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惟一的替自己设法,只有麻木地过去,像一根浮木随着潮水冲来冲去,像一枝风中之烛,任他去飘摇,任他去熄灭,又把自己看做别个人似的,好奇的且看将来的遇合如何?对于一概事物,毫不顾及利害,撞到哪里是哪里。以此酒量也比从前大,租界上竟有几处卖酒的地方认得他。至于戒酒一层,不过在宿醉未醒时受了一点痛苦后的悔意罢了。
他坐在一面大镜子前面的一副白木座头上,跷起一只脚,眼睛望着门口一口炒面锅子里发散出来的蒸气,慢慢地把热酒一口一口咂下去。看看桌上已经横着四个酒筒子,脑子里也潮也似的涌起来。清醒时的意思,到吃了酒更会活动,他心里有两个念头在那里争斗:一个叫他回家去,一个叫他到旅馆里去开一个房间。他用劲想:一边是从朔风凛冽的弄堂跑进去,到一间书籍横杂的屋子里去枯坐;一边是从砌着花砖的扶梯上楼,在雪亮的灯光底下听溜亮的琴声,看如花的美女,那雪一般的皮肤,血一般的胭脂……他心里活脱活脱只是跳。看外面时,夜色已经沉沉盖了下来,车子上的灯火和铺子里的灯火,混乱地在风沙里摇摇不定而耀眼,他就立起来,心里说:且走几步路,到那照相馆的门口再决定吧。
他走到街上,被寒风一吹,更带着一阵酒寒,浑身收缩得紧紧的只是走,不知不觉早就过了那照相馆,意思自然是决定了,但是不多远,前面正是大世界屋顶上的五色灿烂的电灯,这电灯又引动了他的心,又使他变了计,他想旅馆里终究太单调,不如到大世界去混混,那滋味自然丰富得多,于是又决计进了大世界。
大世界他在白天已经进来了一次,目的是来看哈哈笑戏里面一个女角色的,偏偏那个女子没有上场,后来到共和厅去看林小云,林小云又唱过了,所以怏怏地出来的。本来这个地方也是他找安慰的地方,他每礼拜多半有几个晚上消磨在那里头的,他的来意也不能说是解解愁,完全是来摹拟一个对象发泄他的苦闷的,又把她们看得非常之高贵而自己忠顺而竭诚地捧着的。
这一次进来更非单是那一层意思,更添上一股酒后的狂热,第一步沿着中央那一围棚座兜了一个圈子,而后向各处游艺场里去搜索,只要望见人堆里有刺戟人的颜色在,就插身进去。
这种事情在他本来是极不愿染一染手指的,他的朋友中间有的犯了这种毛病,他也暗暗鄙薄过几次,又自己警戒过几次,每当谈话中遇到这些事,也屡屡宣言自己无论到如何一种境地,决不走这一条路的。然而现在到了这山穷水尽的时候,对于四面八方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机会,那黑暗的悲哀却揭开了一层又是一层。既没有一只手来好好地搀扶他一下,真正灰心的时候又没有到,在浩浩大海中失去了方向的船,就不论他是荒岛是大陆,且泊一泊岸再说。在茫茫的沙漠里渴极了的人,就不论他是泥水是清泉,且止一止渴再说。所以他这方面既然断绝了他的路,不得不向那方面走,就逐渐逐渐自己不知不觉地心情变得乖张起来,把从前以为不应该的事,都认为是极应该的,从前认为应该的,却认为是一味矫揉造作的。
况且他每逢在路上走着的时候,那视为圣洁而渴慕而崇敬的女学生,从不抬开眼睛来看他一看,反把头低了下去,而那些狐媚假笑的妓女,倒总丢些留恋的眼锋给他。他虽然知道这是自己的状貌上本来适合她们注意的条件,但是他总可以承认她们决没有一点恶意。无论她是真情是假义,有意或无心,他只要接触一下,也可以在心里得到一些滋补,无论是暂时或永久,肉体或精神,只要求得自己飘摇终日的灵魂能够到这温柔的空气里去浸一下,也就心满意足了,也就比到梦里去寻求强得多了!
更加他现在把生命看得如同一叶之飘浮,对于未来生着一个好奇的愿望,各种奇奇怪怪的世界上有的事情,也要去亲尝一下,免得将来的憾惜,所以这种事他越发认为正当而不可不做了。
人越发挤起来,电灯越发灿然耀目起来,他也越发忙起来。他现在到了进门地方一个戏场口头。从他的观察上知道这里是她们荟萃之地,总可以挑选一个的了。于是他立定,点上一枝香烟衔在嘴里,两只手插在袋里,先做一种暗示,使她们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来了,首先一个大眼睛而鼻子高高的扭过头来朝他看。他就把右眼眨一眨。她就慢慢地走拢来,用脚尖拨弄他的脚尖,轻轻地问:
“去不去啦?”
她这样郑重其事的怕人听见似的声音,至少带着一点哀调。但是他所注目的却不是她,另外隔着丈多远有一个眉心里有一点红的在那里朝他笑。他对着那一个耸一耸肩,表示叫她等一等,却不睬身边这一个。身边这一个也由此望见了隔着丈多远的那一个,就把嘴唇往两面挂一挂,别过头去了。
可是过了一会,那一个却不走过来,并且不望他了。他明白她也正和自己一样处于审查的地位,大概已经不必舍近就远了,就进几步,靠到一根柱子上去。这是一个中心,向四面探望比较便利得多。
当时她们也好像已经知道他是个诚心的主顾,在他的周遭走马灯似的动起来,他从底下两条腿上所受到的一点重量推测,知道她们的裤子正在他的裤子上用工夫,“去不去啦?”的声音,先先后后高高低低送进他的耳朵去。
奇怪呀?这里面真有一些看不见的魔力,他的辨别力竟慢慢的薄弱起来了,她们各自特有的好处,无论一朵绒花,一枝发针,几绺头发,一粒金牙齿,都会在那边喊着“来呀!来呀!”的,尤其是那一道眼角上的锋芒,他觉得脚底下有些颤动起来,喉咙里也是咽不住的唾沫,只好暂时把眼睛闭一闭,镇定自己。
但是他这种胆怯的举动,适足以引起她们的蔑视,就有两个把头凑在一处做出几种讥刺的笑,有一个更偏过面孔来把嘴向他捞……没胆量的东西,这事情不是你做的!……这一种轻视使他难堪,他想到这明明的竟敢侮辱自己,在她们面前已经失去了一点面子,知道这地方不能久留,就走了开来。
第二次走过那中央一圈棚座时,又发现了一件生气的事,因为他一眼望出去,正看见方才那个隔着丈多远向他丢眼色的正靠着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在那里走着,这个是他认为她们中间最好看的一个。现在她的肩膀一路和那工人的大衣领子摩擦着,说话显得非常甜蜜似的,委实有点气人,难道自己连那工人也不如,就起着一阵酸化作用,心里不觉又来了一层薄薄的悲哀,灰心似的再到楼上去。
其实在那弥漫的空气中,虽然无从辨别和自己一样做着同样事情的是哪几个,但可以断定照他自己这样场面的人来做这样事的是极少数的,只要自己愿意,她们立刻可以跟着走,无庸费多少苦心孤诣的手续的,不过他定的标准太高了,选择的工夫未免太细致,所以自八点钟进去到十点钟,时间如此之久,反弄得他头脑渐渐模糊,无从向那方面下决心,到后来感到一阵疲劳,由疲劳而灰心,就想还是到共和厅去听听林小云的戏,就回去算了吧。
当他从共和厅出来,决意安排回去的时候,门口就来了一个,一下就把他站住了。
那是一个高矮合度而又不是装束奇异的,头发松松,脸儿淡淡,衣衫窄窄,裙子飘飘的女学生模样的女人,手里还捧着一个热水袋,这般温雅地姗姗地朝他走过来。
“好呀!”他吃了一惊。但是总以为她是来听南方歌剧的正式人家的闺女或是少奶奶,不敢把她列到她们中间去,后来接着在她的后面又看见了一个大裤脚管的娘姨,才相信自己的运气来了,就先用眼睛和那娘姨打了一个招呼,跟在她们后面一路挤过去。
她们绕过共和厅,上了楼,他在楼梯脚下稍些顿一顿,也上楼去。
共和厅的上面,有一个亭子,在这亭子中可以望见大世界的全景,在夏间,这亭子一带摆满了茶台,许多游客挤在这里乘凉,现在一到冬天,那些台子椅子都堆在一只角落里,光剩着一张散着香烟头橘子皮的空地,只让西北风在这里过往,人是不大来的了。
他们上了楼,正来到这个地方,就不期然地都立定了,三个人立成了一个三角形,一闪间大家的眼睛都触了一触,她望望娘姨,娘姨望望他,他又望望她……但是他要想把这种滋味延长一下,还不十分睬她们,故意走到那亭子里去,坐在那里装做看别处,只在眼稍头打探她们来也不来。
这于她们怎么办呢,自然是走过去了,不过将到那一条长廊转角之处,她们又极留恋地转过头来望……来不来啦?……
第6章大庆里之一夜(2)
他在这时候,立起来做着整一整大衣的领子……来的……走下亭子去。
敏锐的她们,当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扶着栏杆望着楼底下的人物似的,这是取了一个守候的势头,只等他来攻袭。他也就在相当的距离和她们一样去扶着栏杆望着底下,但是为谨慎起见,又故意放刁,还是不开口。
这样的三个人在沉默中又停了一会,更上了一层楼,三层楼的风格外冷,除开他们三个外,没有四个人上来。
她们首先开口了:
“盯来盯去做什么啦?去不去啦?不去莫让我们去吊膀子。”
“膀子么大家吊吊呀,你吊你的,我吊我的。”
他的回答顽皮极了。
“真的,去不去啦?不要担搁我们,苦来些个!”
她们碰到这个刁钻古怪流氓般的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的哀求他。
“要什么紧,时光还早呢,且坐下来谈谈呢。”
“这样大的风,你吃饱了老酒倒不冷,不替别人想想。”
他不容分说,一手拉住一个,在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左手拉着她,右手拉着娘姨…这滑腻的手……
“几点钟了?”
“十点多钟了……”
“讲讲价钱看。”
“打茶围是打茶围的价钱,过夜是过夜的价钱,天冷哩,快些走吧……”
他们走出大世界喊两辆车子——她们两个坐一辆,他坐一辆——娘姨对那车夫咕噜了一声,车夫就把两杆子抬起来,车夫是明白的,接到了这样的客,格外跑得飞快。他以为她们的巢窟在云南路二马路一带,但是车子却向西藏路、南京路一带斜过去。他坐在后面车上,望见前面车上两个女子的头,心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只觉得新奇,也无所谓快乐,也无所谓悲哀,只是头脑昏沉沉,看见道路上的人一个一个人抹过去自己在心里说:“书籍横陈的房子啊,今天要和你暂时分别一晚了。”
车子从一条门口摆着极体面的水果摊子的弄堂里穿进去,不久就到了她们的门口。
那种地方是没有什么厅堂客堂的,上楼就房里请坐,他掀开门帘走进去,就见了一张铜床。几面大镜子,几张大理石面子的木器,洁白的帐子和被单,高高叠起的湖绉被头,梳妆台,化妆品,月份牌,痰盂,茶具……都在一盏五十枝光的电灯底下灿然发光,还有一阵消魂摄魄的香气。
他在床上坐下之后,面前就来了一杯热茶。她像一只小雀儿一样,扑在他的身上,“不要回去了……啊,……啊……”发疯似的撒起娇来。“好。”他被她一推倒在床上,底下的钢丝把他弹上几弹,他像一跤跌落在云雾里。
“我要吃橘子哩。”
她又撒娇起来说。
“天冷哩,吃别样吧!”
“啊,啊,我要吃哩……”
“好,”他就摸出来钱来,不多久,面前又来了一大盆大蜜橘,她就像小孩子一样跳下来抢着剥,剥得很精致的,自己吃几瓢,几瓢塞到他嘴里去。
“你姓什么?”她问。
“我姓别。”他不说姓易。
“不是的,骗人……”她听这个别字不像姓,并且上海话里面这个字常常用在坏处的,所以不相信。
“是卞呀,天晓得的。”
“噢噢,姓卞,姓卞……”
“你姓什么?”他问。
“我姓金。”
他知道她姓金,叫老五,是苏州人,但是苏州话说得不大像。这也怪不得,她们无论哪里人总自称苏州人的。
“为什么吃酒呀?吃得这样多,”她好像劝告的样子。
他听了这种话,这种声音,这种慈爱的声音,除开他的母亲以外,他毕生没有听见过,他的心里惨然起来。
“唉!唉!我难过………我吃了酒好过一点……”
“什么难过啦?不要难过,我欢喜你。”她又爬到他身上,把个细腻的面孔贴过去,把嘴唇凑到他的嘴唇上去……鲜花才放似的嘴唇,鸡心般的嫩舌……他四肢已经乏力,只听她把自己当作一只小猫一样去安排,他知道自己反而占了她的地位,而她却正立在自己的地位上。当时他明明知道这种感情是两面做出来的,暂时的,是钱买得来的,但是竟好像熟识已久,正是亲爱到说不出来的时候,他竟把她当做一个最知心最体贴,能够解除他的忧患的朋友,心里有许多伤心的话要告诉她……然而他说不出,说出来了她又怎样知道这些苦处呢,她也能陪着你伤心吗?他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在那里转,眼眶里竟滚出眼泪来了,但是这眼泪他不愿意被她看见,趁她不用心,赶紧抹去了。
这时候后面房间里又来了几个客人,从说话上可以辨出其中几个是北方人,一个却是广东人,并且从声音上又可以推想他们的身材都是高大的,听得他们在那里问老七哪里去了,又听得娘姨回答说,“大世界去了。”又听得他们叫人到大世界去找老七回来,本来很清静的房间里,顿时嘈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