,他眼睛烫、太阳穴烫、脸颊更像是要烧起来了。
好像,他也就躺在那轮胎底下,任凭那玩意儿从他身上碾过。压断他的肋骨,挤出他的血液,使他成了脏兮兮的一团糊状物质。
他仍紧紧地握着那把伞,用力之大,仿佛要把伞柄捏断。
他的眼前被昏黑的阴翳遮住。沉沉的天色,雨如泼墨,一瞬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江离不记得他出车祸时的样子。大概是难看的,他想。
“江离。”
“江离。”
“江离。”
有人在叫他。他渐渐找到一点清醒的白色,从那黑漆漆的地方往外走,动了动干涩的喉咙。没能发出声音,但他眼前稍微多了些亮光。
昏黄的路灯落到地上,把沾着雨水的树叶照得反光,他眼睛一痛,闭了几秒才又睁开。
薄聆站在他面前,衣服和头发都被雨淋湿了,却用着笃定而温和的语气对他说:“猫没事,避开了轮胎。”
江离这时候很迟钝了,一时间听不懂薄聆的话,样子是呆滞的。
于是薄聆轻轻地扶住他的下巴,让他转头,在他身旁说:“你看,它活着。”
可怜的小猫,浑身沾满泥浆,脏得看不出本色,小小的身躯仍害怕地蜷缩在路中间。
江离吸了口气,鼻腔里发出微弱的声响,听上去很脆弱。他遥遥地看着小猫,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感伤,仿佛在看死去的他自己。
薄聆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小猫。他抬步走过去了,大步地朝着那只猫走过去。
这时马路上没什么车了,只远远地传来几声鸣笛。
江离的心陡地活泛起来,他看着薄聆的背影,看得格外仔细,他屏住呼吸,又惊又怕。
他看到无穷无尽的幻象。
薄聆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他走过去,抱住那只小猫,如同抱起一个死去的恋人。
悲绝的天色,不停落泪的苍穹,预示着阴郁的毁灭。来来去去的车辆,开得迅疾,带着虚影毫不留情地压过了薄聆。
一辆又一辆,从他的身体穿过,他被这辆车撞倒,又被那辆车撞飞。他像只球,被踢来踢去,头破血流。要是他不去救猫,就什么事也没有。
江离脸色发白,被这重重叠叠的虚幻之景打碎了灵魂。他绝望得无以复加,觉得自己再也活不成了。
死吧,死在这里。别救猫,别救我。
然而薄聆穿过了细密的雨帘,带着一点湿气,稳稳当当地抱着猫儿,又走回他面前。
“你看,它没事。”
这声音不同于凄冷的风,温柔从容,拨开了他意识里陌生而诡谲的东西。
江离抬头,把目光放在了薄聆脸上。后者很快露出一个笑容来。
江离觉得,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蜇了一下。
“嗯。”
半晌,他出声,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
那猫儿太小了,不及薄聆两只手掌大,应该出生没多久。江离看向这小小的动物,眼神复杂。
薄聆说:“你摸摸它。”
于是江离试探地把手放到了它的头上,他感受到小猫被弄湿的皮毛下泛出的热意,同时察觉到它微微发着抖。
江离不知道要怎么办,他只好又看向薄聆。
薄聆笑了一下:“我们把它带回去养吧。”
“好。”江离回答。这时,他猛地意识到,薄聆已经浑身湿透了,他把伞挪过去一点。
“抱歉,我们快点回去吧。你全身都被打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