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救点了点头,吴警官威胁性地指了指少年,才走了出去。
门关上后,少年一耸肩,走到秦救的桌前一拖椅子坐了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秦救一下,露出一个新奇的笑容,一双凤眼的眼角跟着上扬了起来,用港剧腔调说:“眼生啊,Sir。”
“姓名。”秦救低下头翻开档案本。
少年往椅背上一靠:“乔惑。”
“年龄。”
“十五。”
“家庭住址。”
“四海小区。”
“联系方式……”
“哎呀Sir,你往前翻一翻,我已经说了快十次了。”
秦救抬起头看着他:“例行公事。”
乔惑哼笑了一声,拿起了桌上的记号笔:“你叫什么?”
“秦救。”
“哦~”乔惑挑眉一笑,黑色的记号笔在手指间流畅地转着,“亲舅啊。”
秦救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
乔惑歪了歪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秦救想,那个人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估计也是这样一幅欠揍的嘴脸吧。
乔惑年纪不大,犯的事儿倒是不少,他翻了下他以前的档案,近一年内几乎每个月都来这儿接受一次批评教育,最严重的一次是这小子十四岁的时候直接拿刀给同学扎进了医院里,索性伤口不深,对方家长拿了赔偿后也没多追究,换任何一个法律意识强一点的父母都能给他押牢里蹲个两年。
秦救把档案袋合上叹了口气:“你知道超过十四岁就要负刑事责任了吗?”
乔惑抖着二郎腿点点头:“知道啊。”
“那你知道你这样容易留案底吗?”
“也知道啊。”
“你这是自暴自弃的意思了?”
乔惑停下抖着的腿,用无奈的目光看着秦救道:“秦哥,说教对我没用,您也甭费力气了,每次一群人苦口婆心地念叨,我都替他们累,我就一混蛋,这辈子就这样了。”乔惑轻轻地拍了下掌,再一耸肩摊开手。
秦救轻笑了一声。
“都不安慰我一下啊。”乔惑把胳膊肘放在桌面上,撑着脸道。
“安慰你有用吗,你自己都这么想了,”秦救把袋子捆好放进抽屉里,“而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一生就这么看到头了。”
乔惑意外地抬起头:“然后呢?”
“然后我遇上一个人,再然后我就被赶出家门了。”秦救非常简洁地概括道。
乔惑有些惊愕地眨眨眼,好奇地问:“为什么啊。”
“我爱上他了。”秦救勾了勾唇角。
乔惑更茫然了:“有什么关系吗?”
“他是男的,”秦救说完也不管乔惑愈发惊愕的眼神,“你走吧。”
乔惑坐着没动。
“还要我请吗?”秦救朝门外抬了抬下巴。
乔惑怔怔地站了起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与这个年龄相符合的茫然,他带着几分怀疑地看了秦救一眼,放下记号笔朝门口挪了几步,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笑容:“以后能找你玩吗秦哥?”
秦救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滚蛋。
之后乔惑每次犯事儿都和串门一样来着秦救,秦救发现这个男生和人熟络起来的话就格外的话多,秦救烦他烦得不行,他还赖着不走,黏着他问他和杜予声以前的事情,甚至坐在桌子上,手里还捧着自带的瓜子。
导致秦救后来远远地见他过来,就偷摸地跑到所里的后门躲着他。
秦救靠在后门的墙上,稍稍缓了口气,希望刘局不要因为这种事算他旷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还是大前门,快毕业的时候上海已经买不到了,可是他偶然发现小县城里居然有卖的,他一直觉得大前门的口味很呛,但是他却偏偏喜欢这种呛人的感觉,让他想起第一次抽烟的那次,仿佛杜予声半怒半忧的眼神还在眼前。
明明人已经不在了,以往的那些不为人记住的细节却蓦地显现在脑海之中,那些细节里,他的温度明显了,声音温柔了,模样动人了,每天都经历的冷冷暖暖都无比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只是以往的甜蜜他还没来得及回味,就在顷刻间飞灰湮灭,变成了呛人熏眼的烟灰。
他低着头吐出一团烟雾,然后四下里看了一眼,从里衣的口袋里拿出一部屏幕已经粉碎的手机。
是杜予声的。
他从上海带回来的行李一直没有打开看,像是对待潘多拉的魔盒,仿佛里面装着洪水猛兽,瞬间能把他吞噬得干干净净。
来县城前他还是打开了行李箱,一眼就看到了杜予声落在里面已经报废的手机,一开始他收拾了所有的东西,把手机丢在了角落里,可是来县城的前一天的时候只带了这部手机过来。
他在县城摆弄了很多天,但手机一直没有动静,他找了路边修手机的大爷,大爷看了眼就说这手机已经没法修了,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可以出三十块钱回收。
他当时他是真的动了把这部手机卖出去的心思,这手机和长了刺似的,放在身边无时无刻不透过衣袋扎着自己,但他又和得了强迫症似的随身带着,特别犯贱。
他看着满是裂缝的屏幕,叹了口气。
“感叹人生啊秦长官。”身侧突然冒出一个声音,秦救吓得喊了声卧槽。
乔惑正靠在墙角看着他,欠儿欠儿地笑了:“躲这儿也太看不起我了吧秦哥,我发现这地儿的时候,你还在热恋期呢。”
被狠狠地戳了痛脚的秦救瞪着他,嘴里酝酿了无数句骂人的话,险些把烟雾咽进肚子里。
乔惑一副浑然不觉自己把对方惹毛了的表情,非常自然地走到秦救身边:“警察还抽烟啊?”
“警察也有烦心事。”秦救最后还是把脾气压了下去。
“你以前那位?”乔惑弯起了眼睛。
“多嘴。”秦救又吸了一口。
乔惑冲他摊开手:“给我一根。”
“小屁孩抽什么抽。”
“小屁孩也有烦心事的。”
秦救和乔惑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后,把烟摁灭在墙上:“算你狠。”
“亲舅啊,”乔惑又换了个称呼,抬起头往后门的栅栏外眺望,“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秦救愣了下发现乔惑说的是上海,不是北京,好像笃定他一定会回上海似的。
“不知道。”秦救干巴巴道。
“你要是想回去了,那一定要和我说一声,”乔惑冲他笑了笑,“我一定会好好祝福你的。”
秦救没说话,一把拎起乔惑的领子给他扔了出去,在乔惑夸张的哎哟声中往办公室走。
“等等亲舅,你手上那手机还要吗?”乔惑喊住他。
秦救扭过头:“怎么?”
“看样子已经完全坏了啊,”乔惑再次冲他摊开手,“给我吧,就当为你玩忽职守的封口费。”
秦救在原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把手机抛给他,乔惑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不要回去了吗!”乔惑在他身后喊。
“不要了。”秦救摆了摆手。
他过转身,顿时觉得身轻如燕了许多,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激动的情绪,迈着步子噔噔噔地上了二楼。
接着他在二楼的拐角处停了下来。
每一个警局里似乎都有一面“正衣冠”的镜子,镜子后面的墙上可能还贴着二十四个字,每一天每一个警察都要在这面镜子前经过很多遍,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是一名要以身作则的人民警察。
镜中穿着警服的青年风华正茂,为了仪表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得清清爽爽,就是眼眶边晕开的那点儿红色看上去不那么和谐。
秦救看着镜子上贴着的“行为端正”四个大字,低低地骂了一声草。
作者有话说:
“从我们分手的那天起,残留一些幸福的记忆,只是一句离别,所有誓言都已幻灭,只有独自承受这伤心欲绝。”——《无能为力》纣王老胡
比心
第56章不知归期的故人
酒吧上午不开业,下午的生意也比较惨淡,杜予声靠在吧台后面翻着书,对两个员工的偷闲打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算就这么悠闲地耗光一下午,在他手边窝着一只同样闲散的肥猫,把爪子揣在肚皮下,懒洋洋地眯着眼睛。
杜予声睨了一眼肥猫那一副唯我独尊的小样,这么久了,他都快忘了刚把它捡回来时这猫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模样,如今小可怜成了猫大爷,直接踩着他的脑袋一跃篡位成了当家的,一边吃着他给的口粮,一边恬不知耻地出卖肉体来换取女孩子们的供奉,就差把酒吧改造成猫咖了。
杜予声一动不动地盯着同一页纸将近二十分钟,眼皮也愈渐有合上之势,一个略显臃肿的身影有些艰难地挪动着步子往酒吧门口走过来,万分小心地抱着怀里的箱子,嘴里止不住地哎哟叫唤:“杜老板,杜老板你开个门!”
杜予声撂下手里的书,打着哈欠,在门外人迫切的目光下不急不慌地把门打开。
门刚开了一个缝,这人就一吸肚皮无比艰辛地钻了进去,一身的肥膘被门挤得肉紧皮实,好不容易把箱子摆到吧台上后,他才插着腰连连吁了两口气,杜予声给他倒了杯水,他一口气闷完,然后冲箱子努了努嘴:“你看看,数目对不对。”
这个员工是杜予声前段时间亲自招的,姓张,年纪不大但是比邓迟招的那俩要靠谱很多,杜予声对他挺放心:“不用了。”
“哦还有北京寄来的快递,寄件人姓祝。”小张从箱子里掏出一个比较小的快递纸盒。
杜予声这才把头抬起来:“是什么?”
小张麻利地快递拆开,从里面抖落出一件手织毛衣:“是毛衣,还挺厚的……这儿还有一张纸片呢,‘天气凉了,我多织了一件,你也要注意身体——秦妈妈’?哎,不是姓祝吗?”
杜予声一把夺过硬壳纸片塞进裤兜里。
“老板,我咋还不知道你在北京有认识的人呢?”小张好奇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杜予声发现自己认识的胖子似乎都有八卦的爱好,比如王启河,比如三胖子,每一个庞大的身躯下都装着一颗七窍玲珑的心。
见杜予声没回答他,小张便很有眼力见儿地换了个话题:“杜老板你看什么呢?”
杜予声手腕一翻,露出书的封面——《酒吧圣经》。
“啊?开酒吧还得信基督啊?”
“是啊,想不到吧?”
“那咱们店里是不是要挂个十字架什么的?”
“嗯,”杜予声翻了一页,头也没抬地忽悠道,“一会儿我就把老舅钉上面。”
大概是杜予声这话带了几分真情实感,猫大爷警觉地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睁开,扫了杜予声一眼,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谋反。
敢谋反就把你这儿改成猫咖。
不要小看你猫大爷的威力。
杜予声哼笑一声,伸手把猫肚皮下的毯子一抽,猫大爷没料到这个人类居然胆敢如此放肆,惊叫了一下,然后敏捷地一弹,跳到了桌上,把桌上的一瓶没开封的基酒砸得粉碎。
“太久没收拾你了是不是!”杜予声一边肉痛一边拍案而起,肥猫连蹦带窜地跑到门口,然后被一双纤细的手抱了起来,接着就是女孩们惊喜的欢呼。
“好可爱的猫猫!”
“就是大众点评上的那只!”
“嗨,猫猫,叫什么呀?”
杜予声默默放下准备“虐猫”的手,假模假样地冲顾客们招呼:“欢迎光临。”
门口的几个女孩同时抬起头来,其中一位还有点眼熟。
“杜予声?”那女孩有些不确定地问。
杜予声愣了下,仔细辨识了一番女孩被化妆品修饰过的五官:“林倩学姐?”
久别故人,林倩看上去挺激动,让朋友们在卡座里撸猫,自己坐在吧台上和杜予声面对着面聊天,手里翻着菜单。
“你的酒都是歌曲名啊,”林倩有些新奇,“好有创意。”
“还成吧,才换的菜单,”杜予声说,“之前的调酒师走了,我就自己上了,顺便把菜单改了。”
“牛皮啊。”林倩扬眉道。
杜予声为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差点把口水呛出来:“学姐变了不少啊。”
林倩害了一声:“被男人甩了,郁闷了整整一个月就这样了,现在看到男人就烦,哦,你不算,你是好看的男人,尊贵点。”
杜予声笑了出来。
“不说我,你变化也挺大啊,”林倩的目光越过他的耳后,“你怎么把头发剪了……我刚刚一下子没认出来。”
“和你一样。”杜予声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后脑,那里早没了柔软及肩的长发,而是粗短坚硬的发茬,摸上去有些糙手。
林倩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但没有多惊讶,不太确定地问:“秦救?”
太久没直接听到这个名字,杜予声心里面还是紧了紧,他浅浅地吸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有些含糊地嗯了一声:“看出来了?”
“我倒没有看出来,”林倩说,“是陆羽,当时她一直磕你俩cp,一直到毕业了还会念叨起来,只不过她觉得直接问太冒犯了,唉,真是可惜了,对她而言你俩还没开始就be了。”
杜予声默默地换了个话题:“陆羽学姐现在怎么样了?”
“回老家当老师了,明明一直想当个作家来着,”林倩有些感慨地说,“现在和同校的一个男老师在一起了,对方比她大不少,把她也带得成熟了好多,不知道为什么,真正走入社会以后突然就发现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每天都横冲直撞,撞着撞着就撞得面目全非了,感觉以前的人完全变了,但是和你们重新相逢的时候又觉得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杜予声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他几乎是一直看着周围的人是怎么变化的。
老王实习的短短几个月瘦了几十斤,老羊从天天熬夜的考研生变成了助教,三胖子在重庆开起了凉粉摊……
他不记得是哪一天自己走在路边一时冲动,走进了路过的一家理发店,头发一缕缕掉落在地上,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心里也和积了层灰似的,怎么都扫不干净。
所有人都在变,他自己也在变,但好像有什么又总是变不了。
就比如那个人在他心里,一直停留在三年前的模样。
“啊,对了,”林倩突然说,“我还喜欢过你呢。”
杜予声手一抖:“你明明知道我是……”
“欣赏嘛,我当时觉得你和别的男生特不一样,”林倩笑着说,“那时候我挺奇怪的,别的女生喜欢的我反而不喜欢,就喜欢和别人喜欢不一样的。”
杜予声努力地勾出一个笑容:“这也太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