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母的态度最是活泼,精神最是兴奋,声音最是清脆,她这样和大家谈过去的时候,天气已经不早了,外面的雨一直缠缠地落个不休,把这房间里弄得有点模糊了。君达的母亲便忧忧蹙蹙地对秋香说道:
“你不去弄夜饭吗,还在这里听什么呢?”
“夜饭早弄好了,只等摆出来了。”她温和地回答。
“那么去摆出来吧。”
“我也去帮她搬一搬。”君达听话听得十分懊恼,趁此机会想脱身,就跟着秋香走出来。
秋香知道他跟在她的后面,经过那个屏门转角时,她回过头来笑道:
“你今天为了些什么又板着面孔呀?”她说着就用手背掩到嘴上去,大概好半天看了君达的样子觉得好笑。
“谁像你一样高兴呢?”君达勉强笑着说。
“我有什么高兴呢,我是个丫头!”秋香在前面走着,又把面孔回过来。
“啊,你是个丫头,难道我搭过大少爷架子的吗?”君达立定了说。
“怎么不坐在那里呢,这里有什么事是你做的呀?”
“我不愿意听见那些话。”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秋香忽然想起一月之前君达的举动,她的面孔有点红起来了。
“我怕你哩,小少爷,你还是到他们那里去吧。”她说。
“在这里在那里不是一样的吗?”他说。
“那么请你不要和那天一样。”
“唉!你总是这样疑心我。”
不久之间晚饭摆出来了。
一顿晚饭也不久之间便完了。亲戚们都说了几句亲热的话回去。外面的细雨还没有停止,湿气一阵一阵来摸着厅堂里的各种东西,一盏保险灯显出暗淡的神气,一家人在回忆中寻出些有趣味的话,送过这雨后的黄昏。
……
第二天晴起来了。久雨后的空气看来分外新鲜,天空澄清得像个无边的碧海,几处停留不动的白云犹之是白石的小岛。这碧海的那一只角,下临着B学校的校园。园中正盛开着多种的花,宿雨未干,像一大簇本来很美丽的东西,薄薄地再加上一层清油,放出奇丽的反光,青枝绿叶,嫩红洁白的分外可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雀儿高跳在枝头鸣着,这是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即刻来临的时候,也像个女子嫩弱的青春已经过去,正是丰肥饱满充分发挥妇人时代的美而分外使人为之心迷目醉的时候。
大概是礼拜日吧,那一端被几株垂杨拂着的楼的回廊上,有些女学生在温言低语地谈笑,还有些在小竹竿上晾着手巾,原来她们也像那些小雀儿花蝴蝶一样在赏玩这园里的风光呢。
有两部黄包车沿着一道缠好游龙草的竹篱笆缓缓而来,第一部车子上坐着章太太,第二部车子上坐着小君达先生。女学生彼此低言道:
“新舍监先生来了。”
第35章未亡人(3)
三
这学校是用一个大花园和三座大房子组织起来的。把花园做中心,那三座大房子分三面相对而立着,正面一座作为礼堂课堂以及办公室和其余种种地方。右边一座是男生寄宿舍。左边一座是女生寄宿舍。两者之间就隔着那个大花园。那花园又分为二部,把中间一条大沙道做界限,道的两边有两条盘着绿藤的篱笆像屏障一般立着,那绿屏以右的花园是男学生游憩的区域,绿屏以左的花园是女学生游憩的疆界。但男学生也可以到左边去走走,女学生也可以到右边去坐坐,这是不妨大体的,不过表面上也不得不分明,犹之两个国家的人民尽可以彼此来往,而地图上却明明划着黑线一样的大道理。
教员的宿舍却另外在那座正面房子的后面,是另外隔着一块地的。这房子却不如那座主要房子来得好看,虽然也是楼房,颜色并不鲜明,并且落在后面好像仆人常常跟在主人的后面一样,以理而论教员自然不应住这个房子,不过因为这是个私立的学校,校长先生要笼络学生的心,所以把好房子尽量让给送钱给他的学生,等那些问他要钱的教员来住坏房子。小君达的房子就在这一幢里面,而他的房子却是这坏房子里面顶坏的一间,并且塌在那房子的尾上,像只癞狗的尾巴尤其癞得难看一般。外面是这般难看,里面更不消说,所以君达恨他的卧房也不是没有来由的。
但是章太太靠着当舍监的理由,人家已经替她在女生宿舍的尽头之处定好一间房子了。并且用块牌子写着她的名字挂在那门口。这房子适当花园尽头之处,是很清静的。
章太太走进来的时候,有个女佣人把这房子的门打开。
“这个房子还可以吗?太太!”女佣人开头就这样问她,好像大家全知道她是个大来头,诸凡事情都用得着很细心似的。
“很好,就这个房子吧,其余的谅来也是差不多的。”章太太随随便便答应她,似乎什么也不计较的神气。
这房子在此地很可以算得一间房子的了。但用章太太的眼睛看起来却比她一向住的房子差得多。风格是全然不对的,装饰非常之简单,那房门一开的时候里面就腾出一种霉酸气,地板上浅浅地搁着一层灰尘,不知道被什么虫在上面走过留下几条白痕,整体看来有一种特殊的单薄的感觉,像个贫乏的人掩不了他那虚弱的神气,大概当时盖造的时候贪图省钱和省工夫的缘故。这本来不能合章太太的意,不过她倒并不来计较这些,她对于这次生活的大改变早有了些忏悔的心思,未来的不舒服也早在她意料之中,而她也甘愿服从以后的刻苦生活的。当她从大门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一园的花,一园的绿翠,一园的太阳光,以及那天空,那空气,就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和从前大不相同的人,以后的生活和从前的生活远远地隔了一条鸿沟,以后的生活正在面前生长,以前的生活却向背后退得渺渺茫茫了。她就安排来接受这眼前的生活。那以前的生活是仰给别人的,未来的生活要靠她只手来开辟,她想到这里很有些快活和好奇,就不希望以后的生活能够过得怎样满足,好比那些告老还乡的人一样,只要个人的衣食住稍稍舒服一点,但求温饱就是了。
所以她对于这房子以及所有看见的这些东西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快,倒反存下一个把这房子好好地整顿起来的心。
她就来计划布置这个卧房,驱使那女佣人先洗一洗地板,再吩咐去叫人来在墙壁上糊些纸,然后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支配,好比是什么地方应该挂什么,桌子上应该放什么东西,床的地位应该怎么样,这是无论哪个人到了一个地方都会这样做的,而因为她的心思灵巧不过所以做起来格外周到而又玲珑。这些琐碎的事情使那女佣人好生忙碌,但也好生崇拜她,因为从前那个舍监是没有这些气派的。
“太太!你的东西真多呢!”女佣人忙里偷闲这般惊叹地说。
“这算什么呢,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家里的东西呢。”她回答她,努力想把那些贵族脾气从此以后抛去。
“你叫什么?”她便更亲热一层问那女人。
“我叫陈妈,太太。”
“哦,陈妈,好个老实的人,你是专门来服侍我的吗?”
“不,太太,我还要照顾小姐们呢,这个宿舍里一共有八十来个人,只有三个人服侍真是忙不过来呢,不过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喊我就是了,我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就可以喊刘妈,或者金二嫂。”
“好吧,你以后当心一点吧,你是个老实人,我很欢喜你的。”
章太太对于陈妈的第一印象很为深刻,觉得她很朴俭,很和静,也很健康,她很羡慕她,还有点想仿效她,又使她回想起幼时的一个吴妈,好像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的光景,觉得好生安静而没有什么欲念,竟莫名其妙地对于陈妈发生了种亲昵的感情,似乎要和她多说几句话才好。
房子的布置已经相安,她便看不过陈妈的劳动,吩咐她去休息一会。她自己也坐到床上去。忽然感到了些疲乏,竟躺了下去。窗子开在那里,房里的空气已经变换,外面几阵清风吹进来,带着花的香气,吹到她的身上,透过她的衣服像洗着她的皮肤一般,她的心灵忽然微微震动,在这空气中觉出一种平静的幸福,回想起两礼拜以前自己那种悲伤实在太可笑,太无谓,更想起那位不原谅她的人,她就起了一种宽宏大量的不愿意追求的念头想道:
“好呀,你把我赶了出来也总算称心遂意了吧,你不知道我还是出来的好呢,请看我以后的生活吧!”
女学生们已经知道她来了,有许多走到这里来认认她们的舍监先生。她们是极可爱的,亲热得简直把她包围起来了。而且有两位善于言谈的女学生,竟把她看成很相熟的朋友来和她攀谈。她极愿意把自己爱她们的心理表示出来,殷殷勤勤请她们坐,和她们说话,又问学校里的情形,又想竭力使她们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出身,怎样的来历,而且性情是怎样的和气。
小君达也来了。他带着一般年轻不济事的普通态度,以先生和侄儿的两重资格立在许多学生和姑母的中间,弄得他极不自然,常常做出局促的姿势。但他也不得不稍事周旋,用不大圆转的话把小姑母的履历介绍给女学生听,又对姑母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叫陈妈送条子到他那里去,又关照陈妈好好地服侍他的小姑母。这些话他差不多一句一句临时想出来的,说的时候还要等机会,但那机会总不十分好,有些时候他想接着别人的话说下去,但别人的话忽然又急切地来截断了他的话,有些时候他想等别人的话稍些停顿的时候说,但别人忽然都截止,于是他的话就孤孤单单地在响着而得不到别人的应和。至于大家不说话的大空白的时候,他是不敢发言的,因为他当着许多人说话他的舌头就有千斤重,要想独自去劈开那空气是件大难事。
全靠章太太的大方态度和巧妙的辞令,没多少时候把这几个学生处理得服服帖帖,她们的眼睛在对着她发着柔光,表示她们十分爱这位舍监先生。
为的是要使她自己日后相安于这个地方,先要在这里寻觅出许多好处,她就到各处去看察看察。最得她意的就是那个花园——老实说他们那个花园还没有这样好——吃过晚饭之后,趁那霞光返照的美丽的夕阳中,她就降临到这花园里来。
校长先生是个爱形式而又尚好美术的人,所以他能够布置出这样一个校园。他的经济和精神差不多集中在这上面,宁可课堂里的墙壁不勤粉刷而这花园里的草却是常常要剪的。一切布置得都很好,凡是花园里应该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有假山,有树木,有亭子,有花台,就只缺了一点水,这是没有办法,附近地方差不多像沙漠一样尽是旱地,但也终于稍稍补足了这一层缺憾,因为几只角上还有几口井,这虽然面积太小而水也还在地底下,但也可以权当几个小池了。不过老实说起来这花园也不见得完全是他的功劳,天然也帮了一半忙,那些高高立着的树在他没有入人世的时候早已自由自在地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