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恼的日子特别过得快,记得下过三次雪之后的一个又在下雪的晚上,正是易庭波离开奉天的日子。这孤独的朋友真的除开我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去送他,我和他用羊毛毯子裹着身体挤在马车中到日本站(是日本租界上的一个火车站,本地人名之曰日本站)去赶开往大连的火车。寒冷的晚上的情形不必要我细细来叙述,可以证明寒冷的程度的,只记得我们来到车站时,两只脚已经冻得动弹不得,全身的骨骼也在吱吱叫着了。
真是个值得纪念的离别,我直送他到寝台车之内,替他去找了一张睡铺,于是在最后,便彼此叮咛起来。
“这是生活的逼迫,不得不使我们别离,好在来日未必一定很短,我们仍旧能够相见的!”他黯然说起来。
“这是一定的。我所希望于你的是万事宽心,身体要保重。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笔头懒,时常写信来,使我看见你的信犹如看见你的人一样!”我也不觉黯然地说。
“我完全听你的话。那地方倒或者宜于养病的。”
“我呢,有机会一定到青岛来看你。”
“还有一件事,一定要拜托你的,就是我走了之后,请你时常去看看银宝,她虽然是个妓女,我实在把她看成我的妹子,请你也把她当做妹子一样看待,以后我有信来,都要请你转给她!”
“请放心,我一定照你说的这样做!”
“……!”
“……!”
我们简直像嫂儿们似的,这样千叮万嘱说不断的话,直到火车开动,我才从火车上跳到车站的月台上。易庭波还把面孔紧紧贴着车窗的玻璃上望着我,我呢,僵立在那严寒的深夜中把那火车送到望不见了,方始走出车站,独自叫马车回去。来的时候是两个人,那时单单剩下我一人,当那马车沿着原路急急而走,听到得得的蹄声打着干脆的雪地,在广漠的寒空中发出回音来的时候,我格外感到人生的虚幻,心里着实有点凄然了。尤其是经过南市场,望见一片灯光在太空中形成黄色的云雾的时候,便不禁令我重新回想到易庭波和银宝姑娘这一年中的来往,更令我回想到易庭波在火车站中嘱托我去看银宝时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回想到银宝听见易庭波到青岛去时,对我哭着说着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同时两个不幸者的生涯和苦脸,深深地铭刻在我那时的凄然的情感中了。
易庭波走了之后,我奉天的生活不消说又和刚到那里的时候一样,只得去承受那非常的寂寞,又因为骤然失去了一个朋友,格外感到难于忍耐的孤独。在火车上受了他的嘱托,我第二天就到潇湘馆去看了银宝一次。同时我对于易庭波的感情,于这别离之后却格外倍增其眷念,在一次感情激动的时候,我便拿出和他同照的一张照相,在那边上写下几句伤感的句子“啊,啊,易庭波,你,又浮流到青岛去了,我,依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关外”……一面便又写给他一封信。
刚把那封信发出去,下午的时候便接到他的信,我把它拆开,见这上面写道:
(上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和你离开之后,我格外思念到你的友爱,格外感到你对于我的友情了!实实在在,像我这样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在这二十几年之中遇到你这么一个朋友,我一想起来时我感激得简直要哭!真的,你可以算是了解我的一个朋友!但是为什么要使我们分开呢?我现在感到无底的孤寂,我后悔离开了奉天!青岛呢,气候确乎比奉天好得多,我住的地方离海滨不远,这新鲜的空气于我的疾病是很适宜的,但是,我只想着你,唉!我想怎样说,呀!我想如果我们两个异性的时候,我们怕要恋爱起来了!(中略)然而又有一件事情令我苦痛!我现在对于银宝的眷恋也是念念不已,我恨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应该对她这样薄情的!我非常之后悔的是我后来不到她那里去的事情!这叫她怎样地难过,而且因为我硬了一次心肠之故,临行之际也不能够去和她话别!事情做得这样有始无终,结果落得这样痛苦,实实在在她待我恩情不薄,而她的境遇又能够使我涌起无限的悲思,要我忘记她简直比自杀的事情还要艰难!那天你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实在想到她那里去一次的,可惜从前已经说了那种诳话,要去也不能去了!这件事令我格外悲痛,在火车上还不觉得怎样,待到到了船上,我直把她想了一夜,我想来想去我便哭了!有一个时候走到船梢上,望着看不到的奉天,希望轮船倒开过去,使我转回奉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结果是到这里来了!唉!我如再能够遇见她呢?我再到什么地方去找到和她一样地女子来呢?朋友!我请你时常去看看她,请你对她说我这样地想念她,请你对她说我是怎样地对不起她,……
我看了他那封感伤的信的第二天便到潇湘馆去。我去的时候为时尚早,南市场的那个圈子里不见一个行人,只有红红的朝日映射残雪之上。妓馆一概没有开门,我从那潇湘馆的虚掩着的大门挨身而入,不用他们叫喊,一直来到银宝的房门口。我这种悄悄的做作无非想给她一点意外的快乐,我想一走进去便喊道:“银宝姑娘,我给你带一个好消息来了,”但是等我推开那门,便闻到一阵药味,接着看见一具炉子放在屋角,一只小锅子在那上面热气奔腾,那药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我方始断定银宝病了。
当我闻到那阵药味,看到那只炉子,断定银宝姑娘病了时,不知道什么缘故,那前一次来报告她易庭波上了青岛,看见她哭着时的那种在我脑中形成的诸多不祥的幻象,忽又重复在我的脑中出现了,重新说一遍,即是我又生出悲观的预感,想到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情形,帐子爽的一声拉开,我先看见的是华妈因吃惊而醒来的面孔——我知道她常和银宝抵足而眠的——在另外一头,我才又看见银宝的面孔。
她那种病的面孔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仅仅是一个月光景没有看见她,竟变到那种出乎寻常的样子,她那苍白面孔之上似乎又敷上了一层苍白的粉,冷冷的表情之中似乎又添进了冰冷的感情,两边的面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陷下去了,因而面孔上有了两块黑影,眼睛是变大了,锐利地放出一种骇人的怪异的光,再加上蓬乱的漆黑的头发,憔悴于那枕头与被窝之间时,在那早朝的房中的暗淡的光线中望过去,完全不像活人的面孔,于是我便再次联想到盖在坟墓上的森林,躺在石棺中的死尸,但这又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感到那反常的情形了。
然而虽然如此,我认为易庭波的这封信之对于她总是一个好消息,在几句熟识的客气话之后,我便把那封信拿出来,但是不消说我不能够照着那信上的句子念,其中因为要想和上次说的话符合,不能不再添些诳话进去,当时我一面为着那不识字的她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苦趣,一面便朝着那封信说起话来,我把易庭波的话改得更热烈,更绵长,结末是一大篇情致缠绵的话,总说一句时,则是易庭波爱她,思念她,不能忘记她,为着她时时要哭!……
这样说着时银宝悄悄听着,不说一句话,顿了好一歇,才说道:
“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他,今天有工夫吗?在这里多坐一会,替我写封信。”
“有的是工夫,我一定替你写。”我说。
华妈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便也忙着说:“真是的,不认识字的人真吃亏,不会写信的人更吃亏,要不然多么好,便是心上的人儿不在此地,哪怕上他州外县去了,一个礼拜一封信,强如见面的一般。银宝姑娘天天在这里喊着要写信要写信,也没有人给她写,不三不四的人,咱们又不能叫他写,为的是怕他们听了咱们的事情去。老爷今天可来得真巧!一点也不错,早就该写了,你喝茶,我去拿纸墨笔砚来……”说着更忙得什么似的,到外面去拿纸墨笔砚了。
我答应立刻替她写信,于是等华妈把她所谓文房四宝拿了进来之后,我便坐在那张平时用以打牌捧场的红木桌子上像蒙塾先生一般用嘴咬起笔头来。起先我想请她把她的意思完全告诉我之后,自己再去替她造适当的句子,可是后来一想不如照她一句一句说的话写上去,或许会更加真切一点,于是我便请她一边说,我便一边替她写成了这样的一封信:
亲爱的哥哥!(这一个开头是我自己做主替她写上去的)
你寄给我的两封信(一封是十月二十三,一封是今天,十一月二十)都接着了。我没法不叫你到青岛去,我只恨你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到我这里来走一走。你走了之后,我心里不大好过,你晓得的那个旧病又发了。这里就只有华妈陪陪我,承她的情,把我当做亲生女孩儿看待,我也把她当做亲生娘看待的。近来院子里生意不大好,我呢,你晓得的,生意素来不好的,哪个高兴去看那般鬼脸呢?如果有人跟我说说话儿,心里也还好过点,可是这里没有人跟我说话的,我也懒得跟他们说话,天天闷在房里,也不愿意出条子。除非初一月半烧香,才和华妈出去走走,可是天气这样冷。青岛冷吗?你的身体不好,应该多穿点衣服,有钱,要做一件皮外套,北边比不得南边。我想着,和你一起的时候,就是大家没有钱的时候,说说笑笑也多好。我老是记着,我们一同横在床上的时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那是多美呀,那是多好呀,(她说到此地有点害羞了)现在呢,我真恨,为什么你要到青岛去呢?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多么心里不好过,有时想想我真的哭出来了!“我现在对他说,”(她又夹着这一句对我说的话)你倒没有忘记我,可是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日子隔得越多,我想你越想得厉害,像有鬼推着我的灵魂,我做了几个梦都看见你的。想起来真恨,又没有办法,是钱吃住了我们,要不然,我早就跟你出去了,脱离这个火坑,过我们一辈子的日子,现在怕没有希望了吧?可是怎么得了呢!总而言之我是丢不开你的,你别以为当妓女的和别的女子两样,我们一样有良心,我相信你从来没有一句话骗我,我常对你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骗你的,就只因为钱吃住了我们,要是哪一天有钱哪一天我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你的。要是你有钱顶好,要不然请你等着。可是你千万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逛,我虽则相信你的心肠,不过怕有许多地方要变了你的心,第一还要保重身体,没有病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呢!……(以下还有些话只好省去了)……
我替她写好了那信封,又坐了一会才出来,临走的时候,她又叮嘱我常常去看看她,我从她那里回来之后的明天另外写了一封信给易庭波,告诉他我在银宝那里所见到的种种,和她的信一起寄到青岛去。我实在为他们的事情也烦恼了两天,我只觉得惋惜不过,但是以我们旁人的资格,只能希望他们的感情延长下去,别方面是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青岛和奉天信札来往大约三天可到,一礼拜就是一个来回,从此我做了他们传递信札的人,银宝的病在一个礼拜之后也好了,我差不多每礼拜总要到潇湘馆去两次,因这缘故,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我自己有点恋爱起银宝来了,我到她那里去的时候竟有点为了恋爱着她而去的情形,我觉得这情形非常危险,尤其是怕因此一来要丧失我和易庭波的友情,我常常努力地把这种思想驱除,幸而是银宝的森然的冷气不能使我的情欲炽热起来,她的不用眼睛来看我,不大和我说话的态度也能够给我以灰心的打击,我才心平气和地恢复了平常的心境。
看看快近年底,在那格外寒冽的气候中,那年关的空气似乎压到各人的头上来了。当这时候,普通一般逛窑子的人如果不是真的阔绰而打算花钱的,都不到妓院里去了。但是以我这么一个担负精神方面责任的镶边客人,又顶着一个好听的朋友的名字,却还是能够照常去走走。但是我也看出银宝那时候正是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忧愁挤在一起,便是那华妈的山羊面孔的表情也不大乐观,对于我的招待也不免疏忽起来,我想我既不能够帮助她们,又何必在这穷忙的年夜去添加她们的烦恼,所以我便决定暂时不去,等开了春,在那新年快乐的时候再去看她们。
那时节我也有点零碎债务,我便一面去催逼会计先生,叫他支一点薪水给我,一面把我的房间重新整理一次,预备过一个寂寞的穷年,我在那时便又深深地眷念着易庭波,我想如果他不去青岛,我便不至于那样的寂寞,即使彼此没有钱去办奢侈的年货,哪怕是一坛白酒,几尾咸鱼,两个人和暑假中一样住在一起,在那清寂的客中的寒夜,共度异乡的年关,拥炉对话,煮酒浇愁,何等有贫穷中的清趣呢!然而事实每每阻隔着理想,我终之也只好在最低限度中独善其身了。
第31章双影(9)
九
然而在那独善其身的时候,易庭波来信告诉我说他病了。在那信中他为我描写他的病状,由于他的描写,我知道他病得很是厉害,显然和在奉天时的两次生病不同,他从那病的描写一转而说及银宝,再转而说及他的思念银宝,于是通盘一看其意思便仿佛因为思念银宝才害了病,我便又仿佛得到一个结论是他不能看见银宝,或者他的病便不会好了。
我看了之后简直在炉子旁边呆坐了半天,我对于他的忧愁比往常看见他生病的时候更厉害了。怎么能够满足他的相思呢?这便是一个无可置答的问题,也是我所以忧愁的道理。而另一问题,便是我应该把这话去告诉银宝吗?然而我觉得不告诉她的事情比告诉她的事情更难,我只得计较几句稍为婉转的话,想晚上到银宝那里去。
当我尚未决定而犹还呆呆地坐在椅子里的时候,邮差忽然又来碰我的大门,从那门缝里塞进来的,又是易庭波的信,是易庭波托我转给银宝的信。我骇异了。为什么他这封信不附在我那封信里呢?为什么隔了几个钟头之后又忽然写起这封信来呢?我仔细一想,我猜测他这或者因为一时不可抑制的感情的激动,觉得单是托我把他的情形去转致银宝还不够,要直接和银宝说说话吧?然而我有点感到他的情形异常了,我的顾虑比先前格外厉害了。
我当时想立刻拆开那封信来看一看,但一想到反正要拆便不如到潇湘馆去再拆,我便立刻叫一辆马车到潇湘馆去。
那时节已经是十二月十五六了。到各妓院去的人,已经是债主比客人多了。潇湘馆也一样,我走进去时便看出那生意萧条之中另有一种紧张的情形,茶壶们,成排地坐在松木条上,正在热望姑娘和老爷们的赏钱,姑娘们,寂静地各自伏在各自的香房中,烧香点烛在祷告心目中的热客不要临时改变良心,掌班的态度倒是十分安闲,因为他的一切开销分明要出在别人身上,而—些理直气壮的裁缝店,吃食店,绸缎店,香粉店里的收账人,俱各衣衫挺直,在诉说他们的吃亏和冤枉,以及银根上种种的困难了。
银宝和华妈正并排坐在床沿上,也正在那种空气的压迫之下蹙起她们的眉尖,但是银宝一看见我时便像得了一点儿安慰,她的眉尖展了开来,而且立起来勉强笑着说:
“阿哈,我当是要债的来了呢,原来是你,庭波又有信来了吧。”
我知道易庭波那封信中十分之八九带来了不好的消息,用不着她那时候勉强笑着,等到知道这个消息时,她立刻会忧愁上加上忧愁,然而我怎么能够使她不忧愁呢?除了回答“是的”以外别无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