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医好似猛兽看破了猎物的弱点,逼问的语气更加咄咄逼人:“是不是他教的你!”
“不是。”秦救的声音很低,好似快溺毙的人临死前吐出的气泡。
“不是?”秦医似乎笑了,眼睛却更红了点,她双手有些仓皇地摸了摸自己衣服上的口袋,从里面连着几张餐巾纸和硬币一起掏出了手机,两枚硬币滚落下床,不太悦耳地敲在地板上,“那要我问问你们辅导员吗?”
“辅导员不管这种事!”秦救的语气终于强硬了一些。
“他不管我管!”秦医站起身,歇斯底里道,“你当我不知道!那个杜予声还是同性恋是吧?是不是!”
秦救整个人都怔住了:“你问辅导员的?”
“你也太小瞧你室友了,他有名得很!在你们学校贴吧随便一搜就出来了,当众出柜也就算了,川渝名1?私生活不检点还在外宣扬?”
“那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我和他相处三年多了,我能不知道吗!”
“行,就算是假的,”秦医缓了口气,“在酒吧工作呢?打架斗殴进过派出所呢?抽烟喝酒样样精通呢!”
“你调查他?”秦救顿了顿觉得不对劲,“爷爷?”
秦医抿了抿已经干裂的唇,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秦救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美好干净的东西被人泼了脏水再扔进下水道那般恶心,心里的愧疚顿时被愤怒击退,他不可抑制地吼出了声:“你们为什么要查他!”
“查他是不对,但是不查能放心吗!”秦医情绪终于开始失控,“我早就想问你了!但是妈一直说他是好孩子,人特别开朗热心,你交个朋友也不容易等等等等我才一直忍着,所以呢!现在呢!教你抽烟!让你不学好!还想着陪他回重庆!连家都不要了!我看你就是和他……”
像被突然掐断电源的唱片机,秦医的嘴还在张合,但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脸上一点点地浮现名为恐惧的表情,秦救看着她,舌尖开始泛苦,他明白那是绝望的味道。
“不是吧?”再次张口,秦医的声音小了很多,但在秦救耳里像是连接着火药的引线,一点点地烧着,向着燃爆不断逼近,“你高中的时候和我说了你不是啊……”
秦救闭了闭眼,想起了高二的某天,一个温暖和煦的下午,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一动不动,听着里面传出来的交谈声。
“你们班的秦救被一个男生表白了吧?”
“你都听说了?”
“你最好和他聊聊,现在的小孩价值观还不成熟,很容易被带偏,我也不是说同性恋怎么样,只是这个年纪不懂事,容易一时冲动或者图个新鲜就被带进去了,我看你们班秦救人也挺闷的,说不定就……反正你最好和他交流一下,他成绩好,人也很懂事。”
“越懂事说明越无孔不入,我还是和他家里人说一声吧,他姐姐还是我学生呢……”
阳光从头顶倾泻,白花花地淌了一地,白色纱雾般无可阻挡地缠绕在他躯体的每一处,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这清澈的明媚里。
他转过身,一脚踩住了阳光,留下一串串漆黑的脚印。
阳光在记忆里灿烂到刺眼,遮住了画面的许多角落,秦救从回忆中醒来,睁眼时,面前的是九月末北京的傍晚,沉郁的昏暗。
原来不管是从以前到现在还是从白日到夜晚,他都不会被包容。
“我找他,”秦医再一次举起了手机,如果不是因为这句话,秦救都以为她已经冷静了下来,“妈妈有他的电话号码。”
一声不算重的拍打,秦医的手机掉在了地上,她顿时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掉在地上的手机,然后再慢慢地抬起下巴,看着比她高了半个头的秦救。
秦救从小到大,都没有在任何意义上对家里人动过手。
别说动手,连高声喊的次数都少之又少,不管是爷爷还是姐姐的责备,他唯一对待的方式就是低首沉默。
秦医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好像刚刚秦救不是扇掉了她的手,而是捅了她一刀。
“别找他,”秦救握着刚刚扬起的手,指甲抠进了手心,哀求般地说,“姐姐,你想怎么样都行,别找他。”
“你那么大反应做什么?”秦医扬起自己湿润的脸庞,“高中那次,我也说要找那个男生聊聊,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且我也没找他,你明明知道我只是吓唬吓唬你,你明明知道,从小到大,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吓唬吓唬你。”
让秦医痛苦的事情不是秦救扇掉她的手,而是她看见秦救抬手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她这个听话了大半辈子的弟弟,这次是要叛逆到底了。
他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个男人。
“你就那么喜欢他?爷爷和妈妈会怎么想你知道吗?你还顾不顾他们了!”
“顾,”秦救小幅度地,一下又一下地点头,“我顾,爷爷和妈那边……”
没有关严实的房门传来一声摩擦地板的吱呀,秦救扭头看去,祝心兰站在门口,面色苍白眼神涣散,贴在耳边的手机屏幕正闪着通话的亮光,正用一只手费力地撑着门框,呆滞地望着门内,嘴里喃喃地唤着:“爸……爸?”
###
每晚的十点多是寝室除了睡觉之外最安静的时候,南宫洋为了最后一个阶段的冲刺照旧和方晚结伴在图书馆啃书,不打算考研的王启河靠在新买的吊椅上悠哉地刷着手机,突然刷到了一条微博,一下坐直身体,朝杜予声不断地晃着手:“予声哥哥予声哥哥!”
“哎哎哎。”杜予声也低着头看手机,嘴里敷衍地应着。
“你喜欢的那个民谣女歌手和她女朋友分手了!”王启河喊道。
杜予声愣了一下,抬起头:“分手了?”
“是啊!你看,这明晃晃地写着呢,什么什么……”
“停,一会儿我自己看。”杜予声打住他。
王启河有些好奇地往他那边探了探身子:“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在意?你干什么呢?”
“联系咱舅呢,刚刚打电话他没接,现在发消息也不回。”杜予声啧了一声。
“真是稀罕,亲舅居然不回你?”王启河说,“要不你再打一个?”
杜予声摇摇头:“他可能在忙着照顾他爷爷和他妈妈,我就不打扰了,他家里人重要。”
“也是,”王启河点点头,“还是你明白事理。”
杜予声叹了口气。
哪有什么明不明白,只是在不在意而已。
他出神地盯着自己发过去的一大串聊天气泡,上面几乎说尽了了他这天干得所有事情,连厕所没纸都说了一嘴。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有些没话找话地又发了一条:【她俩分手了,你知道吗?】
他坐在位置上等了半天,等来了对面的一片安静。
作者有话说:
“生命中最善良的时光,就像是水一样明亮,记忆里总有人坐在身旁,抚摸着我枯萎的肩膀,对我说红色不该遗忘,温度不迷茫方向不倔强。”——《茶底世界》丢火车乐队
比心
第49章茶底世界(二)
床头的花篮换了新的,比昨天的那篮更加锦簇茂盛,上面还扎着红色的飘带,花篮边放着一个盘子,上面摆着几只色泽明亮的橘子,画面鲜艳到和苍白布景的病房有些格格不入。
秦救站在床头前,俯视着老人已经松垮的面孔,外面医生絮絮叨叨的声音不断地钻进耳朵,如蚁虫在啃食自己的耳膜,再钻进大脑吸食自己的脑浆,吸得他整个大脑嗡嗡作响。
“都说了老人现在的这个情况不能受刺激,大声说话都听不得的,幸好这次只是短暂性脑缺血发作,那下次呢?老人家本来就有高血压,加上他的病……”
秦救双手掩住自己的脸,贴着满是石灰的墙壁滑了下来,蹲在墙根的阴影里。
手机又轻轻地震动了一下,隔着衣服几乎感觉不到,好像在暗示着发信人的小心翼翼与揣揣不安。
他划开屏幕,整整一个晚上一直到现在,他的手机页面依旧停留在最熟悉的对话框里。
此时左侧多了一条新的消息,发送时间大约在半分钟前:【早安】
他犹豫了一下,把手指移到输入框内,刚点下弹出来的九宫格键盘,秦医在外面喊了一声:“秦救!”
手下意识地就摁下了锁定键,屏幕重新陷入一片漆黑。
秦救觉得那一瞬间,自己再也没勇气重新让屏幕亮起来了。
秦医正站在在外面,头发重新梳得干净整洁,用发夹高高地盘起来,碎发全部一丝不苟地贴在头皮上,耳朵上还挂着口罩。
“妈起了,你去买点热的。”秦医丢下这句话就转身走了,步履匆匆的样子,应该是要去做手术。
秦医的背影挺得笔直,但秦救心里清楚她已经一夜没合眼了,她一直奔波在家里的两个病人之间,还要抽空搭理一下宛如幽魂般游荡着的自己。
秦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傻子。
医院外的一圈商铺最多的就是各种早点摊,几家面馆挨着几家包子店,一路过去都是热乎的香味,偶有零散两家寿衣店和扎花圈的夹杂在最边上的角落里。
祝心兰最喜欢的一家豆汁店已经开了二十多年,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瘦子,手艺好,做出来的豆汁不像别家清汤寡水的稀,是那种起沫的稠,他家店面旧但是牌子老,在那一块都很有名,人也算老实本分,但喜欢龇着一口大黄牙地嘴碎。
“哟,今儿咋是你来?你妈呢?”大黄牙挺稀罕地问。
“病了。”秦救言简意赅。
“这以往病了也都亲自来啊!”大黄牙一边叽里呱啦地说着一边倒豆汁,“听说你爷爷,秦老,昨个夜里差点过去了,是不?”
一口气猛地提到胸口,秦救夺过豆汁,咬着牙根一字一句道:“干你屁事。”
那大黄牙见了鬼一般地愣住了,半张着嘴看着秦救,吐出一个带着惊吓的“哟?”
秦救没多给他一个眼神转过身,大黄牙这才反应过来,冲着他的背影嚷嚷道:“吃火药了吧这是?和我翻扯个什么劲儿?问问这地界谁不知道你爷昨晚……”
秦救一转头,猛地一脚踹翻在大黄牙店里空着的桌子,本来就已经有些腐朽的木桌瞬间裂成两半,木头渣子在空气里飞溅,上面的筷子哗啦啦地倒了一地。
“我爷爷怎么了?你他妈说说,我爷爷怎么了!”
周围的人手忙脚乱地来拦秦救,生怕秦救一个没忍住把对方那几颗碍眼的黄牙打碎了。
对方显然也知道怕了,把一口黄牙严严实实地藏在厚厚的嘴唇下面。
大黄牙没了动静,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哎哟,今儿是咋了?这孩子一直脾气挺好啊?”
“家里人都病了,换谁谁不烦?”
“得,今儿黄牙板可是撞枪口上了。”
“那话说的真对,平日里看上去最闷声不响的,发起火来最吓人。”
秦救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票拍在另一张桌子上,冷冷道:“桌子钱。”
大黄牙表情惊惶地连连点头,生怕他不走。
秦救扭头踏出了店门,把嘈杂的议论纷纷甩在身后。
秦救进门的时候祝心兰正倚靠在床头,双眼阖着,似乎在打盹,枕边搁着还未完工的毛衣,窗帘没拉严实,从外面透出点光来。
“妈。”秦救站在门口轻轻喊了一声。
祝心兰浑身轻颤了一下,嘴里含混地嚼着两句梦话,过了两分钟才慢慢地睁开眼。
祝心兰的目光迷迷瞪瞪地落在秦救身上,秦救在门口一动不动,等着母亲发号施令。
“来啦。”这是祝心兰第一句话。
秦救觉得自己的泪腺被狠狠刺激到了。
祝心兰有些艰难地在床上拱了几下才坐起来,朝秦救招了招手。
秦救把豆汁放到床头再坐了下来。
“去看过爷爷了?”祝心兰的语气和往日一样温温和和。
秦救点点头:“没有大事,现在睡下了。”
祝心兰点点头,目光落到床头的豆汁上:“黄牙板家的?”
“嗯。”
“他家的味道最好。”
祝心兰伸手去拿,秦救摁住她的手:“我给您倒点漱口水。”
祝心兰顿了顿,展出一个笑容:“好。”
秦救一手拿着漱口水,一手端了倒了热水的脸盆,顺手拧了毛巾给祝心兰擦了擦脸。
“小心烫。”秦救把豆汁放到祝心兰手里。
祝心兰捧着碗,突然道:“我以前不喜欢喝这玩意,但是你爸喜欢。”
秦救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祝心兰也不管他接不接话,自顾自地说着:“我刚和你爸爸在一起那会儿,这东西我闻都闻不了,每天早上就看着你爸喝,结婚后你爸连哄带骗逼着我尝了两次就收不住了,后来你爸去边界那边写信给我还问我有没有每天喝,我说喝了他就很得瑟地说我能在北京吃得惯住得惯都是他的功劳,现在人走了,当年的那几家店也就剩黄板牙他们一家了。”
秦救轻轻地握住祝心兰的手,把骨瘦的指节裹在手心。
“我昨天一晚上断断续续不知道梦到你爸多少次,我一直在想,如果是你爸爸该会怎么说,可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来,只可惜你爸爸在世的时候,我没有和他聊过这个话题,”祝心兰的声音渐渐哽咽了,“孩子,这种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有些遥远了,至少在昨天晚上以前,我一直以为它很遥远,你不要怪妈妈,我现在一时半会儿真的没法接受。”
秦救摇摇头:“不怪您……对不起。”
祝心兰深吸了一口气:“不要刺激到爷爷,他年纪真的大了。”
“不会的。”秦救垂眸。
“之后……打算怎么办?”
祝心兰直起身子望着秦救,直到片刻后还是一片沉默,她才无奈地靠回床头:“不想回答就算了。”
秦救不是不想回答,他太想回答了,但是他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好像无论回答什么,都是对某些人、对自己的辜负。
祝心兰吃完早饭喝了药就又睡了,秦救拎着垃圾从病房里出来后,秦医发来消息让他在候诊室等着,秦救在候诊室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秦医,他远远就看见秦医的脸上更加憔悴了些。
“妈睡了?”
“嗯,刚吃过药。”
秦医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爷爷呢?”秦救问。
“醒了。”秦医说。
“我去看看他。”秦救站了起来。
“他现在不想见你,”秦医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别去了。”