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爱,我说,我以后都要这么叫你。然后我噼里啪啦重复了无数遍。他仿佛忍无可忍,却又制止得没什么力量,只伸手在我脑袋上胡乱摸了摸,说别闹了。我拉了拉他的胳膊,说,你也坐下来,别挡住我晒太阳。
他坐了下来,我说你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他说没什么可讲的。我说总有记忆深刻的事吧。他摇了摇头,说,真没什么,没什么值得记住的。
我们又坐了一会。他说,我都不知道烟囱拆了,我以为它会永远那么立着。楚悉忽然垂下头,笑了笑,说,走之前我还在这埋了个纸条。
写了什么?我问道。他笑了,说,特别傻。写的什么,快说,我催促他,傻才要听,我就是想笑话你。
他扭头看向我,舔了舔唇,仿佛真的难以启齿一般,又转头望向远处。“我要成功”,楚悉特别小声地说。什么?我装作没听清。“我要成功”,楚悉破罐子破摔,字正腔圆地重复道,就写的这个。我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拽他,说,你起来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我要看。他说,哪找去,肯定找不到了。
我笑得停不下来,吃了一嘴土,忍不住咳嗽起来。楚悉拍着我的背,跟我一起笑开了。
这时我忽然发现长顺麻将馆那串字底下蹲着个人,跟我到达那天见到的是同一个。他在抽烟,头扭向我们这边。我拍了拍楚悉,说,那个人在看你。
楚悉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的同时,有人在远处喊了那个人一声,他大声答应,把烟踩灭,拍拍屁股,趿拉着拖鞋走了。他牛仔裤的卷边盛了一捧黄土,每走一步,就扑簌簌洒落下来些许。
你认识他?我问楚悉。
嗯。他说。
你跟他什么关系?我问道。楚悉说,朋友。我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你朋友真多。是不少,楚悉说。
我站起来,插着腰,低头问他,什么朋友?跟我一样的朋友?楚悉仰头望向我,又下低下头,目光寻着那位“朋友”离开的方向看去。就是朋友,他说,小时候的朋友。顿了顿,他又开口道,有彩色照相机的那个朋友。
我重新坐下来,问他,那我呢,我是你什么朋友。现在的朋友,楚悉说。
我本来还想再待几天,当晚楚悉却明确且不容商议地通知我必须离开了。我说那你走,我一个人再住几天,我搂住他妈妈的胳膊,说,阿姨做饭可好吃了,我没吃够。楚悉只说,该走了。
第二天早上出租车来接上我们后,我从车窗看到他妈妈在后面摆手,想往前走却又一直站着没动,车越来越远,楚悉始终没回头。
路过烟囱时,楚悉小时候的那个朋友依然穿着同一条牛仔裤和拖鞋,用同样的姿势蹲在墙边抽烟。车载着我们一闪而过,他仿佛和长顺棋牌室一样,牢牢桩在地上,除非敲成废墟,否则永恒地待在原地,不可能挪动。
我对楚悉说,你的愿望实现了,你已经成功了。他看了我一眼,又扭头看向窗外,摇了摇头。通天的烟囱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塌了,想飞上天的人却依然不能满足。
第9章(1)
下了飞机我收到一条樊忆川发来的信息。他说他因为工作要回美国一段时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继续住在他?家里,只要定期帮他打扫卫生就可以。他短期内都不会回国,回来之前会提前通知我。
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开始永恒地有圣光伴随,伟大到逼我直视自己的不堪。为了保留自己藏污纳垢的灰色地带,我几乎可以说是狂奔着逃离了出去。我既没回樊忆川家,也没搬回去跟楚悉同住,而是自己租了个房子,这让我暂时松了口气。
楚悉没有问我和樊忆川的事,他大概没什么空闲用来关心我,这两天在老家已经浪费了他很多时间,一出机场他就直接往公司赶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楚悉忙得不可开交,有无数的客户要谈,无数的应酬要参加。
一周至少有三天会在十一二点打电话给我,醉醺醺地告诉我他的所在地,有时候在酒吧,有时候在饭店,有时候在酒店,这得取决于客户喜欢在怎样的环境里谈事。他每次电话里说的都差不多,跟我说他喝多了,问我有没有时间去接他。
我不爱看见他喝醉之后的样子,会给我一种看到畸形动物的不适感。好像一只天生没有翅膀的鸟不管不顾地要往上飞,可连被定义为“鸡”的动物的运动轨迹都比它的更适合被称为“飞翔”。然而我们频繁的见面机会又都是酒制造的,楚悉不喝醉根本不会主动找我,搞得我没有立场责怪它。
这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看电影,看得不怎么专心,眼睛总往角落的时间上瞟,琢磨着楚悉也许该来电话了。等到了凌晨一点手机也没响,我正要关了电视去睡觉,电话却来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同寻常,似乎格外地快乐,每一个字都被他带上了笑的音调。报上地点后也没问我有没有时间,而是拉着长音喊了声我的名字,容礼,他说。干什么,我问。
听着他因为酒精而迟钝的呼吸,我不自觉皱了眉头,有些不耐烦。干嘛,我又重复了一遍。来接我,楚悉说,快来接我回家。后半句的节奏和音量像小孩子喊口号一样,接着他挂断了电话。
听到他这种语气我就能确定今天他喝得比往常都多,绝对是烂醉如泥。楚悉喝酒分两个阶段,一般多的时候只是昏昏沉沉,不爱说话。喝到这种程度时,他简直像是成为另一个人,变得不知廉耻,自恋无比。
?开车去的路上我十分烦躁,在心里把和他应酬的客户千刀万剐了无数遍。不知道是什么客户重要到能让他拼了命去喝酒的地步。
车开入饭店所在的那条路,隔着老远我就看到了楚悉歪着上半身斜靠在墙边。我停到他身前,摇下副驾驶车窗,冷声对他说,上车。
他笑着冲我晃过来,忽然在车前做了个立正的姿势,冲我喊道,是!
回家的一路上楚悉都在笑,他越笑我越生气,恨不得把车停在高速上,把他扔出去。我调动所有的力气来忍耐,终于完好无损地把他送回了家。
车一停,他忽然笑嘻嘻地搂住我,因为安全带的限制他将我搂得极其用力,仿佛是把我当木头杆子抓住了。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双手捧住我的脸左右摇了摇,语调真挚无比,告诉我他晋升了,现在和他一个等级的都是比他大十几岁的老大哥。他又强调了一遍,我晋升了,容礼,我是最年轻的一个。他的脸上溢出源源不断骄傲的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伸手把他的安全带解了。楚悉猛地冲下倒去,抓住我的腿撑了起来,笑出了声,笑得脸更红了,仿佛不是他自己出丑了,而是看了别人的笑话。他攀着所有手边能攀的东西慢慢坐正,头靠副驾驶椅背,扭头与我四目相对,郑重其事地开口道,我是不是很不错。
我说,不错,特别不错,可以了吧?下车。你认识的人里面我是最厉害的吧?他又说。我说,是,是,你最厉害,下车回家自己厉害去。
我推他,他就任我推,一副不打算下车的样子。我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试图去够他那边的车门。可我的胳膊刚伸过去,他就抬手拦住,扯过我的右手,手掌在我小臂内侧的伤疤上摩挲。
我愣了愣,跌坐回驾驶座,由着楚悉摸了半天。痒死了,我说,却没有挣脱的意思。
第9章(2)
?搬回来住吧,楚悉突然说。我说不。我知道你和樊忆川什么都不是,楚悉说着放开了我被他当成玩具把玩了半天的小臂,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他叹了口气,说,你要演也演得真一点。
楚悉突如其来的“告白”使我恼羞成怒。我心里明白他从来没把我和樊忆川的关系当过真,但直截了当地揭穿是另一回事情,何况还是用这么轻飘飘的语气说出来。仿佛我就是个小丑,站在他眼前的聚光灯下。早就脱掉所有装扮,百分百将自己坦露,毫不保留地给他看到我的全貌,不只笑脸,还有所有阴影角落。然而不论我做什么,从来都不能真正探触到他包裹完整的生活。
我和樊忆川什么都不是,我从他怀里抽回手臂,冷声说,那我和你是什么吗?他没应声,笑容凝固在脸上,看起来还是那么快乐,我却要被突然涌上来的情绪冲得溃散。我从来都管理不好这种按理说脑袋应该可以控制好的力量,每次因为一句话或一个眼神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触发后,总要演变成洪水才能收场。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全力控制住自己,一字一句地问他,请问关于你的部分我演得够真吗?说完我起身给他打开了车门,让他下去。这回楚悉乖乖听了话,下了车,关上了车门,从车前绕过却没往楼里走,反而走到我这边的车窗外,抬起手,用指关节在车玻璃上轻巧地敲。
嘟嘟声仿佛是敲在我的脑袋上,敲得我心烦意乱,一个头两个大。降下车窗冲楚悉大喊,我和樊忆川在一起开心死了,作为室友他比你强不知道多少倍!我气还没喘匀,就听他说,那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美国。我愣住,楚悉挑了挑眉,几乎是习惯性地伸出手在我的背上一下一下摸着,配合着手部动作做着深呼吸,同时说,吸气,呼气,吸气,呼气——酒气吹了我一脸。我下意识跟着他的节奏呼吸,因为以前做过无数次,对我来说跟条件反射一样。
容礼,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什么都知道。楚悉一边为我顺气一边说,话说得慢吞吞,还有点大舌头。你知道个屁,我说。
他笑出了声,另一只胳膊搭上车窗框。我见状按下按钮,车窗猛地往上升,他被突然的动静弄得胳膊一滑,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摇晃半天才站稳。
站住了又开始笑眯眯地敲车窗,我不理他他就一直敲。我降下个缝隙,他双手扒在上面,眼睛框在缝隙里。十分得意地说,我什么都知道,真的,容礼,我知道这两个月你是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的。我气得又要升车窗,他却不放手。在快要夹住他的手指时我只好停了下来。
这回他直接拉开车门,右手扶住驾驶座椅背,手就伸在我脖子旁边,指腹时不时碰触我的皮肤。我扭头躲开,他弯腰钻进来,直勾勾对着我喷酒气。搬回来吧,楚悉说。我转头看向他,他慢慢变出一个笑容,我对着他的嘴唇亲了一大口。
他没动,仿佛没发现我做了什么似的,依然笑着。搬回来吧,他跟复读机一样叽哩哇啦。我半天才开口,问他,有什么好处?他沉思了一阵,说,我可以给你做饭,做早餐,晚餐。这就没了?我说,你天天忙着喝酒,哪来的时间给我做饭。
他皱了皱眉,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我提出的问题。我接着说,我看什么好处都没有,只有麻烦,你就是想我给你当免费的司机。
他露出一个默认的笑容,说,搬回来。我推他,走开,没的商量。还有以后再把我当司机支使得给钱知道吗,我的劳动特别珍贵。
楚悉不仅没走,反而更贴近了我一点,手从车背覆到我的脑后,推着我向前,湿热的酒气几乎要将我严丝合缝地裹住。
我今天特别高兴,他说,容礼,让我更高兴一点好吗?回来吧。我要顶嘴,想说你高不高兴我一点都不关心,可半个音都没吐出来,因为他亲了上来,堵住了我的嘴。
瞬间我从头到脚的身体仿佛都不再正常。我感到从我的腹部那里长出来一棵树,直长到我的喉咙。没有树叶却枝条繁多,且往四处伸展,占据了我的整个身体。忽然一口气从我的牙齿间贴着舌头吹进来,吹到每一个枝条的每一处皮肤。紧接着四处不约而同地长出新叶。这些嫩叶特别绿,特别软,有意无意触碰到我的心脏、我的血管、我的皮肤。麻麻酥酥的感觉此起彼伏,这里停歇了那里又起。直把我搞得筋疲力竭,喘不上气,这些调皮的新生叶子才放过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